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场游戏,一次赌局,她沾沾自喜地创造出了一个领悟无阙的天才,在不知无阙谱为何物时,就已靠它享受到了绝情宗的庇护、武林人的钦羡。当然,与之相伴的也有遭到觊觎与嫉恨的危险。可这份危险与无阙相比就像是星芒之于月晖那样微不足道。
她当然可以用不知情为自己开脱,可即便她知情了又如何呢?她的选择会改变么?她会愿意为了照顾这群武夫心里那点可怜的盼念放弃一次赢的机会么?
萧放刀靠武力夺得了无阙,水涟靠忠诚赢得了和湛,她又是凭什么呢?
这份疑窦不知会衍生出多少猜想,这些猜想又不知会招致多少麻烦……
于此,她感受到了碧须所感的“无心之讽”,髫稚的天真、寻道者的赤忱皆在讽刺她傲慢的无知。
许垂露心中苦笑一声。
“我知晓了,你们明离观送礼若是讲究起来必有深意,如果只作联络感情、寒暄客套之用,随便送什么都是一样。”她点头道,“如此也好,送礼者和收礼人都不会有什么压力。”
她大概知道要送什么了。
玄鉴步伐一停,指着右侧刻着“一点香风”的牌匾道:“到了,这是赤松镇最大的布坊。”
许垂露顺其所指举目望去,见门前除人群熙攘外还华盖云集,有几辆马车华丽招摇得像是銮舆凤辇。
她心下一惊,不敢迈步:“这里今日不会有什么贵客吧?譬如皇亲国戚之类的……”
玄鉴看着那几辆车驾,解释道:“这些是香风阁运送布匹的货车。”
不是,在朴素的武侠世界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里里外外都发着富贵金光的布坊真的合理吗?
“这家铺子应比别处要贵吧?我只是想买几件日常可穿的衣裳,绝情宗既尚简朴,不如还是换一家?”即使并非自己的钱财,她也不想如此挥霍。
玄鉴略有为难:“我没去过其它铺子,因这家掌柜与宗主相熟,我们才常来这里。”
又与萧放刀认识?
这条街萧放刀含量过高。
“很熟么?熟到能打折……呃,能有暗价么?”
玄鉴斟酌道:“暗价大概没有,但她曾是绝情宗弟子。”
许垂露迅速捕捉到了重点:“原来真的有成功脱离绝情宗且还活着的弟子?”
“嗯,那时我年纪太小,有些事记不清楚,但从同门那里也听到不少有关她的事。”玄鉴对她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此店掌柜名为阮寻香,原是南方鹤州富绅之女,闻天下第一创立绝情宗,便要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她性格骄纵,父母拗她不过,只得派了家丁侍卫护送她来幽篁山,她热情极高,入门的三项要求也一一首肯。”
“既然如此,后来怎么又要走?”
“她做派豪奢,不仅自己耽于享乐,还要同门与她一同吃喝玩耍……这样,如何能学会武功?”
所以学不会武功会被退学吗?许垂露忽然有了危机感。
“她不会便罢,然而因其家世容貌俱都出众,不少男弟子对她动心,但碍于门规无法言明,只能私下里献些殷勤。实际上,宗主对此颇为头疼。”
许垂露倒是很能理解,对美丽富婆的爱慕之心可不是冷冰冰的门规能阻却的。
“有一日,她终于厌倦了绝情宗乏味的生活,向宗主提出离开之请,宗主知她的性子强留不住,然门规不可破,她要下山须得归还在绝情宗所得。”
许垂露思索:“她未学会武功,听上去也没有其他所得,归还了什么呢?”
玄鉴笑了笑:“宗主说她破坏了绝情宗简朴清正的门风,此等无价之物,该如何作偿?阮寻香却说,世上没有无价之物,宗主的意思无非是说她走之后这些弟子由奢入俭难,会心生落差,她填了这落差便是。”
许垂露震惊:“她——”
“门中弟子吃穿用度一律与她在时无异,所有支出由她来付。”
“所以,绝情宗的家底大半都是此人所捐吧……”
收了这位弟子简直血赚。
玄鉴却道:“其实,她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怎么说?”
“她临走之前曾问她的追求者们可有要与她一起离开的。这也是宗主授意,欲试探门中是否有人意动。但除她之外,旁人要走必被废去武功,这于江湖人而言无异于折损半条性命,他们对阮寻香固然喜欢,却没有到舍弃一切的地步。”
许垂露顿了顿:“从阮寻香的角度看,这还真是令人尴尬又失望。”
“的确,她对朋友大方热络,下山时却无人相送,宗主威压在顶,无人敢对一个叛门之徒依依不舍。”
“……”
“只有一人例外,那位同门武功已是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平日里练功刻苦,性格木讷,与阮寻香没有什么交情。没人想到他会站出来……要为阮寻香退出绝情宗。他叫俞中素,被废武功后,在宗内歇了一夜,第二日便护送阮寻香回鹤州了。”
虽然许垂露已可以猜测到之后两人的发展,却还是忍不住确认:“后来呢?”
料峭寒风卷起华盖帘幕,将一道醉人妙香送了出来。那味道柔和稔腻地萦在人的鼻尖,却不急着冲入鼻翼,只悠悠盈盈地泛浮游浪,为那明明灭灭的香气添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玄虚。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马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她的手搭在车夫的臂弯,犹如陈列在金匣里的一段玉藕。她款步迈向许垂露所在之处,鸾鸣莺语般地开口:“后来,我成了香风阁的掌柜,他成了横雨镖局的总镖头,这个结果,姑娘可还满意?”
许垂露被香风、美人和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震撼了,她怔了片刻,才僵硬道:“……阮、阮掌柜。”
还有比当面八卦被本人抓到更窒息的吗?!
不过,这两人的走向居然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励志人生?
“又是新来的弟子啊,小玄鉴怎么老是讲这套陈年旧事,关于我就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了吗?”阮寻香抬袖相迎,一双桃花眼漾出了春水般的笑意,“快进来吧,今日小雪,敝店为客人准备了薏米粥和桂花糖,再沁心暖胃不过了。”
玄鉴向她一揖:“我不知往事详情,道听途说,如有错伪,请阮掌柜莫怪。”
“没说错呢,只是我与俞镖头没成夫妻,只当了朋友,怕是令这位小友失望了吧。”
许垂露连忙摇头:“阮掌柜乃女中豪杰,俞镖头亦胆魄过人,无论是珠联璧合还是门户各立,都非我能妄议。”
阮寻香掩唇而笑:“我才不要当什么女中豪杰,只想做榻上的一捧温香、一块软玉。故事不能白听,姑娘的嘴再甜,待会儿不多买几件衣裳我可不依。”
许垂露又不迭点头。
两人一踏进店内,便有小厮递上热帕与茶水,往内再走,可见衣坊将这些布匹成衣按照男女、时令、价格分门别类陈列摆放,层次清晰,井然有序。她趁饮茶时观察了下四周,发现熟客来访时这些小厮侍女至多打声招呼,并不以身相随,而遇到生客则要与之多攀谈几句,根据其喜好和需要引到不同区块,再由管辖各区的几位指戴顶针、腰系软尺的裁缝招待。
果然,见许垂露与玄鉴的茶快要饮尽,一位头梳双螺髻的粉衫侍女小步挪来,柔声询问:“两位女郎想要何种样式的衣裳?”
许垂露欲答,却见阮寻香向那侍女轻轻摆手:“此处我来便好,你去别处忙。”
对方应一声便离开了。
许垂露心中又叹。
哪怕她有一件别的衣裳,也不至于穿着校服出来乱晃,实在像个活靶子,太引人注目了。
她迎上阮寻香的目光,道:“劳烦阮掌柜了,我想购置几件冬衣,样式颜色都不挑剔,暖和就好。”
“你很怕冷?”她似有讶色,“怎么不叫人给你治治?”
?
怕冷也是病吗?这地方的人都不怕冷?
玄鉴解释道:“阮掌柜,她还未修得内力,只是普通人。”
阮寻香失笑:“哎呀,抱歉,我没想到绝情宗还有第二个不会武功的弟子。冬衣自然有,随我来吧,我给你挑几件保暖又好看的。”
“多谢掌柜。”
“花钱的为何要给收钱的说谢谢?不必同我客气。”
阮寻香的眼光不负她所望,选的几件纩衣斗篷剪裁合度、色质衬人,又顾及其武林人的身份未选太富丽浮夸的,且她似乎看出许垂露不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挑选过程中并未多问,直接帮她把衣裳包好,算了个总价给她。
许垂露感激之至,如此良好的购物体验实在少有。
她抱着那团沉甸甸的包袱,又道:“阮掌柜,我还想买一件衣裳用作赠人之礼。但她身量略高,不晓得有没有现成的尺寸……”
“对方是男是女,有多高?”
许垂露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位姑娘,约莫比我高半个头。”
阮寻香笑了笑:“恕我冒昧,你说的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放刀吧?”
虽然知道萧放刀身形太显眼,对方见她是绝情宗弟子难免不会有此猜想,但被直接道出还是有些尴尬,而且“放刀”这称呼也太……
来此之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叫她。
“呃,是。”
“怎么想到送她这个?她不好打扮,怕是读不懂你这番心意呢。”
许垂露答得模糊:“我也是到了香风阁才想起此事,与其去外头买些不知好孬的礼物,倒不如支持一下阮掌柜的生意,不是吗?”
当然不是。
既然萧放刀收礼不忌,她也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她着想。硬要说的话,她之前借用了她的中衣,如今还上一件衣服也算合理。
不过更真实的原因是——自从知道萧放刀曾是个坤道,她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画的衣服不够妥当,或许她常常一副杀气腾腾要吃人的模样,和那身血样殷红的衣衫也有关系,说不准换一身素雅清丽的,她这人也能少几分戾气呢?
至少会因顾忌玷污衣服而少吐几口血吧。
只是她若不想穿……也无所谓,反正亏的不是自己。
“唔,那这份大礼,你是打算自己挑还是让我来?”阮寻香染了蔻丹的手指虚虚抵在下颚。
“岂敢再麻烦阮掌柜,我自己来看就好。”
阮寻香抱臂而立,看着那道方才还蔫如枯草的瘦影忽然脚步轻快地四处探看,比给自己挑衣裳时上心多了,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
这铺面极大,许垂露觉得要仔细逛完还得花一段时间,便先去知会玄鉴一声,让她在客座再坐一会儿。玄鉴乖巧,自无异议。
女装好看的倒是不少,但与萧放刀气质相衬的就不多了,她抱着试探之心往男装那区瞄了瞄,被一件鹤纹素纱大袖攫住了注意。她刚打算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衣裳前立着个眼熟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灰败的面皮上嵌着愁苦的五官。
白日见鬼也莫过于此。
张断续怎会在这里?已经过去一月,玉门之人竟还在幽篁山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她现在应该装作没看见然后赶紧逃吗?
然而,张断续的目光已经聚了过来,他的神情也并没有比许垂露镇定多少。
年轻的面孔敛着一股与其年纪不符的沧桑,瞳孔中酝酿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出于玉门人的高尚的涵养,他仍是开口了:“许姑娘。”
“……张少侠,好巧。”
“嗯。”
对方略一颔首,便继续与身边的裁缝交谈。
“这些都要,是否还有做工更好的?”
“张公子,这已是上好的锦缎,您想要色浅、轻盈又结实的,实在难以兼得啊。”
许垂露偷看了两眼,发现这些衣服明显不是张断续的风格,这股子织金绣银的浮华之气,完全是为白行蕴量身打造的。
所以,他也是来替老板买衣服的?一次买这么多件作甚?难道玉门人修炼格外费衣服?
也许是她脑门的问号太过扎眼,张断续无法忽视,只能再次望向她,诚恳道:“许姑娘,我留在赤松并无恶意,还望你莫把此间所见告诉旁人。”
许垂露讪笑:“嗯,一定。”
下次一定的一定。
她买下了一件鸦青交领、一条玄色银边褶裙,再配以那月白鹤纹大袖,完整地合为一套仙气飘飘的女冠装束。心满意足地把衣裳交给阮寻香后,对方也夸赞了她的好眼光。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许垂露又嗅到一股香气。
不是阮寻香身上的幽香,那味道浓烈四溢,不仅是她,周围的人也都皱着眉头议论它的来源。
“嗯?阮掌柜何时换了熏香?这味道不如以前的檀香淡雅啊。”
“既像花香又像药香,哪里不好闻?”
“你这大老粗懂个什么,我待会儿要赴姚府诗会,哪能带着这味道去?”
众人私语没能让那香气淡去,甚至,在许垂露嗅来,它几乎在是以极快的速度从鼻腔往她喉咙里灌。
香气最盛之时,她面前忽然多出了个人。
那是个侍卫装束、相貌普通的青年,他把手中薄薄的信封捧到许垂露身前,恭谨道:“阁下可是绝情宗弟子?”
可以是,但她现在不想是。
因为她发现那信封正是那股浓香的来源,谁家正经人送信会用这么夸张的香料?再浮宕的狂蜂浪蝶也禁不住这等摧残。
“此为我家主人的请帖,可否请阁下代为转交给萧宗主?”
许垂露心中警铃大作。
既是给萧放刀的为何要送到她这里来?是怕进不去绝情宗,还是怕萧放刀连人带信一起撕了?还未开封就香成这样,里面不会有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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