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君天生神力,剑锋之下没有劈不断的东西。在他仅有的生涯中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一个东西,坚硬得能抗得住他的剑,又那么柔软抱在怀里脆弱得像是会随时碎裂一样。他抱着从剑光缝隙中救下来的东西,不敢动也不敢不动,就僵在原地,不停地回头冲着方晏初使眼色:“别笑了,快来看看这个!”
揉了揉嘴角,方晏初努力地将笑意压回心里,走上前去戳了戳玄天君手里那个小玩意儿。小家伙还是一颗蛋,浑身青碧,冒着温润的光芒,只有在旁人的手指戳上去的时候才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突然闪烁一点五彩的光芒。
“哎呦,他还生气了。”方晏初那时候也年轻,“看来只有你能抱他了。”
“龙游君,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我胳膊都快僵了。”
玄天君一边抱着不敢撒手,一边用气御剑在方晏初头顶转来转去,大有方晏初要是不说就宰了他的架势。方晏初惹不起,只好乖乖说:“这是天生灵物啊,根脚是孔雀,来日破壳便是天下禽鸟之首,你捡到一个大便宜。”
知道这东西没危险就好了,玄天君坐下来把那颗蛋调整了一下位置,给它妥妥帖帖地放置在膝上,有些忧愁:“这东西该怎么养呢?”
“天生灵物,天生地养。放在这里,只消再过几千年,灵物自然自己破壳。这是天道为了补偿西方世界所生,那原则上说整个西方世界都是他的父母,灵气也好气运也罢,自然都紧着这颗蛋挥霍了。”方晏初看他坐下了自己也找了个地儿坐,从地上拔出一根草叶左右扭了扭,拧成一根绳子。
“那我们就把它扔在这里吗?”
“扔在这里又何妨?”方晏初再搓了一根绳子,两根草绳搭在一起打了个结,“没人照顾它破壳不过慢一点,现在他在蛋里就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生物等级高了,不会有人害他的。”
“不行,我得对他负起责任来。”玄天君坚定地摇了摇头,护住了手里的蛋,“毕竟他已经认识我了,我如果把他扔在这里那太不负责任了,不应当。更何况……”
方晏初一边搓绳子,一边抬眼看了一眼玄天君的神色,问道:“更何况?——玄天君给我一滴血。”
“更何况,”玄天君毫不设防地伸出自己的右手,任由方晏初戳破自己的手指取血,鲜红的血珠滚落在地上,染红了一颗正在手指下等候的石子,“我一见这颗蛋便觉得亲切,仿佛我二人有缘。”
方晏初将那颗侵染了玄天君鲜血的石子绑在草绳上:“你要管这闲事?”
“这也不算什么闲事吧?”玄天君抱着蛋思考道,“我的机缘到了,总不能让与他人。至于西方世界的气运,回头再找点别的送给他们好了。”
“好了。”方晏初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大作,拎着那根草绳晃来晃去,扭成一个人的形状,“把它留下吧。”
他指的是那个人形草绳。浸润了鲜血的石头被当成了头,鲜血在石头内部的缝隙中通行,逐渐将草人的五官勾勒得完整。草绳是方晏初亲手编的,在草人两侧肩头、双腿和躯体正中各编了一个五行符号,五行之气在草人内部运行不绝延绵生息。
这是一件后天宝物,本不算珍贵,但难得的是沁润了玄天君的血。玄天君天生气运雄厚,沾了他血的东西足以镇住一方气运。再加上玄天君现在还活着,相当于一个承诺:无论西天世界遭遇何种困难,玄天君都会尽全力相助。
这样一来,倒也能跟天地灵物的作用相当。
听到这里,孔渠忍不住举起手来发问:“我怎么没有这一段记忆?”
“你当时被玄天君的剑劈晕了。”方晏初看了一眼孔渠,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奇怪,“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刚出生就足以扛住玄天君一剑之威吧,那可是我都不敢正面接的一剑。”
孔渠哪儿敢这么以为,根据孔渠的记忆,直到玄天君被天道算计死他也从来没在玄天君手下走过一剑。他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
“那么龙游君,您的意思是让我寄身在您编制的草人中?”东海之精算是听明白了,她现在就差一个容身之处,而方晏初就给她找了这么个容身之处,而且为了不让她推脱还下足了功夫。
她不愿意呆在五行瓶中,倒也不止是觉得五行瓶闭塞狭窄,更多的是觉得以自己圣物之尊栖身于一个后天烧制的小瓶子里实在太降身份了。
方晏初看出了这一点却不明说,若是明说让海灵附身草人,那海灵面上虽然不敢反抗,心里终究不愿意。所以方晏初先说这个草人的来历,把这个草人跟圣人和玄天君都搭上关系,甚至将他和天地灵物平起平坐,联系到了西方世界气运,自然将草人的格调也抬高了。
方晏初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东海之精如果再推脱就显得有些不懂事了,只好福了福身子,再行一礼:“海灵懂得了,不过沧海桑田,世间山海也不知道变了几回,这草人到哪儿去找呢?”
“就在你的头顶。”方晏初指了指海灵的头顶,“我与玄天君临走时为防他人拿走草人,联手施了个结界。虽然玄天君此刻已经不在世间,但他的力量犹在,还不至于被时间磋磨掉。”
海灵随着他的手指看上去,方才方晏初放上去的那一星光点正在幽冥空间之上盘旋,看着她的目光投过来便往上窜了两窜,仿佛是在引路似的。海灵将目光收回,两手伏地叩了一拜:“那海灵懂了,请龙游君稍等,海灵去去便回。”
眼看海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幽冥空间之中,季千山将方晏初面前的棋子收在一侧,从里面捞起一颗棋子摸了两把又放了回去,状作无意地问:“师父就这样将堪比天生灵物的法宝给了她吗?”
随着他的动作,方晏初也站起来,广袖一挥,将棋子棋盘连带着棋盘下的桌子都收了起来:“那草人之所以珍贵不过是因为其中沁润了玄天君的血,别的都不值得一提,唯有玄天君的承诺最为珍贵,但现在玄天君既然已经不在,那东西无非也就是个草编的假人罢了。能让东海之精容身,也不算浪费。”
“对了,方哥,原来我从来没问过,现在我想问问了,当初你跟玄天君把我带回凌云殿,是你孵化的我,还是玄天君孵化的我?”
方晏初没理会他这么愚蠢的问题,目不转睛地往前走,季千山跟在他身后也走了出去,路过孔渠身边的时候挑眉看了一眼孔渠的脸:“孔师叔,我想大概是玄天君吧。”
孔渠话刚问出口便知道自己鲁莽了。一则是他是天地灵物,哪儿用得着跟寻常凡物的蛋似的孵出来;二则是他幼时曾在南海修行,但是一见玄天君就觉得心生欢喜,见方晏初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雏鸟恋家,大约玄天君就是他的家。
等到三个人出了这个乌漆嘛黑的幽冥空间,方晏初站在山前的那块“擅入者死”的朱砂碑前等东海之精,看着山顶那道被一剑斩断的痕迹突然开口道:“我从来没见过玄天君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
玄天君这个人外热内冷,乐于助人也善于帮助他人,但真真正正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却是少数。如果玄天君没出事,大概是做圣人的最好材料。
但玄天君对孔渠却是从最开始就放在了心上,对待孔渠无微不至,就像他说的两人有缘,孔渠也投桃报李,每天都很健康茁壮地成长。及至孔渠成人,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方晏初看不懂人间情爱,但大抵保护重要之人的心情是差不多的。他依稀能记得自己仿佛怀有过这样的心情,一定要保护好某个人的心情。可是在他那遗失的八成记忆里,却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不但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就连他的前尘往事,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师父。”这时候,季千山走上前来,看着晨光穿过两人并排的肩膀,“师父在想什么?”
“没什么。”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方晏初一行人最开始出国的时候是三个人,等回来却只剩下了两个人。余下的那个是孔渠,他说自己要留下来处理一下后续的事。
“我得把那个规矩真人送回去,”孔渠一边替方晏初两个人买机票一边分出一半屏幕来回复张少纯小少爷的消息,“咱们在他家的场子里闹了不小的事儿,还放倒了他们家养的‘天师’,小张都快哭了。”
“真的哎!”季千山从后头凑上来,指着屏幕上的一排表情道,“师父你快看,这么长一排哭泣表情。”
【老板!方大师为什么会在医院里躺着啊?我过去看他的时候他气得直哆嗦。】
【这个啊……不好意思啊,那天天气太热,他中暑了。】
【中暑?】
张少纯看着手机上的温度,这几天都二十一二度左右,是最凉爽适宜的秋天了,怎么还会中暑呢?
【对啊,那天在你们场子里有个姓吴的开出一块极品帝王绿,我们都赶着去看热闹来着,谁知道人太多了,挤着挤着他就中暑了,然后我们走散了。】
孔渠是谁,那是活了几万年,被天雷劈得满山乱跑还活蹦乱跳的老魔头了,说两句瞎话简直信手拈来啊。他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指挥着季千山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哎哎,那个水果带上回去吃,还有那一包你也带回去。”
“这是什么?”季千山从床上捡起一个精致的纸袋,向内投了一眼,“好像挺精致的?”
孔渠头也不回:“防晒霜。”
“这个是给谁带的?”孔渠本人是不用这玩意儿的,仙人法术比防晒霜这玩意儿好使多了。季千山自然更不用,他天生丽质,露着大脸在太阳底下跑三圈都不会被晒出一个印子。方晏初就更别说了,他跟太阳可以论兄弟,从天地初开到现在哪儿用得着防晒霜?
“这你都不知道啊?你们家掌门啊。”
这防晒霜是给周几道带的,周几道平时干活最多,还经常顶着大太阳在半山腰种菜,受到太阳的伤害最大。他还年轻,还没来得及入道,不能用仙法驻颜也就算了,万一入道的时候已经七老八十了,看起来比小师叔老太多,那到时候大家一出来聚会显得多尴尬啊。
他又有钱——搞封建迷信的钱都不少——都是从当代土大款那儿糊弄来的,防晒霜整箱整箱抹也不心疼,还特别喜欢托孔渠在世界各地采购。
“我已经给你们凌云殿周掌门当代购好些年了,我给他代购,他给我凌云殿清心糖七折优惠。”孔渠一边说一边偷眼看了下方晏初,见方晏初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才放心地继续说道,“这都是双赢。”
季千山拎着那一小包防晒霜回到凌云殿,周几道果然很开心。他一看见季千山拎的小包眼睛就亮了起来,那大嗓门恨不能把凌云殿的房梁挑了:“季师弟,小师叔!你们回来了!”
孔渠买机票的时候可是相当注意,他知道方晏初不能早起,从不敢买红眼航班。飞机上午十一点起飞,下午六点落地,等季千山和方晏初回到凌云殿正好七点半,收拾一下就可以吃晚饭。
他可谓是替方晏初两人考虑得周全,可惜错漏了一点,他忘了通知周几道了。
今天晚上凌云殿全体出去下馆子,根本没做饭。
“小师叔,今天陆师兄回来,我们为他接风去了。”周几道接过小包来悄悄塞进身后,小道童接过小包揣进怀里,一溜烟儿地跑到正殿后头的宿舍里藏起来了。
方晏初看得清楚,拦也不拦,随意靠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无妨。——你们出去吃饭是小陆请的吗?”
“是。”周几道咽了咽口水。
“吃的什么?”
“吃的……”周几道不说话了,揉了揉肚子,刚张了张嘴又被小道童截住话头。
小道童死低着头,噘着嘴也捂着肚子,颇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哼,陆师兄请我们吃的素沙拉。”
听听这个名字,沙拉还吃的素的,连个鸡蛋都不放的那种素。
“修道者本就应该多吃素!”陆敬桥也低着头犯了错似的站在一边,周几道说话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只有在听到“素沙拉”三个字的时候才握起拳头,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道,“吃素不但有益于沟通天地,而且能降血压和胆固醇!”
“陆师兄根脚是鹿才爱吃素的!”
“无论根脚是什么都应该吃素!”
“我是狼!”小道童都快哭了,瘪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陆敬桥,“哪有不给狼吃肉的道理,小师叔都没不让我吃肉!”
“这个……”陆敬桥突然没了词儿,狼要吃肉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我也没不让你吃肉啊,只是你说要吃烤兔子嘛,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呢?”
方晏初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争论,心知他们也不是真的争论,无非就是今天晚上吃得不开心,在嘴上讨个说法罢了。换成是别的地方,几十年道行的小狼也不敢跟千年道行的陆敬桥一争长短。
“都别吵了,听小师叔的。”周几道高喊一声,清亮的嗓音通天彻地似的。
“既然你们精神都不错,那就把近五十年的账本翻出来晾一晾吧,也让我看看这
五十年凌云殿的营收。”
“好。”陆敬桥最先响应。对于晚上没给方晏初他们做饭,他应该是歉意最足的。一是因为他从小就在方晏初身边长大,骨子里跟方晏初亲厚;二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吃得最开心。
周几道应该是最不愿意翻账本的,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他给孔渠开后门打折了啊!
这本不是大事。孔渠是方晏初的朋友,按照他们两个的交情,方晏初白给孔渠点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周几道自从进了凌云殿之后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方晏初又万事不管。只要他一句话,方晏初直接把凌云殿送给他都不在话下。
但这件事坏就坏在,在方晏初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周几道给孔渠打了折。
周几道心中惴惴,暗道:完了呀完了。
原来他还没修道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件事吃过亏。那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在二人转剧团,因为私自将团里的道具出借而被团长扣了工资,后来被团里的人明里暗里排挤出了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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