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可是……她……不、不……怎么能……不是才……”
她边听边紧紧捏住水涟的袖口,于是,她的话语也和那惨遭蹂|躏的衣料一样破碎得聚不成形。接着,她哇地一下纵声嚎啕,哭声震天,绕梁不绝。
许垂露也被这份巨大的悲恸感染了,甚至开始怀疑方才萧放刀说的不是“我与许垂露已经结为道侣”,而是“我与她明日就合葬盼天原”。
“阿符——”
水涟实不忍局面太过难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以宽大衣袖捂住风符的嘴,把那哭声闷成了含糊不清的啜泣。
待稍稍冷静,她才颤抖着抽噎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宗主,这不是你……不是你的问题。”
许垂露双手搭膝,已经做好被谴责的准备:好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无情地摧残了你们宗主纯真圣洁的向道之心,我有罪。
“这、这全是玉门的错!”风符抹泪抬头,震声道,“如果不是施雀勾引观主,宗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垂露:啊这。
虽然这个归因分析几乎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但是看得出来风符为避免自己陷入“宗主居然会喜欢人类并且是女人”的痛苦真相里已经非常努力了。
果然,这说辞荒诞到连萧放刀听了都唇角略翘。
水涟无奈起身,拱手道:“恭喜宗主。只是我还有一事禀告,不知——”
萧放刀知他是在解围:“说罢。”
“方才叶窈身边侍婢——就是与我交过手的那位,送来了些东西,说是给我的。”
“送了何物?”
“一些药膏,几件衣裳,我见没有贵重物事便收下了。”
萧放刀微微蹙眉:“看来,叶窈此前并不知晓你的身世。”
“嗯,我原以为何成则早把此事告诉她了,但看十五那日她的反应,像是还不知晓。”水涟忖道,“那天这仆妇反应也甚奇怪,她本可伤我……我想,她应是看出些什么,欲在我身上寻什么凭证吧。”
“若她仍念着你,你会将她视作母亲么?”
“她本就是我的母亲。可是……”水涟淡淡道,“不是她先扔弃我的么?”
神思恍惚的风符捕捉到“扔弃”二字,凄苦之意霎时涌上心头,不由再次掩面痛哭。
……
檐雀居。
“你是何时知道的?”
“只比母亲早一点而已。”
叶窈面色沉冷,良久不语。
梁柱间挂着的白色帷布是对何成则之死的沉默悼念。它被风吹起时就像亡者之灵依依走过,它静止不动时又似亲人鬼魂的无声注视,它缟素一片、空无一物,可以悠然地承载一切寄托。
它在叶窈指隙间翩然来去,像一只庞然而轻盈的白蝶,但这一次,叶窈终止了它轻佻的嬉闹。白布被猝然扯下,铺展在泥泞不堪的融雪之地,自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脏污。所以,它失去了代替亡者被祭奠怀念的资格。
“他违反了我们的约定。”
“庄主有他自己的考量,母亲不是常这么说吗?”何至幽诚恳地为何成则开脱,“他可能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您。”
“我的孩子可以被扔弃甚至被杀死,但不能变成他达成目的的工具。”
“……这比死了更糟么?”
叶窈冷然道:“他没有资格这么做。也许你是对的,希微亦是死于他的利用。”
完美之物一旦出现一处缺口,便能被轻易损毁,就如流水锈蚀宝剑,谣诼诛伐圣人。
何至幽不再反驳,只怅然叹息道:“可是庄主已经逝世……”
“如今,你才是庄主。”
叶窈摆手打断,纠正了她的错误。
何至幽颔首低眉,轻声应是。
这是她第一次心悦诚服地接受母亲的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施雀:?
第108章 .涟漪微动
子夜。
来此之后, 许垂露早已摒弃了熬夜的恶习,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已见了周公,但眼下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 不为保暖,而是为压住嘴角笑意。
没办法,白日的可乐之事实在太多, 玉人在侧的静谧午夜更是让人喜难自抑, 但为了不搅扰萧放刀休息, 她没发出什么响动,只用一双眼睛的睁睁闭闭消遣长夜。
“在笑什么?”
身侧忽地传来一声无奈问候, 许垂露疑窦顿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呼吸。”
许垂露翻过身来, 调整了一下姿势:“你……是被我吵醒还是也睡不着?”
“……有话便说。”
许垂露知她这是愿陪自己聊天解闷,心中甚觉满足, 但她未显自得之色, 反是压下眼尾不合时宜的笑意,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嗯, 我觉得……会不会太快了?”
“什么?”
“风符如此反应,显然是因为事发突然、毫无预兆。她觉得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萧放刀并不认同:“她不是因为这个才哭。”
许垂露原本只想诱她说几句好听的,譬如“情之所至,岂能算快”, 或者“此言盘桓心间已久, 不能再晚一刻吐露”云云,谁料萧放刀居然如此认真地否认了她的话,引得她也开始思考风符哭嚎的真正缘由。
“那是因为什么?”
“她被我与师父教养长大, 始终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比我二人和绝情宗更重要。在她心中,我们亦是这样想的。她将这视为一种不曾道出的誓言、不可悖逆的信条,而我的话使她怀疑起她对我的了解是否存在偏差。”萧放刀顿了顿, 又道,“至于师父与施掌教……她应是从白行蕴那知道的,今日我提及此事,又令她想到师父过往,两份打击累叠,才致她失控。”
“唔,她好像还是不大明白。”许垂露道,“我的存在不影响你身为宗主、长辈的责任,亦不是要将你分走一半,更不是要取代你心中其它重要之物的位置。”
萧放刀嗯了一声,忽地放轻了声音:“其实,我今夜无法入睡,是在想一个人。”
许垂露心头一跳,按捺住心中雀跃,配合道:“……谁?”
毕竟在这寂寞长夜,除了刚刚确定关系的新晋女友,萧放刀还能想谁呢?
“白行蕴。”
许垂露:?
“我始终不信世上存有化解孤心的办法,也不信白行蕴会做这种于己无利的事。”萧放刀眸色深沉,“除非,他对风符动了真情。”
“啊?”许垂露已经完全跟不上话题走向,“虽然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你有何根据?”
“没有。”
“……”许垂露思索道,“从风符的描述中,我看不出来这一点。若他真有此意,又岂会做那些令她难堪的事?”
“我想,他恐怕是到凤诏之后才改变心意。”
“你是说……同心蛊?”
萧放刀阖目道:“不错。他正是在得知风符不会喜欢他后才动心。”
“为什么?”
这就是江湖人的叛逆吗?
“因为他看到了风符。”萧放刀注视着眼前之人,“或者说,风符走出、挣脱、击碎了他高高在上的俯视,于是,死心和动心就在一念之间。”
“可是他所做作为,俱是为了和她撇清关系。”
“这不正是风符想要的么?”
许垂露沉默片刻,目光不定:“你——”
“嗯?”
“怎么一夜之间就懂了这么多?”
萧放刀皱起眉头,似乎不满她语中的轻视:“我本就是懂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相,那这一定是两人都不想挑明的真相。”
“真相总是如此,荒谬可笑,又带不来半点好处。”
许垂露眼神柔和,语气却甚是笃定:“宗主,你有事瞒我。”
“……”
萧放刀微微垂目,暂未应答。
“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试探我究竟想不想知道真相?真相或许并不重要,但有关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重要无比。”
萧放刀呼吸一紧,许垂露不自觉间又靠近她几分,因不曾习过吐纳之术,对方气息起伏随情绪而定,是她难以推拒的真实与生动。
“苍梧……并未将我的病情告诉你。”
许垂露闻言讽道:“宗主对自己真是颇有自信,她的确只跟我说了些语焉不详的废话。”
“你费心想出解决无阙之法,是为让我存求生之念,但即便我十分万分想活下去,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许垂露顿时把被褥卷得更紧,整个人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
萧放刀只得稍稍避开她的凝视,低声道:“所以,我可能既无法给出热烈的笃爱,亦做不到长伴你一生。”
她说得恳切而真挚,却没有分毫卑怯愧疚之意。她只是将自己的“无能”如实陈述,不以此为耻,更无悔改之心。
萧、放、刀,萧放刀啊……
“你为何不说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许垂露在胡搅蛮缠上一向颇有心得:“白行蕴都知道风符想要之物,你难道不知我所想?”
“……”
萧放刀凝眉深思,目光在许垂露面孔上缓缓流转,似乎想要从中寻到答案。但她脸上除了那点不知是因恼恨而生还是被棉被憋出的绯红外,并不曾给出什么有效的提示。
于是,她不太笃定地低下头,伸手将那紧裹的棉蛹扯松了些,在许垂露半是期待半是惊慌的目光中凑近她的下半张脸,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白鹭溥漠,涟漪微动。
仅此而已。
许垂露怔怔看着萧放刀迅速翻身装睡,只留给她一个很好看但也仅仅只能看的后背。
她逐渐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模仿她昨日的冒犯之举,毕竟动作和位置都十分一致。
可惜——
萧放刀懂了,但没完全懂。
……
腊月二十。
比武招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三,虽说盟主逝世不久,丧期未过,但他毕竟不是何至幽生父,且这婚事乃他遗愿,办与不办皆有说辞。况且招亲所定人选仅是与何家定亲,何时成婚还要另择吉日。
玄鉴将那本厚重的名册带回来时,众人皆有讶色。
这些经过筛选符合条件的青年竟有两百余人,即便只是匆匆浏览一遍,都要花费不少时辰,更遑论详细讨论各个参加者的具体情况了。
“真有这么多人想当何家女婿?”许垂露惊叹道,“怪不得何至幽不想嫁人,若换作我,恐怕也承不住这么多明明白白的觊觎。”
比如两百个萧放刀为她擂台厮杀什么的,想想就可怕极了。
玄鉴目光中有悯然之意:“但愿我能取胜。”
“十三至三十岁的未曾成家的适龄男子,门派、家世不计,这个数目已不算多。”水涟最先翻阅完毕,“不过这些人确为各派精英,看来没人想在招亲这种场合派些废物来丢脸。”
“让我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熟面孔——”风符夺过簿子,边看边笑,“有趣,热闹!若不是扮不成男人,我也想过去玩玩。”
经过那日之事,许垂露看风符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爱,听她这么说,便有促她达成心愿的想法,于是道:“这倒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易容。”
“易容?你还会……”风符眼睛一亮,显是来了兴致,但忽又想起什么,立刻摇头摆手,“不、不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何至幽扯上什么关系。”
“你便是去了也无用,平白挨打。”水涟凉凉道。
风符冷嗤:“我看这些人不过尔尔,能有几个是我的对手?”
“招亲擂台,不能杀人。”
“哦。”风符眉头一挑,“那我着实不行。”
水涟取纸提笔,在纸上落了几个名字,对玄鉴道:“除左书笈外,这些人也需稍加留意,他们虽是小派出身,却在江湖略有名气,其武功胆识必有过人之处。不过,相较旁人,你最缺的仍是经验,聪慧不等于狡猾,灵巧不等于机变,磊落不总是好事。”
“嗯,多谢堂主教诲。”
水涟顿了顿,遗憾道:“我眼下无法陪你练武,只能让风符与你对招了。”
“什么叫只能?”风符不满道,“你强过我许多么?走了,玄鉴,咱们要打过才知高下,让他继续在此纸上谈兵吧。”
水涟无奈一笑,没有接话。
风符揽着玄鉴隐入屋舍外的一片竹林。隆冬百木凋零,唯松柏不谢、筋竹不折,天光明亮,映入竹叶罅隙间,投出疏密合宜的莹莹白芒,然而四周却有淅淅沥沥的融雪声为衬,正如晴雨相合,既存有晴天之明艳,又不失绵雨之幽趣。
两人并步徐行,玄鉴忽而笑道:“风姐姐真是体贴。”
“嗯?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水堂主并不避讳武功之事,你却数次避免提及,难道不是怕他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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