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行至此处,唯有硬着头皮溜之大吉这一路可走,她本已将半个身子挤出圈外,却忽感有人拿什么硬物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那画师的笔杆。
“姑娘,我看你见地颇深,应当是个行家,不如你来替我添两笔?”
画师捻须眯眼,神色轻鄙。
许垂露认为他的台词应当是——你在教我画画?
她可没有一点拆台砸场的意思,但方才那句话……简直是在小号吐槽同行结果忘记切号还被截图到当事人面前的社死现场。
被追到这个地步,要再装傻也难,她只得悻悻干笑道:“我是外行人,方才信口胡说,老伯莫要与我计较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你害了我的生意,不拿出点诚意怎么好说?”
许垂露心道果然。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过一个钱字。
这分明是故意碰瓷,原来这人笔下功夫不怎么样,是因为把心思都放在练耳朵上去了。
“你看她这身衣服,好像是绝情宗弟子啊。”
“那她定见过萧放刀了?说不准那老头真画得不像呢?”
“姑娘既有把握,不如就画上一画,总亏不了的。”
周围人皆在起哄。
许垂露不喜欢找麻烦,但也从不吃闷亏。她不想刚一下山就“破财消灾”,何况玄鉴还在身边,把银子白白送人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于是她接过那支开叉的毛笔,走到画摊前,在砚台里润了润笔尖。
那画师伸手把自己的画抽了出来,留给许垂露一片雪白的生宣,冷道:“只能用一张纸,这可是上好的夹宣。”
“多谢。”
许垂露多年不曾握持毛笔,但幼时的国画底子还在,画不了工笔,挥出个写意人物却是不难。
她以泼墨晕出萧放刀的长发,以中锋勾出她的身形,焦墨为剑,湿墨为裳,最后轻细地描出她凌厉而风情的眉眼,再加上极淡的一抹唇色,便是画成了。
对她来说这几乎毫无难度。
众人也探着脑袋看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啧啧感叹,犹如直播时弹幕横飘。许垂露搁笔后,原是自信满满,却见那画师蹙眉盯了她这幅大作良久,半晌后,才犹疑发问:“你画的这女子是……绝情宗宗主?”
什么意思?
她的画就算称不上风骨峭峻,也能算形神兼备了吧?
她甫一点头,便见画师的齿牙春色豁然显出,众人也随之笑作一团。
“这人当真是绝情宗弟子?她不晓得萧放刀身长八尺,状似猛汉么?若纤瘦成这模样,怎么提得动剑?”
“哈哈哈哈哈,若萧放刀生得如此俏丽,绝情宗还怎么绝情得起来!”
“……?”
许垂露本想反驳,画师却已卷起那张纸,把她从方凳上赶下,弯起那双发皱的眼眸,对她道:“姑娘笔法温柔,画这等粗野之人浪费了,不若我替你引荐几个书商,去画那些话本的插图吧。”
不必,反正也不缺钱。
她就是为萧放刀扭曲的形象感到些许不忿。
还未接话,人群中传来一声男子的猥笑:“画什么插图,我看她这手画春宫正好——”
许垂露眉头一皱。
男子的笑声倏然断在肉石相击的闷响里。
“谁?谁踢老子屁股?!”
围摊众人摩肩接踵,衣袂无隙,他身处人群之中,没人能对他做出“踢”的动作。他身边的人见其大惊小怪之态,掩鼻嫌弃道:“胡叫什么,旁人最多也就是碰你一碰,皮糙肉厚的,还挨不得啦?”
男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抑着痛愤之色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许垂露觉有异常,低头去看那画师,发现桌上用于镇纸的四块玉石无端少了一个。
“……多谢老伯指点,但我还没有本事靠此赚钱,您的好意,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画师挥袖摆手,不耐地催她离开。
而许垂露正要抱拳告辞时,对方用一种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既是不会武功的新弟子,外出行事当以谨慎为上。”
她目光微动,顿首未语。
终于,玄鉴带她逃出那片密得叫人窒息的人群,在一处较为冷清的巷角停下。
“许姐姐,碧须真人性子有些乖违,他只是喜欢戏弄小辈,绝非有意看轻你。”
许垂露张了张嘴,愕然道:“他还真是绝情宗的人……”
玄鉴摇头:“也不能算我门中人,但他是明离观的长老。”
出现了,新名词。
她电脑里那张插画的场景只包含绝情宗,山下种种她不曾构想,也一无所知,然而从玉门出现开始,她便明白自己对这个江湖的了解仅仅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如果说这仅仅是由一幅画展开的世界图景……委实复杂得有些过头。
一个萧放刀竟能牵扯出这么多庞杂混乱的势力么?
“明离观与绝情宗有何干系?”
玄鉴似乎未料到她有此一问,顿了顿才道:“先有幽篁山,再有明离观,才有绝情宗。”
“也就是说,绝情宗建于明离观之上?那原本的明离观中人呢?”
玄鉴有些怅然:“愿留下的,便成为绝情宗门人,不愿留下的亦只能散去。”
许垂露几乎明白了。
“宗主曾是明离观弟子,你也是,对么?”
玄鉴点头:“宗主师承明离观主,是其最看重的徒弟。”
许垂露只觉一阵目眩神离。
怪不得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敢情这大魔头原本是个坤道。闭关、辟谷、攸心、闲和、满墙经书、甚奢泰三堂……可不是全对上了么?
还有——
“你身上的铜铃不会是……”
玄鉴耿直道:“三清铃。”
好极了。
她原以为自己是落入魔窟的一粒纯洁雪花,但现在看来,她才是那片清风之毒瘴、那匹锦绣之残疵、那块白壁之瑕玷。
她应当为她的莽撞自罚三杯。
许垂露暗暗惆怅之际,忽听巷尾传来一道木轮轧地的轱辘声。这声音断断续续很不连贯,因为它来自一辆破旧的四轮车。
一位身残志坚的妙龄少女徒手拨动车轮,从两人面前缓缓驶过。
此间秋风之萧索、乌啼之凄凉,轮椅滚动之滞涩、前行之艰难,少女面庞之苍白、神情之坚毅,可以说——
属于架台摄像机就能直接开始拍公益广告的水平。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无更,周日入v当天三更!是你们要的粗长!
第26章 .三合一章
许垂露内心大受触动, 身体却没动。
要是搁在以前,哪怕是一刻之前,她都会想上前帮这孩子一把, 然而被碰瓷的经历犹在眼前,那画匠的身份刚被揭露,谁知这卧虎藏龙的赤松镇还匿着什么危险人物?
那位“必须真人”说得对, 她不会武功, 无可凭恃, 最忌贸然行事。
好在少女也没有要向她们求助的意思,只倔强固执地扶着木轮, 一点点艰辛前移。令许垂露奇怪的是, 少女一身云锦,外披银绡大袖, 应是出身富贵, 但她身下的轮椅却古老陈旧,而她分明腿脚不便, 还偏要一人独行,不知是何缘故。
是与家人走散……还是根本就是偷跑出来的?
两人站在远处冷眼旁观,明白诠释了何谓世态炎凉。
半刻后,少女终于快要挪移出巷, 那张恹恹楚楚的面孔也显出一丝欣喜。
然而就在她欲加速前行时, 木轮不知被何物牵绊,骤然停下,她半身前倾, 险些栽倒,惊慌之下发出一声娇呼。
许垂露看得分明,少女衣袖宽广, 质地轻盈,尽管她已慎之又慎,这飘舞的银绡还是飞蛾扑火般卷进了轮辐之中。
她拧着眉尖,原地挣扎了几下,结果是越卷越多,越困越深。
许垂露有些看不下去,玄鉴却先开口道:“许姐姐,你在此候我片刻。”
然后便毅然走向那少女。
许垂露心中感慨,不愧是心怀苍生、扶危济困的小坤道。
少女见有人来,第一反应是惊慌,待看清来人是个金钗之年、幼于自己的女童,才稍敛防备之色。
玄鉴屈膝蹲下,利落地拔出卡在辐条缝隙间的袖口,又把略有松动的车毂与轴连得更紧了些,才拍去掌心灰尘,仰头对她道:“抬手。”
少女仍有些发愣,却明白对方在帮她,还是依言乖巧地举起两条胳膊,低声恳求道:“谢……谢谢,你能不能把我送到——”
嘶啦。
布料撕剥断裂之声掐灭了少女的期许。
玄鉴将那团撕下来的银绡袖管塞到对方怀里,淡淡道:“好了。”
少女惶然低头,双臂被两片破损的薄纱虚虚掩着,可谓两袖清风。
她瞋目切齿,气得面颊涨红,半天只挤出一个字来:“你——”
玄鉴已经起身离开。
她自觉事毕,引着目瞪口呆的许垂露往正街走,随口问道:“许姐姐想买什么?”
许垂露犹陷在她的一顿魔幻操作里不能自拔,怔怔道:“你撕人家衣服……就因为它会被卷进车轮里?”
“此为根治之法。”
居然如此信誓旦旦。
许垂露顿觉自己对玄鉴的了解还不够深刻,但又怕其中有何误会,试探道:“你方才不是想帮她么?为何不索性送她一程?”
玄鉴奇怪道:“那岂不是要浪费许多时辰?”
“今日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啊,你有么?”
玄鉴目视前方,步履稳健:“我今日之务是陪你采买货品,此事未成,岂可分心。”
许垂露颇有压力:“倒也不用把这当成什么重要的任务……”
“蜂蛾微命,力何固?我想,一是因为众志群力,二是因为用心之专。”玄鉴拢了拢袖口,“我年幼力薄,可为之事甚少,若贪多喜功,恐失大于得。”
许垂露一时无言。
“但许姐姐不必有这种顾虑,你与我们不一样。”
许垂露刚想追问,玄鉴已略带羡艳地道出后面半句:“你不是蜂蛾。”
不,她是。
她是废物!不能因为那劳什子无阙谱就剥夺她当废物的资格!
许垂露自知此事解释不了,遂换了话题:“天气转寒,我想买几件冬衣,然后添置一些笔纸,还有……宗主待我不薄,此次出关,于情于理,我都该送些谢礼。”
虽然这礼送的已经不能用借花献佛来形容,应该是薅羊毛送羊,但礼物还是得备着,不然要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时很难开口。
玄鉴欣慰道:“宗主知道定会很开心。”
开心不开心不重要,别打人就行。
“玄鉴……你知道宗主喜欢什么吗?”
玄鉴忖道:“宗主向来只看重心意,并不介意礼物本身是何物。”
这么好打发?她不信。
“那你送过她什么?”
玄鉴失笑:“许姐姐真的不必这么紧张,我儿时送的蛙腿蝉蜕她都收下了,后来随手削的竹哨、随便拔的鸟羽她也不曾嫌弃。”
“你们绝情宗送礼都这么……别致?”
“许姐姐是觉得这些东西太过草率了吧,可有时候认真送礼,未必就强过它们。”玄鉴压低声音,神秘道,“你知道碧须真人为何号‘碧须’么?”
许垂露倾耳以听:“是哪两个字?”
“原本是取青天之意的‘碧虚’二字,后来经过一件事,他自改为胡须的须了。”
“这……这是何故?”
“他告诉我,宗主小时候曾送他一件大礼。”玄鉴边走边道,“那日他练功回屋,见桌上多了一碗粥,宗主说此为她亲手所烹,望师叔务必饮下。”
许垂露不是很信,这明显不是萧放刀的作风。
“他为其孝心所感,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怪味喝完了,然后发现口舌胡须凡是沾上这粥的地方都染上了擦除不去的草绿色。宗主不知从哪学来的秘法,把鼠李熬成这锅洗不掉的染料,害碧须真人一连几日满眼都是这颜色。”
嘶,懂了。
这厮从小就是个魔鬼。
“所以碧须真人以此为名是提醒自己……‘不忘此辱’?怪不得他要把宗主画成那样。”
玄鉴微微一笑:“碧须真人虽非大度之辈,却也不至于因这一件事记恨这么多年。”
“也对。而且,宗主好端端地去惹他作甚?”
“彼时碧须真人急欲练成可与无阙相抗的心法,他以木剑入道,最是渴求‘生华’一卷。传闻练成此卷者能自剑端生盎然绿意,靠草木生生之力击溃敌人。他也想效仿其形,每日待在竹林,以期领悟其中奥义。然而世上只有一本无阙谱,只有一个楼玉戈,旁人的模仿,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罢了。”
许垂露一怔。
玄鉴继续道:“宗主见他精神涣散,日趋消瘦,便想为他做些什么。垂髫稚子哪里懂得‘生华’之意,她以为吃绿得绿,所以想出了这么个妙法。”
“……”
“宗主所为不含一丝嘲讽,碧须真人却感受到莫大的讽刺——他深陷此道,连一个幼童都看出他执念过重,自己却毫无所觉。为警醒自己勿生妄念,他才易名为碧须。”
这是许垂露第一次感受到武人的“执”,玄鉴之言让她浮在旖旎乡、枕于白云端的心被扯拽回肚腹。
17/94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