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至于此。”
“……”
许垂露被她看得略有心虚:啊,其实也不用太感动。
萧放刀神色凝重,思绪万千,不知往后该如何应对这份生死之际才见端倪的深重情意,抬眸之时,却见不远处的战局又生变化。
三人在叶窈面前争斗不休,这位不通武艺的妇人既未感惊慌,也未出声阻止,竟于一旁当起了作壁上观的看客。
只有她身边的枯朽双姝知晓主人所想。
她们因天资奇佳,破格以女子之身修习叶家绝学摧金掌与断脉拳,是再合格不过的侍卫,因与叶窈年纪相仿、一同长大,出嫁前后她们皆是她最信任的仆婢。她们深知叶窈生性冷漠,又先后经历丧夫、失子之痛,早已心如槁木,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何成则的死毫无所动。
她的悲恸与悚怛正表现在这片刻犹豫之间。
杀萧放刀是何成则之令,可他为什么会死?这也在他对成败得失的计量之中么?
她向叶枯扬了扬下颚,眼底的疲惫困惑再次化为冷厉。
叶枯略一颔首,倏然掠入战局。
她只有一双手,却在瞬息之间拂过三人右臂,一刀一剑一鞭全数落在她手中。
这女子身材中等,样貌普通,年纪亦不算年轻,站在叶窈众多仆婢之中毫不起眼,而这突然展露的功夫却叫三名男子毛骨悚然。
那双灰浊的眼眸自三人身上一一流转而过,最终定在了水涟的面孔上。
这直白而深刻的注视只持续了一瞬。
水涟顿感眼前一黑、劲风扑面,那足可摧金断玉的双掌压覆在自己双肩,只需稍稍施力便可捏碎他的骨头,然而这双手居然没有去抓他的皮肉,而是拎起了他那层薄薄衣料,作势要往外撕扯。
“?!”
他第一次见打到一半忽然扒人衣服的流氓——还是个年长女子!他不堪受辱,勉力往后退去,只肩头被撕下一片,对方目光沉沉,又出一掌,周渠欲要阻拦,却被她一脚踹开。水涟避无可避、羞怒交加,正当他思量被人扒光打死还是当场自戕而亡更体面些的时候,忽有猎猎衣风灌耳,一段宽大刀鞘挡住了叶枯双掌,令水涟有了短暂的喘息逃脱之机。
叶枯为其膂力所震,稍退一步,望向来人。
那人收刀而立,气度从容,向叶窈架手一揖:“横雨镖局俞中素,见过叶夫人。”
叶窈眉间戾色更深,今日的不速之客太多,一个无名山匪不够,还来一个俞中素,他们皆非武林盟所邀,究竟是如何在这要紧时候出现的?
“阁下难道也是‘路见不平’者?”
俞中素淡笑:“我从前是绝情宗弟子,今日是为护宗主而来。”
叶窈知道这位总镖头近来风头正盛,在西南一带,官商两道皆要给他几分薄面,他虽出身绝情宗,但武功既还,早与萧放刀没了瓜葛,此刻怎会为她出头?
……不,他的武功不逊于叶枯,绝非是五年内可以练就的。
“俞镖头要与敛意山庄为敌?”
无论他与萧放刀有何恩怨,镖局一行最重人脉,只要他理智尚存,便不会把话说绝。叶窈希望此人的性情和他的外貌一样温和。
俞中素果然摇了摇头。
“是敛意要与绝情宗为敌。”
叶窈冷笑:“萧放刀杀人在先,难道不该拿命来偿?”
俞中素颔首道:“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既如此——”
“若夫人想要的只是一条命,我可替她来还。”
俞中素拔刀转刃,将刀锋对向了自己。
叶窈一怔,怒容骤显。
谁要俞中素的命?他若死在这里,倒是全了自己忠义之名,却无端给敛意招来横雨镖局的仇怨,还让自己变成戕害无辜的毒妇,将来她再向绝情宗寻仇便少了一层“正义”——这不是她想付出的代价。
俞中素平静道:“夫人意下如何?”
叶窈倒希望他直接对自己出手,而不是拿着刀以命相逼!
她绝不可能因他一句话改变决定,但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叶枯叶朽的拳掌更快,还是俞中素抵在喉间的刀更快。
她恼恨这些无端冒出、聚蚊成雷的蝼蚁。
“你的命——”
叶窈甫一开口,便有另一道女声盖过了她的话语。
“你的命岂能与宗主相较?不过,俞镖头,你要死也别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嘛。”
这声音轻灵悦耳,正如云间莺鹂一曲朝歌自上而下飘然降落,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串铃音与一道星镖银光。
——以及,从夕照渲染的枫红山崖间掠下的千道肃整人影。
这动静惊天动地,场中众人无不侧目。
风符率绝情宗众出现在盼天原,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水涟惊愕之后喜不自胜;俞中素放下腰刀,疑惑难消;叶窈面沉如铁,却把目光投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自己身后。
这世上不存在令所有人意外的意外。
总有人会对这样的场景发出称心遂意的餍足微笑。
此人也深知这笑容的不合时宜,所以体贴地将它藏在了坚硬的假面之下。
第101章 .心中有鬼
风符离开赤松, 意味着白行蕴并未遵守与敛意之约,这些人悄无声息入庄,无论是何种途径, 必是有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叶窈脸色发青,今日若强擒萧放刀,敛意弟子必也要折损不少, 而眼前这些以武林盟马首是瞻的大小门派, 在何成则死后, 皆有可能成为渔翁黄雀,只待巨木倒下, 啄食其躯。
她已错失良机——或者, 根本就没有过良机。
如此情形与五年前何成逸死时一般无二,只是那时她尚有何成则可倚仗, 如今她又该期待谁来收拾局面, 她那居心叵测、吃里扒外的女儿么?
她优雅而无力地搭上叶朽递来的右臂。
风符掠下之时与水涟匆匆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各自身上的某些变化, 它们令两人有了比往常更深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俞中素仍不忘礼数,抱拳道:“风堂主。”
“我若迟来一步,你就要枉送性命了,叫什么风堂主, 怎么也该唤一句救命恩人吧?”
俞中素知她撇清他与绝情宗的关系, 心中亦存几分感激:“风姑娘说得是。”
“绝情宗的事,自当由我宗弟子处理。”风符看向叶窈,点唇轻笑, “叶夫人既要宗主给个交代,我们也只好在敛意赖上一阵,免得一不留神, 她就给人生吞啦。”
“……”
这妮子性情风格与水涟大不相同,半点讲道理的意思也没有,言辞间对自己和萧放刀均无敬意,不知是真有倚仗才无所忌惮,还是天性便如此乖觉邪戾。
“来即是客,风姑娘携门众来此,我等焉有不招待之理?”
未等叶窈应答,一道柔和轻吟自她身后飘来。
“得意”悠悠前行,令何至幽得以与叶窈并列一行。
风符看着这面目模糊的少女,哂笑道:“招待?这意思是真把我们当客人,而非仇人?”
何至幽颔首:“庄主才殁,我与母亲代行庄主之权,料理庄内一切事务。与绝情宗结仇不是庄主本意,也非他遗志,但招待来客却是庄主再三叮嘱之事,孰轻孰重,不是很明白么?”
叶窈拧起眉头,杀萧放刀不是何成则的“遗命”,至少不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遗命。他打算自己果结她的性命,可他已意外身殒,自然该由敛意出面完成他未竟之事。
何至幽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要自己看清形势,一时半刻动不了萧放刀,就该把目光放在其他亟待处置之事上。譬如……
“哦?还是何姑娘知晓顾全大局。”
“何况,新春将至,比武招亲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眼下大动干戈,未免太伤和气。”何至幽仿若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萧宗主为庄主所邀的客人,至少要待到这场盛事结束再走吧?不过,萧宗主毕竟有伤在身,若觉敛意煞气太重,不宜疗养,先行回宗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何成则未死时,招亲招的是继承者,仍要受庄主管教钳制,他这一死,娶得何至幽者便直接成了敛意半个主人,如此一来,想要攀亲上位者恐怕更多。
只是以叶窈与何至幽的处境,比武招亲太过冒险,除非她们对获胜之人甚为自信。堪与敛意相配的门派不过那几个,她提及此事,是不希望何成则的生死影响武林盟的合作。
至于对绝情宗,她给了对方全身而退的机会,且将选择留给了萧放刀,看起来宽仁之至。
天际显出一线黛蓝,萧放刀携许垂露回到众人视线中心。
她衣上血迹半涸,脸上血污虽被许垂露擦去一些,但红痕犹在,这让她看起来并无伤者的苍白孱弱,反像一柄淬火而出的锋利长剑。
水涟与风符聚在她身侧,这才敢显出一点忧色来。
依照眼前情形,及时赶回幽篁山才是上策,待招亲结束,敛意与别派联姻已成定局,难保他们不会反口。
然而,萧放刀却道:“何二小姐盛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
“那自然好。萧宗主有如此诚意,我们再要为难也太不识抬举。”何至幽转头扯了扯叶窈的衣角,恭敬道,“有劳母亲安置新客了。”
这千余号人的饮食起居足以令叶窈头疼许久,但只要萧放刀还在西雍,一切便还有转圜余地。
她稍敛愠色,轻点螓首:“叶朽,领他们去客舍。”
绝情宗众离开后,盼天原各派亦怀着各异心思陆续散去。
这场比武的结果绝对称不上好,光是何成则之死便可在江湖掀起滔天巨浪,但何至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重拿轻放,令此事陷入另一种不可预知的诡谲。
这对母女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保持着漫长的沉默。
“夫人。”
叶枯走向她在今日饱受挫伤的主人,以极低的声音交代了自己猜测与验证。
这却让叶窈发出一声无法抑止的嘶吼:“你说什么?!”
……
四人回到萧放刀的屋舍,才进屋门,却见堂中竟已坐了个伏案酣睡的人。
那人听见开门动静,一个激灵猛地醒来。
“苍梧?”许垂露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去盼天原吗?”
苍梧睡眼惺忪,疲惫道:“我没事去那找不自在作甚,打一场少说几个时辰,待我看过一轮,回来后哪儿还有力气给她收……”
萧放刀轻咳一声。
苍梧这才看见那黑漆漆的人影,不由喜道:“你竟没死!”
——当然,这喜在窥见萧放刀伤势后就锐减了。
“你、你还是去躺着罢。”她愁得揉下几根眉毛,“今日只能作简单处理,你这外伤有些重,天色太晚,油灯不够亮,容易出差池。”
“多谢。”
既有大夫,风符与水涟便待在屏风之外静静等候,过了片刻,苍梧唤人帮忙,许垂露急匆匆就赶去了。
风符皱起眉头,戳了戳水涟的胳膊:“你怎么如此迟钝?许垂露不通医术,能帮什么忙?”
水涟面色一黑:“我不能去。”
“怎么?”
水涟还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关系,随口敷衍道:“我的伤还没好全,虚弱得很,去了也无用。”
风符眯眼道:“这么娇弱啊,我是看你今日连一个小小护卫都打不过,狼狈成这样,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水涟侧身欲躲,却被对方轻巧抓住了手腕。
这么一探,风符目光骤锐:“你——谁干的?!”
水涟垂目苦笑:“咎由自取,与人无关。”
“你还想瞒我?想也知道无非是武林盟那群狗腿子,哼,快说那人是谁?”
“已经死了。”
风符一愣:“何成则?”
“嗯。”
风符冷笑一声,起身往屋外走去。
水涟赶忙阻止:“你要去哪里?”
“去盼天原找到那狗贼的尸体挫骨扬灰!”
水涟心中叫苦不迭,却听牙床处传来一声微沉的喝令。
“风符。”
风符闻言一顿,立刻回步赶到床畔:“宗主?”
萧放刀双目合闭,面色平静,任苍梧施针用刀也无痛色,只是因卧床之故,声音不及往日果断:“你来此途中,可曾见到玄鉴踪迹?”
“玄鉴……她不是与你们同行么?”
“那便是没有了?”
“嗯,我没有她的消息。”
萧放刀嗓音渐冷:“这便是我答应留在敛意的原因。你、俞中素、周渠,千里之外不应出现之人全都到了,唯独缺了本就在西雍的玄鉴与其所领的一行弟子。”
风符也觉察到事态有异,不由紧张道:“怎会如此?”
“若我不曾会错何至幽的意思,玄鉴应当就在庄内。你轻功上佳,可趁今夜稍加打探,但不必逞强。”
“好。”风符抱拳一礼,“我这便去,宗主要好生休息。”
“嗯。”
……
苍梧用过药后叮嘱几句就回去了,水涟亦不便久留,与之前后离开。
萧放刀见床侧之人如灯下鬼影般僵立原地,心中稍戚,开口道:“你今夜去另一屋睡吧。”
许垂露动也不动:“不去。”
“你在此处,我睡不着。”
许垂露反驳道:“我不在这里,你也是睡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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