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何是黑针?
他从领口掏出一方白帕,小心拔出一根,眯眼端详,这黑色并非因为涂了毒药,而是其本色,这针较绣花针更粗,色泽温润,质地细腻,是罕见的良材。他将三根尽数拔下,拂拭干净后又搁在掌心摩挲数下,忽有灵光一闪,他蓦地领悟——这是黑金石!
这东西出自敛意,稀罕至极,与敛意交好的门派偶有获赠都珍重如宝,他思绪狂转,究竟是哪位大人物出手?杀一个梅五,又何必用上黑金?
罢了。无论如何,这是天赐的便宜,此物或可增加胜算。
他将黑针收藏,拎起尸体,飞入密林,又把这层沾满血污的外衫褪去,只留了件青灰素袍,疾步奔往啸江亭。
今夜何成则要在聚义堂招待各派掌门,所以与水涟约定无论事成与否,晚宴之后皆在啸江亭相见。当然,倘若水涟失手,怕是也没命过来。
与梅五一战虽耗费了些许功夫,但眼下时辰尚早,宴席不会这么快结束,他想何成则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赴约。不过梅五已死,无法及时回禀,何成则觉察异样,可能会提前赶赴。水涟想得周全,脚下不敢有片刻放松。
月朗星稀,树影婆娑,他踏灌丛、卵石、木桥而过,遥遥望见那只耸立的亭角,欲收势缓步,然而这本该空落的山亭竟已站了一道人影!
水涟目光一凛,迅速抬袖仰首,咽下了消魂丹。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水涟有千疑在心,却不曾表露,只上前一步,弱声道:“盟主。”
……
聚义堂。
何成则离席后,堂内气氛冷寂,各派掌门皆在思忖何成则这提议的用意——萧放刀固然该杀,但牵连盟主之位,便有些过头了。至于何至幽的婚事,虽只由他一句揭过,却更值得人在意。门派联姻绝非小事,如今的敛意仍有许多事宜要仰仗叶家相助,叶窈不会武功,庄内地位不减,便是凭着这个。
不过比武招亲太过儿戏,方才陶轻策“随口一问”,可说是司马昭之心了,可惜竹风少主是个要脸皮的病弱儿郎,被他舅父和几位护法安排得妥妥当当,遇上这门姻亲也没有反抗之力。
这些体面人物端坐堂中,神色各异,半刻之后,最年长的舒言春捻须拄杖,缓缓站起,欲遣散众人,结束宴席。
此刻,一道火光从黑沉的屋门透进,伴随而来的是刀剑劈砍的锐响和守门弟子的哀嚎。
一众小辈忙起身护在掌门身前,眼见着那红蛇般的火焰顺着门隙一寸寸游入,只觉诡谲邪异,心悸不止,有人夺了案上茶壶向它泼去,但火光一未减,虐焰摇晃,似畸零鬼影。
陆红霞惨白的面庞被火映上一红晕,他兴奋又恐惧地上前一步,喃喃道:“明炽……”
此名一出,众人无一不震,屋门亦正在此时破开,火势漫入堂中,热浪扑面,红滟滔天,然而为它所吞噬依附之物——无论是人、石、布、纸皆维持原貌,未被烧燎。
火自地板顺着墙壁攀上房梁,又依着四方斗拱钻来绕去,穿梭往复,迟迟不下,众人仿见悬石在顶,胆战心惊,目光随其流转,一时竟无人去看来者是谁。
许垂露也一阵目眩神涣,只得猛扯萧放刀衣袖,抑声道:“宗主,不要再玩火了!”
萧放刀擎剑一划,火焰瞬时从上簌簌落回剑尖,在锋刃上砸出几蓬哔剥哔剥的闪亮火花。
“……萧放刀?!”
诸派掌门面色如铁。
一个萧放刀不至于令他们如此惊骇,明炽重现于世也不在他们意料之外,然而绝情宗宗主怎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在敛意山庄的聚义堂?这里何时成了茶馆酒肆,竟可任人进出?难道何成则前头刚说此人“非诛不可”,后脚就把人请来作客?
……
[恭喜,《放刀落剑图》完成度+18%,当前完成度:99%。]
[新功能『擦除』已解锁。]
许垂露知眼下情势不容她分神,本不打算理会这毫无意义的完成度提示,但朝露此言一出,她忍不住皱起眉头,与它脑内对线。
【你再说一遍?卡在99%是什么意思?!快把进度退回去!】
许垂露,一个早已远离互联网喧嚣纷扰的已逝之人,不想再承受这种看似指日可待、大功将成,实则前路遥遥、大饼高挂的痛苦。
[宿主,最后关头,切勿放弃。]
她不愿再笑。
第89章 .独行不独
当萧放刀欣然接受她的礼物时, 许垂露还不知道她要一人独闯聚义堂。
为什么是独闯?因为从战力来看,自己最多只能算个挂件——加debuff的那种。
早知如此,她就不……似乎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许垂露第一次见如此多江湖高人齐聚一堂, 虽说是敌对阵营,但从外观来看也并不凶恶,他们的目光皆留在萧放刀身上, 无人在意自己一个无名小喽啰的好奇打量。
“萧宗主, 你为何在此?”舒言春目色深沉, 说话却客气。
“武林盛事,天下英豪皆赴西雍, 我怎么来不得?”萧放刀环视四周, 往前进了两步,“这么热闹, 何盟主怎么不在?”
杜含秀娇笑:“我们正在商议如何除贼, 你来这里瞧不着热闹,只能讨个没趣。”
“哦?”萧放刀微微颔首, “我来时亦听说了,英雄帖,魔头命,盟主位, 光是听听, 就叫人生出万丈豪情,怎能说没趣?”
杜含容眉有肃色:“萧宗主既能来此,必是受盟主所邀, 倘有要事,派人通传即可,何必伤那些无辜弟子性命?”
“杜阁主果真仁义, 此刻记挂的不是自己的命,竟是那些守门弟子。”她低头欣赏一番剑上流焰,然后倏地收剑回鞘,“我可没伤他们,这些人见着逞怒便两腿发软,看到明炽更是哭爹喊娘,我要下手也挑不出个硬骨头来,还不及直接破门有意思。”
杜含秀两眉倒竖,怒道:“你——”
“我当何成则忽下此令是因武林中出了什么新鲜的少年英杰,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多了。”萧放刀笑道,“还是这些老面孔嘛,无甚稀奇。”
许垂露看她用一张嘴狂拉仇恨,竟不知她想做什么。
就为了体验一把当魔头的快乐吗?
这些人虽有愠色,却不敢妄动。萧放刀从未施展过无阙,因为她的敌人败得太快,让她没有机会使用这门绝世武功,或者说,真正见识过无阙的皆已成亡魂——就譬如那四位掌门。
而今她擅闯聚义堂,上来便以明炽示威,五年前的惨案难保不会在今夜重演。
“……”
许垂露虽不明缘故,但也深深感觉到了萧放刀一个包围一群的魔头气质。面对这一群奇形怪状的老弱病残,她不免陷入“反派竟是我自己”的深刻反思。
“这数十年来,武林人才辈出,能称天纵奇才的唯你与楼玉戈两人而已。”杜含容淡淡开口,“我等小派多平庸之辈,如何能与萧宗主比肩。”
“我看也是。”萧放刀遗憾叹道,“何成则没这本事,却要你们为之流血卖命,多不像话。”
舒言春蹙眉道:“盟主是非,非我等能议,还请萧宗主嘴下留德。”
“舒掌门莫急,我做不来离间之事,随口一说罢了。”
她望向空荡的主位,眸色微沉。何成则离席,应是去处理水涟一事,但这些掌门仍在,说明他走时匆忙,事务尚未交代清楚,水涟做了什么令他忌惮之事么?
腊月初八,她拖到今日露面便是为让这群人看清无阙真貌,确信无阙仍在她手,这番震慑远比何成则虚无缥缈的盟主位有效,接下来数年她仍可以牢牢攥住无阙谱,然后让它与自己一起埋入黄土,如此,才不负所托。
但何成则没有这样的耐心。
无论如何虚与委蛇,无论有没有水涟,这场对峙都在所难免。
萧放刀心神终定,望向杜含容:“杜阁主,何盟主去了哪里,可否相告?”
知她目的是在何成则,众人竟稍松一口气。
杜含容轻摇螓首:“我等并不知晓。”
“啧,好生无礼,作为主人提前离席竟也不告知自己去向。”她冷哼一声,“当真无人知晓?那我还是去问外面是否有人瞧见吧——”
杜含容蹙眉阻止:“且慢。萧宗主,有何要事不能明日造访?何盟主有急务处理,今夜恐难见客。”
明日?明日怕是连水涟的尸体都捞不着了。
他未将地点透露,意思便是有去无回,不必追究,若在平时,萧放刀也就由他去了,但眼下分明不是非死不可的时候,这样平白丧命,委实亏得大了。
萧放刀心生不耐,正要挥袖离开,却听到一人极其做作的咳嗽声,不由蹙眉望去。
众人闻此动静,亦纷纷回头,后头走出个身材矮小、灰头土脸的青年,他一开口,却是个雌雄莫辨的沙哑声腔:“我见着了,萧宗主若想寻人,我可引路。”
许垂露见是苍梧,既惊又喜,萧放刀亦目露诧异。方才苍梧躲在后面,被这几位掌门遮得严实,两人竟都未注意到她亦在场。
其余人也对她露出敬佩之色——萧放刀忽然发难,若无人相告,这魔头怕要随手杀几个人泄愤,这位义士竟主动站出来替人挡灾,当真是舍己为人,可歌可泣。
唯一有异议的是苍家家主苍茗,她厉声道:“苍梧,你胡说什么?!”
“姐……家主,我马上就回。”苍梧安慰两句,然后义不容辞地被萧放刀回臂揽住肩膀,斜身掠出大堂。
……
今夜月华亮得罕见,若非如此,水涟亦不会这般轻易眺见何成则的背影,以至迅速做出决断。
他想,也许上苍还是有一丝眷顾自己的。
何成则以目光量遍他全身,无悲无喜地开口:“看来你败了。”
水涟低下头:“是。”
“怎么回事?”
“原本一切顺利,但许垂露不知为何忽然想吃荤肉,我未备肉材,萧放刀便去外面猎了只山雀,那时我在膳房准备粥菜,待我赶去时,发现……”水涟神色悲恸,“梅大哥被萧放刀发现,已然毙命。”
何成则闭上双眼,语气不明:“梅五遇害,你仍可继续。”
“是,可是经这一事,她忽然警觉起来,我端了粥菜进屋,她说先让我吃。我推辞几句,又怕她生疑,便硬着头皮饮下几口,谁料她等我喝完一碗仍不动筷,我知自己意图败露,求她饶命。”
“她放过了你?”
水涟神色恍惚:“是,她问我粥里加了什么,我道消魂丹,她冷笑道,不是毒药,算我良心未泯。而后她迫我当着她的面再吃了一粒消魂丹,将我逐出宗门,念在往日情分,这就算是了结。”
“她对你倒是仁慈。”何成则感慨道。
“如今我已是废人,承不住盟主期望,我的身世,亦不会告知任何人。如果盟主仍存怜意,可否允我离开山庄,此后……只做个普通人。”水涟面色苍白,泪光闪动,这番话更是含了几分真心,任谁见了也要动容。
而何成则摇了摇头,叹道:“胡说什么,一粒消魂丹就能将你变作废人?内功罢了,再练便是。何况——”
他忽而走到水涟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掌,猛然拍向他的丹田。
水涟双目圆瞪,他被对方按在原地,无法缓冲,只能硬受这一掌,何成则内功兼具阴柔与刚强,这一下令他腹如火烧,又如冰浇,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咙,他躬身狂吐,地上瞬间落满污浊呕物。
何成则的目光正落在上面。
水涟头晕脑胀,但仍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为试探他所言虚实,幸好他真喝了一大碗腊八粥,否则如今吐出酸水,何成则定直接一掌送他上路了。
“呃……盟……”
何成则惋惜地捏起他右腕,替他把脉:“没能把消魂丹吐出来,你的确要吃些苦头了。”
这老疯子!分明是故意试探,还装什么慈父!
水涟咬牙暗骂,口中却柔弱道:“无事,我早习惯……不痛。”
何成则的手却不安分,竟从他腕骨缓缓向上拂去,这袖子里藏有暗器,水涟心道不妙,又想此刻未必不是良机,既然弓已拉满,箭何时离弦皆无不可!
他猛一抬手,两段袖口迸射出数道暗光,分别刺向他颈上哑门、胸腹膻中、巨阙、关元等穴,何成则为躲暗器,暂时撤手,水涟后跃欲逃,却感一道强力锁住他足踝,令人无法动弹。
他尚未明白对方是如何行动,便觉腹中一阵抽搐,是消魂丹起效发作,正在毁去他丹田气劲。
可他仍瞪着一双眼,只想看何成则究竟损了几分,而对方除了两鬓乌发被削去几根,略显落拓之外,身上无一处外伤。
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倘若他能这般容易伤到何成则,他这盟主怕是也白当了。
可是他仍选择这么做。
水涟换下那副虚弱柔荏姿态,狼隼般盯着向他缓步走近的“父亲”。
这副神情竟又令何成则露出欣慰之色,他拎起水涟的衣领,漫声道:“我不杀你,水涟。”
这股令人恶心的和蔼慈悲让他想吐,然而他刚刚吐过一遭,现在腹部疼痛空虚,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没能多吞两口粥。
他冷冷望向何成则,唇畔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你不杀我,不是就因为你以为我是你的骨肉?”
“以为?”
“请阁下看看你这副尊容,与我哪里有半点相似?”他笑得艳丽,“你被我乳娘那个愚蠢贱妇骗得团团转,你的好儿子早在他五岁时失足滑入河中,成了一条水鬼,乳娘怕担看管不力之责,在村里挑了个年纪相仿的男童养着,反正你也认不出来。”
何成则眼底终于漫起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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