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幽没让她的困惑持续太久——她引玄鉴的手贴覆上自己的左颊,凉而绵软的非属皮肤组织的触感令她下意识想要收手,对方却加重力道,迫她按抚这片疤痕。
玄鉴终于意识到什么,猛地缩回了手。
“你的伤是假的?”
何至幽抬眼睨她:“我猜你方才一定在想,既然不想嫁,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只要我坚持,谁又能逼迫我?”
“……”
“不,玄鉴。”她拿起膝上的沉重金面,“我不会做离经叛道的敛意二小姐,也不会做违抗母亲心意的女儿,我不希望他们将这视作任性自私的胡闹。我要一切如常进行,唯让结果稍有偏移。在我与左书笈年幼时,两家便有口头婚约,后因我毁容,左家始终回避此事,父亲亦不再提这句‘戏言’。直至现在……竹风虽有意让两派联姻,左书笈心中却未必愿意。”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需要朋友。”何至幽向她投以专注而真诚的目光,“十余年来,我从没有朋友。这些话,我亦只对你一人说过。”
玄鉴心绪纷乱,她知道了何至幽的秘密,这或许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也是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结果,那场大火发生时她应当还不及十岁,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做出这样的伪装?若真被她视作朋友,自己否有替她分担之责?她说“不想嫁人”,那么她想做什么?
玄鉴长叹一口气,又问:“招亲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原来你真的不明白。”何至幽有些惊讶,又有些羡慕,“当然是成为庄主,接过二叔的权柄啊。”
“可你本就是敛意的主人——”
“世上没有‘本就如此’的事。”她打断道,“若非父亲逝世,岂轮得到二叔当盟主,若非兄长与二叔皆死,这位置谁会让我来坐?”
玄鉴一滞,竟无法反驳。
何至幽敛去戾色,垂着眼缓声道:“那场意外虽令我此生不能行走,却让我明白何家二小姐与敛意少主的高下、亲疏、好歹之别。我不想做被‘牺牲’的那一个。”
“你……”
玄鉴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但何至幽话中委屈感伤并非作伪,如果只是赢过一场比武,又不损及旁人,助她一次未尝不可。
“你打算让我什么身份参与招亲?”
“自然是绝情宗弟子的身份。”
玄鉴忖了忖:“那么,此事需要得宗主首肯。”
何至幽并不意外:“理当如此。只是,若她不同意呢?”
“我会尽力争取。”
何至幽轻轻“嗯”了一声,换做旁人说一句“尽力”,其中定有敷衍推诿之意,但玄鉴这么说,她是全然相信这二字的分量的。
她目送这位年轻的朋友走到门口,又见对方踯躅着扶门回望——
“你何以笃定我能赢?他们皆是各派俊杰英才,我并无十足把握。”
“因为你是萧放刀的徒弟。”
何至幽答得从容。
玄鉴闻言,不像先前那样谦逊羞惭,面上竟浮出淡淡的欣悦自豪之色。她对何至幽拱手一礼,阖门离去。
……
风符向三人着重描绘了昨夜玄鉴被困空舍、郁郁寡欢的凄惨情状,谁料说到一半,正主便全须全尾、神采昂然地回来了——然后就沉稳冷静地向萧放刀提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请求。
众人一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最受震撼的要数许垂露,她想不到短短数日未见,玄鉴竟然学会了早恋,且对象还是敌方态度不明的二小姐,这委实太可怕了。
然而,身为长辈,她不能对青春期少女的初次心动表现出过多惊讶,遂按捺心中痛惜,严肃道:“你真的要娶她么?”
许垂露此问一出,其余几人顿时向她投来惊恐目光,比闻玄鉴所言时更甚几分。
玄鉴亦惶然道:“许姐姐,你在……在说什么?她是要我帮忙取胜,以年纪之故暂缓亲事,将来再寻机废止婚约,毕竟我不可能真的行嫁娶之举。”
“……啊,哦。”许垂露脸色渐僵,“是这样啊。”
救命,只有她一个人会错意了么?大家都这么迅速地理解了何至幽的计划吗?自己的想法有那么天方夜谭吗?
萧放刀复杂地看她一眼,对玄鉴道:“先让苍梧看看你是否中毒。”
玄鉴微怔,显然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苍梧查验一遍,摇头道:“没有用毒痕迹。”
萧放刀凝眉不语。
何至幽的目的居然在此。
借绝情宗之名抵抗武林盟其它势力与叶窈管束,这固然可以将矛头指向绝情宗,但对敛意而言风险不可谓不大,这位二小姐竟不惜借敌反友,只为将权力收揽己手。
她选择玄鉴实在高明。玄鉴身份鲜有人知,即便扮作男子出现亦不会有人质疑,且她武功从未示人,在这种点到即止的比武中有莫大优势,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玄鉴仁敏赤诚,所应之事必全力为之,这才让何至幽可以放心地把赌注放在她身上。
她是何时注意到玄鉴的?彼时亲至赤松,是否就是为了挑选、考校这枚棋子?
此外,她敢不加丝毫牵制就将玄鉴放回,是不惧怕萧放刀的“诋毁”,因为她的确不曾做任何妨害绝情宗的事。
萧放刀几乎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这是何至幽为他们找的化解干戈的唯一出路。
“玄鉴,你欲为之事,我不会阻拦。”她淡淡道,“何况,这并非坏事,而是一次珍贵的历练。你不好与人交手,但擂台比武不以杀伤为目的,反令你少些顾忌,可专心体悟各家武学之异。”
玄鉴喜道:“多谢宗主。”
“不过,何至幽不能什么都不做。”萧放刀漫声道,“你要从她手中得到此次比武名册,姓名出身,越详尽越好。”
玄鉴点头:“是。”
许垂露忽而在旁补充:“还有住址,这个尤为重要。”
玄鉴虽然不解,却仍旧道:“好。”
……
玄鉴要去答复何至幽,苍梧以萧放刀需要多加休息为由把药匣和风符一并带走了,屋中便又只剩两人。
许垂露的心思仍在那两位少女身上,她虽未反对萧放刀的决议,心中却也算不上赞同。
“宗主为什么不将何至幽的危险之处告诉玄鉴,这样……她不会吃亏么?”
萧放刀瞥她一眼:“若有一人无凭无据忽然告诉你,我是乃大奸大恶之徒,你会相信么?”
“当然不信。”许垂露不以为然,“但她们才认识多久,怎能与你我相提并论?”
萧放刀又道:“那么,若有人说我打算娶你,你也是不信的了?”
许垂露呼吸一窒。
这是在干什么?!
萧放刀究竟是在讽刺她先前姬眼看人姬的愚蠢发问还是在……暗示些什么?
第104章 .美人出浴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萧放刀便泼来一瓢冷水。
“何至幽的请求如何荒诞,那也是她亲口所说,们的评价如何合理, 那也不及玄鉴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许垂露:道理都懂,但是你举这个例子是为什么呢?让人很难不多想。
萧放刀见她神情不属、又不答话,稍稍缓了语气:“你对此事反应颇大, 且这两日魂不守舍, 行止说话也恍恍惚惚, 是有心事?”
“……有吗?”
“不想说便罢了。”
许垂露:不是不想说,是怕你这个伤患承受不住, 这都是为你好知道吗?
她收了绮念, 摇头道:“这个之后再同你讲。昨日周渠、俞中素、风符先后出现,是否有何至幽推波助澜?她当真是为帮们么?”
“何成则想要死在昨日的比试中, 想何至幽也知道这一点, 那一战胜负未知,而她的筹谋必是在那之前。”萧放刀挑眉看她, “如果昨日死的是,这群人又会如何?”
许垂露一惊,后脊蓦地攀上一阵凉意:“她……”
“来给收尸,算是不错的结果, 若是他们有一丝替报仇之意, 武林盟正好可以趁此铲除这些与有所勾连的邪魔外道。她帮的不是,是胜者。”
许垂露眉头紧锁,忽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等等, 你……你其实并不想死在何成则手中?”
萧放刀淡淡道:“从没说过想死。”
“可是那日你分明默认了的说辞,你——”
“你没有说错。”萧放刀解释道,“的目的是了结无阙, 不是求死。与何成则的约定不是‘死’,而是‘输’,是他违诺在先。”
许垂露忖了忖,亦觉有理:“也对,他要你输就已足够,天下第一败给他,然后变成不能见光的囚犯,这不比杀了你更快意么?那时你已有败迹,他为什么不见好就收?”
萧放刀阖目道:“他见过的武功后,在打斗中被激出狂性,亦不知是他本就存了杀念,还是一时冲动。他既毁诺,便不再顾及约定,只求一场酣战。不过最后,没有赢。”
“什么?”
“他定是被什么干扰才会露出破绽,这破绽不是因为武功不高、经验不足,也不是因为气尽力竭、心念陡转。除非他疯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有此失误。”
“……”
萧放刀笑道:“也许只是和楼玉戈一样,被鬼附身了罢。”
这是连许垂露都看不出笑意的笑。
“但你还是赢了。”
“是么?”萧放刀不加遮掩地讽贬道,“可赢家总是得到,输家总是失去,这样看来,大概从来没有赢过。”
她似乎总被当头赐鸿运笼罩,出生、拜师、报仇、习武,令人晕眩的幸运拥簇在她周围,让她不敢也无力索回失去之物,因为那不是失去,只是“得到”所需的小小代价。她的冷峻与漠然似乎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但实际上,她隔绝不了那些无端降落的天赐良机,这些以高贵姿态降下施舍的侥幸用同样轻巧的手段夺走她拥有之物,然后轻描淡写地宣告:你赢了。
辉煌之下的恐怖就这样被掩埋。
所以她说,什么都不缺——这非是因为她得到的太多,而是因为她失去的太多。
无多无少,不增不减,才是她最奢侈的愿景。
许垂露看着萧放刀。
“宗主,你在与何成则交手时,可还记得对的许诺?”
“自然记得。”
“你说得对,这个结果既未让何成则得逞,也与你的预想不符,你们都算不上赢。”许垂露笑了笑,“能算得上真正如愿的,是。”
“你不会要说——”
“不错,才是赢家。”她笃定道,“依照约定,应把解决无阙的办法告诉你。”
萧放刀不由蹙眉:“你真有办法?”
“不过在此之前,要纠正你一个错误。”
许垂露扶着下巴,作沉思状:“宗主以你作喻,要说明‘旁人合理评价不及本人荒唐言语’的道理,第二句不该用‘若有人说’,应该是‘若说’。”
萧放刀的脸色倏然黑了下去。
许垂露眨了眨眼:“对吗?”
“嗯。”
“那么,宗主应当不会知错不改吧?”
“你想如何?”
许垂露神情乖巧:“替换正确字眼再说一遍。”
“……”
萧放刀知道此事穷极无聊,但若不说又像是欲盖弥彰。何况,这话本就由她挑起,她宽慰自己道,只是一句话而已。
“若说,打算娶……”
萧放刀忽觉如鲠在喉,难以继续,便拔身而起,往门外走去。
许垂露迅速拽住她的衣袖,急道:“你不想听办法了么?”
萧放刀脸上红云似火,声音却冷硬如旧:“你本就在骗。”
“没有。”许垂露体贴道,“不说也可以的。至于解决之法,施行起来也不难,不过只能在招亲开始前一夜去做,而且有些冒险,需要宗主帮。”
她深谙过犹不及、适可而止的道理,宽容地饶过了萧放刀的一次逃避。
毕竟她已经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往后,患得患失、辗转难眠的应该不止她一人了。当发现旁人也有同样的烦恼,自己的烦恼就会变得不足挂齿。
许垂露重拾快乐。
……
正月十八,鹤雪初晴。
萧放刀难得乖顺地谨遵医嘱,这两日大半时光都在卧榻与药香中度过。因天冷之故,许垂露搬了不少暖炉过来,几乎将屋舍置成遍地鼎炉的丹房。她于一片暖煦芳馨里如鱼得水,萧放刀却没有这样的好闲情,只觉此物熏得人头晕脑热、郁燥更甚。
自那日许垂露将计划告诉她起,她便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萧放刀从未亏欠过别人什么。许垂露曾说自己对她“予取予求”,萧放刀却不以为然,直至现在,她其实未能真正给予许垂露什么帮助。从一开始猜忌软禁,到后来的携她上路,掺和这些血雨腥风的江湖事根本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即便不算反感,也绝对称不上喜欢。
反倒是自己,不仅被她关心照料,还要依靠她解决苦她已久的无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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