云殊华觉得自己分外可笑,他闭上眼,脑海浮浮沉沉,终于承受不住这场冷彻的暴雨,跌倒在地昏睡过去。
站在他面前的景梵眼睁睁看着少年沉闷地倒在脚边,眸色更加幽冷。
那双寒冰一样的眼中,爱意敛去,消失得无踪无影。
这场夜雨下得极大。
至夜深时,玉墟殿前的青石板路被洗刷一新,自廊檐流下的水柱浇在褪色的日晷之上,指针也浮现出几道深刻的裂痕。
昏睡中的云殊华倏地睁开眼,从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起来。
入眼一片漆黑,唯有几丛幽暗的烛火挂在四面墙壁上,借着微弱的光看去,依稀可见是个极大的内殿。
云殊华额头痛得几近炸裂,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处分外陌生,像是从未来过。
正当他犹疑之时,殿门口忽然响起门扇开合的声音。
云殊华紧紧捏着湿润的衣袖,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向来人。
只见景梵绕过屏风,缓缓踏了进来。
先前那阵恐惧害怕的感觉又占了上风,云殊华忍不住向后瑟缩着,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暗暗地打了个抖。
“师尊。”他张了张嘴,嗓音暗哑,难听非常。
景梵恍若未闻,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给少年半分,他一手拎着什么重物,另一手则持着火折子,耐心地将所有的灯盏点亮。
不消片刻,室内便灯火通明起来,眼前的景象一下涌入云殊华的眸中,他的眼睛也因这刺眼的光亮而酸涩不已。
这是一处华丽精致的宫殿,瞧上去有些熟悉,可个中摆设又颇为眼生。
正迟疑间,忽有一片大红的衣袍角出现在云殊华的视野内。
他连忙抬起头,迎着光看见景梵身着红裳,仪容丰神俊朗,眸中却像淬了冰,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眼神刺痛了云殊华,他还未开口唤一句师尊,一套繁重的衣物便丢在自己面前。
云殊华怔怔地看了一会,这才发现身前的是一套婚袍。
绛红色的纹理修饰着龙凤鸳鸯,滚着牡丹花的金边。
他茫然地看向景梵,却见他正坐在对面的雕木交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
云殊华心跳微顿,随即便如擂鼓一般乱撞。
景梵眸光扫过他的脸,冷声道:“脱了,换上它。”
“……”
云殊华拾起那件婚袍,只看了两眼,便犹豫起来。
这分明是女子的制式,且又是要他在这样的地方当面更衣……
“师尊,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景梵不耐地打断道:“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云殊华咬咬唇,终于闭上眼睛,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领口,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在这样明亮又空旷的地方,又是当着景梵的面脱衣,他没办法不感到羞耻。且他心里清楚,这些天自己消瘦不少,身上已没什么值得可看的地方。
再观不远处的景梵,眸光冷冽而锐利,并未因他赤.身.裸.体而有丝毫的改变。
云殊华闭了闭眼,他知道眼前的人已对自己失望透顶,半分兴趣也无。
因羞耻而剧烈跳动的心,也如坠入寒潭一般,凉了个彻底。
火红的婚服层层加叠,一番动作过去,云殊华就快要累得喘不过气。
待换好最后一件外衫,景梵早已站起身向他走来。
男人一把将他拽起,淡声道:“转过去。”
云殊华不敢忤逆他,听话地调转方向,这下竟是惊了好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宫殿……
这分明就是经过一番布置改造的天音石后殿。
原来方才靠在他背后的也并非墙壁,而是由几根刻纹铁锁缠绕的天音石!
意识到这点,云殊华惊出一身冷汗,还不待他回过神来,景梵便将他拖拽到天音石面前,道:“见到这与你心意相通的神迹,可有何不一样的感受?”
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十足。
云殊华垂眸不语,他自知不能惹怒眼前人,瞧上去便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景梵不由冷笑,又幽幽道:“今夜由上天作证,你我结为夫妻可好?”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一道惊雷,瞬间将云殊华的理智炸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开口:“师尊,在,在此地这样做有悖常伦,如何可行?”
师徒大婚,以天音石作证婚之物,岂不荒唐?
少年过激的反应挑起了景梵的注意,他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
“有悖常伦?”
景梵眯着眼,执起他的手腕:“原来这便是你口中的爱,还不如一块石头重要。”
“可惜如今我没有耐心哄劝你,今日你我必须成婚,就在此地。”
云殊华自知躲不过,更无理由拒绝景梵,此时的他隐约觉得相处良久的师尊与从前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知道自己在师尊面前彻底失去了谈判的权力。
两人身着龙凤喜服,在象征着天道与权威的天音石面前行夫妻之间的拜礼,荒诞之中有蕴含一丝诡异的和谐。
礼成之后,景梵一把将云殊华按在天音石凉冷的石面上,从背后拥住少年,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动作凶猛而不带半分感情,像一场单方面的发泄。
云殊华的双手被禁锢着,贴着凹凸不明的经书刻纹上,来来回回反复摩挲。他的身体也在背后覆上来的滚烫躯体与刺骨寒凉的粗糙之中备受煎熬。
经文感受到他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隐隐地现出银色的法光,不由自主地与他的动作相合起来。
这是天音石的特性,可沟通天意之人若是以体内的血脉感应,便会得到同样的回应。
感受到怀中少年的紧张轻颤,景梵压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云殊华耳侧,强迫他看着石碑上光华流动的经文。
“你看,它确实与你心意相通,你猜猜它在说什么,嗯?”
云殊华不住地摇头,求饶道:“我不知道,师尊,我错了,放了我吧……”
景梵喟叹着睁开眼,眸中氤氲着浓浓的疯狂。
“我猜它在笑你,为何甘愿雌伏在一个即将被讨伐的东域域主身下,不是说要与傅徇一同将那位域主推翻吗?”
景梵扼住他的喉咙,狠狠咬在侧颈上,在云殊华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青紫斑驳的痕迹。
“纵是神迹又如何,它救不了你,没人能救得了你。”
第89章 雪虐风饕
云殊华瑟缩着,忽地感觉腰带被身后的人一把扯开。
意识到景梵究竟想做什么以后,他倍感震惊,连忙半偏过头颤声祈求道:“师尊,不要,我们不能在这里……”
面前的可是天下无数道修尊崇的天音石啊,他们怎能在这里做这种事?
景梵看着他满脸泪痕的侧脸,面色一沉,拽着他的发丝摁在天音石上,低声说:“不要再惹我生气,从现在开始,你不能拒绝,明白么?”
他看着少年的表情,冰冷又漠然,不带有丝毫怜惜。
云殊华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他无声地颔首,也不知这是不是妥协。
这样的做法并不好受,云殊华痛,景梵亦然。
但他偏要用力让怀中的少年记住这种痛,最好刻在心里,永远不能忘记。
……
云殊华倏然被景梵松开,身体疲累不已,摇摇晃晃地,竟不慎跌坐在地毯上。
景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手,语气温柔道:“来,让夫君扶你起来。”
云殊华心里泛起一丝害怕,但他不敢让面前的男人发现,只犹豫着探出右手,还未搭上去,便被男人一把拽了起来。
“这座大殿,连同殿中的天音石,都是为夫赠你的聘礼,日后你便住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可好?”
住在这里……
云殊华望着殿中的摆设,不由打了个抖,轻声道:“师尊,要将我囚在这里,与天音石一起?”
“要叫夫君,”景梵耐心地看着他,“重新喊一遍。”
“……夫君。”云殊华闭了闭眼。
“这里你不满意么?”景梵微微勾着唇,解释道,“为了让你满意,为夫刻意将这里重新布置了一番,应当是你喜欢的样子。”
云殊华睁开双眸,悲伤地看着景梵,甫一撞进他那双无情冰冷的眸子里,请求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他背叛了师尊的爱,又有何颜面求他放过自己?
“这便是夫君为你准备的新婚礼物。”
景梵伸出手,掌心中法光乍现,一个金色的,带着锁链的项圈缓缓出现。
在少年恐惧的目光中,他将项圈打开,不紧不慢地为少年戴上。
那链条像是有所感应,在空气中飞浮起来,隐入天音石层层锁链之中,消失不见。
“有了它,你便永远不能离开玉墟殿,它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死为止。”
云殊华扑通一声跪下来,两手紧紧抓着铺在地上的绒毯。
“从今以后,你的一切都要依赖于我,”景梵挑起他的下巴,“只有讨好我,才会得到你想要的。”
语毕,他再不留恋,转身衣袂飞扬而去。
厚重的殿门在景梵身后阖上,也关住了云殊华仅剩的希望。
他摸了摸颈前的金质项圈,忽而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噩梦。
噩梦中的景梵为他换上华衣,将他困在一座精致的牢笼里,如同保存一件易碎的瓷器。
如今自己的处境,与梦中又有何分别?
云殊华躺在地毯上,自嘲地笑了笑,缓慢闭上了眼。
从此以后的日日夜夜,景梵皆会独身一人前来,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在深夜。
水,食物,衣物,无一不需要仰仗景梵而获得。
这样的日子,虽不似战场那般刀光剑影催人性命,可日复一日的缓慢折磨,着实杀人。
云殊华有时会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伴随着阵阵的晕眩感,陷入一种醉生梦死的状态。
他的快乐与痛苦皆由景梵给予,渐渐地,脑海里便只记得怎样可以讨好他,也忘记了当初要逃跑的初衷。
就算不能长久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与景梵多待一天,就是值得的。
玉墟殿内平和而静谧,可山下的世界,却是正在经历着腥风血雨。
这是沈棠离第三次登上清坞山,眼下的局势紧急,五域四地揭竿而起,要求景梵拿出天音石降下的传承以证正道身份,否则便要连同魔界发兵攻上清坞山。
如此一来,景梵便真正处在暴风雨中心。
酉时初,守山门的风鹤瞧见沈棠离的身影,连忙迎上前:“仙宗大人,仙尊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有劳,”沈棠离微微一笑,“带路吧。”
他双手背后,一路上,四处打量着开口:“怎么不见殊华?”
“这,”风鹤蹙眉,一向冷漠的脸上头一次现出纠结之色,“实不相瞒,自那件事发生后,属下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殊华了。”
“不见了?”沈棠离挑眉,“他莫非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此事属下不知,仙宗大人还是别为难属下了。”
沈棠离理解地点点头:“也罢,恐怕知道殊华如今在哪里的,也只有仙尊一人。”
待走入殿中,风鹤便安静地退下,沈棠离径直右转进了偏殿,迎面便瞧见倚在小塌上休憩的景梵。
他支着额,清冷的眸子闭阖着,羽睫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衣襟松散地半敞,露出小片胸膛。
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景梵,沈棠离怔了怔,下一瞬便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事情办得如何?”景梵缓缓开口,神色略透着些惫懒,隐约显出一丝魇足的味道。
沈棠离轻咳两声,正色道:“果真如仙尊所言,傅徇正瞒着卫惝准备着什么大动作。”
“他留存了兵力,恐怕是在等一个卫惝失利的契机。”语毕,景梵陷入回想。
自那日他追随一名魔修闯入北域后,便将计就计藏在孚城中,暗暗调查卫惝与傅徇。
原来这卫惝虽与傅徇达成合作,两人却不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其中最大的利益冲突便是在北域古战场。
“傅徇似乎想从卫惝手中夺下极北之地,他究竟想做什么?”
景梵想起傅徇暗中修习的秘法,轻声道:“他在修炼一种失传已久的邪术,此邪术需要集齐四颗浮骨珠,曾经我二人交手时,他口服一颗吞入腹中,法力便迅速恢复如初,想来也是有邪术辅佐。”
“集齐浮骨珠……”沈棠离喃喃道,“仙尊的意思是,傅徇想占领极北之地,是看中了修补楞严咒结界所需的浮骨珠?”
景梵说:“不错,你可记得五域弟子前去南域护送浮骨珠时,傅徇忽然出现在磬苍山脚下的事?”
“这自然记得,当时他不是见了殊华……”
说到这两个字,沈棠离顿了顿,旋即抬眸打量着景梵的神色。
却见他面若冰霜,并未有任何反应,只道:“继续说下去。”
“那时,他不是想将浮骨珠诱骗到手么,”沈棠离摸了摸鼻子,“可为何他不明抢?如此不是更好?”
“傅徇定然料到那浮骨珠放在极北之地更安全,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与他争抢。”
争抢……
沈棠离灵光一闪,道:“那时悬泠山的灵氏子也在寻浮骨珠,果然如此。”
“可,傅徇修习这等邪术的目的是为何?”
景梵静默半晌,说:“此邪术有两处用法,一为长生,二为复活。”
“你猜傅徇属于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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