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血花自萧放刀胸口迸出,随之而出还有那截断裂的剑尖。
何成则的第二剑没能再近她身——即便她已中器负伤、难以言语。
但她仍是萧放刀,这已足够把所有令人意外的结果变得不成意外。
她持剑的掌心已被冷汗浸透,浑身血气都聚在了肿胀发紫的右臂上,她的真气从没有如此兴奋活跃过,明炽在剑尖被逼出体内的一刹紧紧包裹着逞怒剑身,然后顺着碎石遍布的地面往前蔓延,像一条奔腾咆哮的怒河。
明炽映照着萧放刀的武功与情绪。
它是忠诚的朋友、默契的同伴、活泼的灵物,它憎恶分明、敢爱敢恨,萧放刀从没有也绝不会说她喜欢这份礼物,但她的确亲近而信赖它。
它不是无阙。
它只是许垂露的一件作品。
何成则亦清楚这一点,而他无法不厌恶、嫉妒、憎恨这个狐假虎威的赝品和它的主人。
夕照洒金,人影更长。
两人数个时辰的缠斗已他们看不到彼此之外的物事,真气逆行令乾坤颠倒,血溢口鼻令天地变色。
而他们知道,此役就要结束了。
一者生,一者死;一者生,另一者死;或者二者皆死。
萧放刀不认为自己能赢,何成则的武功、毅力、杀念皆不逊于自己,更有一点强过自己——他不怕死。
她甚至困惑,何成则当真愿意为了杀她而付出此等代价么?难道在他心中,没有比这更重要、更珍贵之事么?他不是最擅筹谋布局、计较得失的人么?
他眼中的专注不属于一个武林盟主,也不属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它只属于一个武人。
这居然令萧放刀心生一丝羡艳。
萧放刀举臂挡架,两剑激出的声音已由清越变得刺耳,因失剑尖,何成则少挑、刺,而多砍、劈。重剑集刀剑之长,是最合宜他的兵器,黑金质地强韧,从不损于敌手,只要何成则不露破绽,此战结果几乎已定。
她咽下口中腥甜血气,颓然而酣畅地想——她快死了。
可她还不知应给自己的死亡之前冠上何种字眼。
是终于、是可惜、还是无奈?
不,什么都不要。
死就是死。
她眼底漫起一种超乎生死的冷静,萦绕身遭的真气也随之变得冷而坚固,她迎上何成则的最后一剑。
为什么是最后一剑?
这大抵是两人唯一的默契。
萧放刀的剑更快,何成则的剑更利,谁最先吞没对方的性命,谁就是胜者。
强弩末矢对旁人来说绝非什么好词,但它是这两人求之不得的定局之刻。
两道残影相合之际,萧放刀腹下一热,断锋入肉几厘,冷锐剑气搅出一股剖心之痛,而她双目圆瞪的原因并非是自己受创,而是透背而出的逞怒剑和与血同色的明炽流光。
她杀了何成则。
逞怒剑穿透了他的身体,盛烈真气足以击碎他的脏腑。
比她更意外的自然是面前的何成则,他紧紧握住胸口长剑,以一种滞缓而可怖的力量拖着剑与人往后掠去。
他身后是无底断崖。
萧放刀登时明白他的决断,紧握剑柄欲要抽回,而对方气力之足全然不似重伤濒死之人,她弃剑去抓对方手腕,但他护腕坚硬滑手,一时竟不能握。
“你——”
何成则居然不是要与她同归于尽,那他有何理由让自己坠下山崖?!
“萧放刀,你没有赢。”
“你疯了么?你尚有妻儿,连一个全尸也不给他们留?”
“呵呵……”何成则临崖而笑,“没有尸骨,便是未死,何成逸如是,我也如是。”
萧放刀愕然发现,何成则面上除血污之外,额心隐隐发黑,若非中毒,便是走火入魔之兆。
那一剑他果然未施全力。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深思,何成则就已作凋落之风,落入盼天原下的昏昏暮霭。
——没有尸骨,便是未死。
这种话竟然也能用于慰藉自己的死。
真是……疯子。
……
“我也未见师父的尸骨,也许她不是萧放刀所杀。”白行蕴淡声道。
张断续一时无言。
凤诏之行后,自家掌教对风符态度陡变,可谓判若两人,现在竟捎带着对萧放刀都如此亲厚平和,连弑师之仇都可待商榷,实在诡异至极。
“就算这样,两派立场相悖,您岂能为了风……风姑娘,不顾玉门与敛意的约定?”张断续忧心忡忡,“届时何盟主追究起来,掌教打算如何应对?”
“我在赤松待得够久了,也替他把风符留了月余,其间还将人哄去凤诏一趟,对此事,我已算劳心劳力,有什么可指摘的?”白行蕴不以为意,继续摆弄案上不合时节的凤仙花。
张断续低眉提醒道:“依照约定,至少在武林大会之前,您不能让风姑娘离开赤松。”
他眯眼冷笑:“是么?我又不是他豢养的家犬,谁知武林大会何时开始?”
张断续叹息不止。
他极少反对白行蕴的决策,这位掌教行事向来谨慎,纵偶有轻狂之举,其后亦有深意,只有此事他不能苟同。
“掌教认为让风姑娘离开是一件好事么?”他眼尾微垂,语气悲悯,“您既知西雍危险,仍纵她携弟子前往,若她此行有个万一,您岂不是追悔莫及?”
白行蕴挑眉看他,并未接话。
张断续继续道:“私以为,您现下将人擒回,不仅不违承诺,更能保风姑娘周全。”
“听起来,你是觉得对她来说,自身安危重于一切?”
“是。”
白行蕴觑着身侧之人,轻轻一笑:“风符值得我如此上心么?我还是把这福气给你吧,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当坛主,就住在我为你筑的金屋之中,再派百来个弟子日日保护,如此衣食无忧、安稳一生,谁也伤不了你。”
张断续一怔,忙退一步,躬身惶恐道:“属下不敢。”
“好了。何成则有何不满,我来担就是,怎么也罚不到你头上,怕什么。”
白行蕴语气温柔款款,张断续听来却是不容置喙。
而他仍有些不甘:“掌教,就算您不惧盟主,也该为孤心考量。”
“孤心?”他懒声道,“凤诏巫医已替我治愈,往后我不会再被此妨碍。”
张断续语中愁绪更深了几分:“是么,掌教?”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他耐心渐失。
张断续抬眼,缓缓道:“属下认为,您只是败了。”
“……什么?”
“您败了。”
白行蕴盯着掌中糜烂的花肉与温黏的花汁,目光渐冷。
……
“既然胜负已定,自今日起,武林盟不再追究萧放刀杀人夺谱之过。”
惊变发生之际,盼天原众人惶惑不已,片刻寂静后,窃语沸天,是稳坐高台的叶窈出声阻止了这场一触即发的骚乱。
她款步走向武场中央,冷静地眺视何成则坠崖之地。
“但是,庄主之死,敛意不得不向绝情宗追讨。”她转身拂袖,蓦地厉声道,“兵阁弟子听令,擒下萧放刀!”
“且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
第100章 .意外聚首
说话的正是水涟。
他有内伤在身, 内力更是所剩无几,但眼下还是用了几分真气将声音送了出去。
“夫人现在拿人恐怕不妥吧。”
水涟前行速度不快,许垂露却已先一步落到萧放刀身边。
叶窈看着这张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面孔, 哂笑道:“你是绝情宗弟子?哦,是水堂主罢?我不罪及尔等,已是莫大恩惠, 你还想要救人不成?”
水涟唇色苍白, 而目光刚毅, 丝毫不显怯弱:“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要向绝情宗追讨人命,怎么绕得过我们?这场比武是为解恩怨, 胜负既出, 前恨不计,何盟主之死是个意外, 让此事结果与目的背道而驰。夫人要擒宗主, 是以妇人之躯为夫报仇,还是代表敛意与绝情宗为敌?”
“二者皆有, 难道不可?”
水涟冷静道:“若是前者,您不该公器私用,府兵不是夫人亲卫,他们各有职守, 仅以盟主夫人的身份, 恐怕还不能随意调用;若是后者,今在西雍,敛意势众, 我宗无人,夫人要杀吾等容易,却不合侠义公正之道, 更有违武林盟创立之本,即便眼下没人置喙,也难以令人心服。”
叶窈脸色微变,却道:“我还未说要如何处置萧放刀,你就已给我扣上一顶独断滥杀的帽子,真是舌灿莲花。”
“在敛意之手,如何处置有何分别?”水涟在近处窥见萧放刀伤势,语中无法不含愠怒,“既然宗主与各家仇怨已解,绝情宗也不再是武林盟大敌,只要将宗主交给任一无亲无仇的门派,待她伤势稍愈再议,都不算趁虚而入,亦不损敛意的公允。”
这是下策,但目前为萧放刀寻一个可安心养伤之处才是最紧要的,何成则刚死,庄内人心莫测太过危险,其它门派虽与敛意交好,却不至毒计暗害。
叶窈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虚弱而清俊的青年,眉头渐舒:“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那么,何派愿替敝庄收留这位重伤的萧宗主呢?”
她美目流眄,向外扫视一圈,却无人应声。
小派站出,必会成为两派倾轧的牺牲品,大派又不得不衡量其中利弊,倘代为看管萧放刀,便要开罪敛意,其间照顾不周,又会得罪绝情宗,非片刻之内能够决断。
叶窈惋惜道:“看来诸位都以为,对作恶多端的魔门之主,还用不上‘公正’与‘礼遇’啊。”
见她再度扬袖,水涟忙道:“等等!”
叶窈耐心渐失:“水公子,你不必再做无谓之争——”
“说来说去,就是比武败了恼羞成怒嘛。”
一声冷笑打断了叶窈的话语。
那声音自人群中传来,这不蕴内力、纯粹的大嗓门吸引了众人目光,水涟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黑笠男子提刀走来。
他风尘仆仆、衣着简陋,除手中这把雁翎刀外,身上无一处不蒙土色,尤其是那一双马靴,已旧得发白,鞋底更是磨损得厉害。
这说明此人不仅无甚家底,轻功也并不高明。
水涟僵了好一会儿才道:“周……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窈见来人不过是一无名小卒,面上怒意稍敛,讽道:“原来是水公子的故旧,那对我出言不逊也不奇怪。”
周渠并不睬她,竟是将刀尖对准了水涟:“我听人说你当日是故意败给我,我不需要别人让我,今日,你得与我堂堂正正战一场。”
水涟头皮一炸,心道:这厮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时候和他比试?而且他现今没有内力又负重伤,若是打起来恐怕真敌不过周渠。
周渠语气不耐:“你答不答应?别磨叽了,咱们快些打,打完之后我还得去找你姐——你家宗主算账。”
“?!”
水涟正不知该如何劝这傻子莫强出头,又听身后迸出一道怒斥。
“周渠!谁给你的胆子来敛意山庄撒野?”
纪长迁原本未认出许垂露,但周渠一出现,他立刻忆起山上受俘一事,再观许萧二人,几乎已断定他们便是当日救走周渠的高手,新仇旧怨一齐涌现,他登时将白玉扳指握进了拳肉里。
周渠也未料纪长迁居然在此,惊悸之下扭头吼道:“老子没空和你搭腔!”
纪长迁扬手一指:“此为倚魁山山贼,不可能有英雄帖,必是私自混入庄内,金钩,杀了他!”
身侧灰袍男子闻言而动,双足点尘,蓦地冲向周渠,腰间长鞭一出,乍然挥出轰轰雷鸣,周渠举刀一砍,竟没能斩断这软鞭,反是自己刀刃豁口,似遭蛇啮。
水涟见这纪家护卫乃是高手,周渠怕是不敌,只得抽剑相助。
三人搅作一团,打得扬沙四起,场面十分混乱。
崖边心焦万分、根本没听几人说话的许垂露亦被这突变吸引了注意,她侧目之时,萧放刀立刻将人按住,低声道:“不必理会,待在这里便是,别离开我身边。”
“……好。”许垂露尽量克制慌乱,免令萧放刀分心。
先前水涟虽也受重挫,但多为内伤,看着没有这般惊心动魄,萧放刀身上却有多处血流不止的血洞,许垂露想要避开也不知该看何处。
她从袖口里摸出几个药瓶,边开边道:“药——苍梧的药我都带在身上,我不知该用哪种,你……”
萧放刀摇了摇头:“未伤在要害,你不用紧张。”
许垂露只觉对方身上的血气漫入鼻息直冲大脑,也撞散了她那所剩无几的理智:“这些都非要害?那你的要害在何处?脸吗?”
萧放刀苦笑一声,阖目温缓道,“你不是说活着就行么,怎么要求恁多。”
“我反悔了。”许垂露咬牙道,“活着不够,要毫发无损、长命百岁才行。”
“若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还给人当什么宗主、什么师父?”许垂露又气又忧,口不择言,“你才是骗子,专门骗人感情!早知你这样没用,还不如让我扮成你和他打,他出第一招我就原地躺下认输,看他能奈我何。”
“要你去牢中待三十年,你也愿意?”
“只要有吃有喝有台……有消遣,区区三十年算什么?”
虽是嘴上说说,但许垂露自觉多年的宅居生活让她早就没有什么世俗欲望,哪怕是真要坐牢也比普通人更能接受。而萧放刀闻她应答如流,语中更有视死如归的磊落襟怀,惊诧之余更大受撼动,眼中堆叠的情绪之复杂仿若是许垂露已替她受了三十年囚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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