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地赶了五天,却不觉得累。终于明白为什么日理万机的朝廷大员随时都能那样精力充沛了,不是天生神力,而是他们的后勤保障实在是太好了。
进城的时候还是清晨,翟仁礼让顾乔先回家沐浴、换上官服,两个时辰以后在恒阳门等他。
顾乔品阶太低,虽是状元出生,也不能随意出入宫中,需得先由小黄门替他到内侍监开具带章的出入凭条,再拿着出入凭条进去。凭条上注明了出入的时间、缘由、范围,不得滞留,不得走到规定范围之外的地方去,否则就会有大麻烦。
顾乔很烦宫中各种繁文缛节,以前就是能不去就不去,实在必须去的时候也是尽量躲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单独面圣还是头一遭。
换好衣服,出了家门右转顺着大街走到尽头,就是恒阳门。
翟仁礼身边的那个小内侍果然已经等在门口,他伸长了脖子张望,看到顾乔来了才松了口气。
这小内侍是新来的,跟内侍监监丞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特意安排了他跟在翟仁礼身边学东西。他这是头一回单独办事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幸好没等多久顾乔就到了。
“有劳了。”
顾乔双手接过出入凭条,由小内侍领着往内门走。
内门有侍卫搜身,顾乔配合地张开双手,小内侍站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人脾气好、人又好看、又有礼貌,心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进了恒阳门到御书房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地走着。
京城的冬天比廉州冷得多,北风刮得脸生疼。
非皇室成员不得在宫中骑马驾车,顾乔只得跟在小内侍后面徒步前行,官服单薄,他感觉整个人都快冻成冰块了。
远远地听见有马蹄声踢踏而来,很快便看到一驾鹅黄色的马车行驶过来,小内侍忙让顾乔站在路边,躬身行礼。
顾乔垂首而立,看着车轮碾过青砖石块的路面,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小内侍顿时吓得快哭了,生怕惊扰了车内的贵人被降罪,幸好马车中的人只是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了一眼,并未怪罪他们。
等马车走了,小内侍责怪地瞪着顾乔,顾乔无辜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打喷嚏谁忍得住啊?”
小内侍忙摆摆手让他小声一点,压低声音道:“你不会等他走了再打吗?”
“那是谁啊?”
小内侍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看那颜色像是某位皇子。”
两人边说边走,都不由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就见刚才那鹅黄色的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小内侍二话不说拉着顾乔跪下就要磕头赔罪,“请贵人饶命!”
赶车的侍卫忙跳下来,“诶,你们干嘛?上车啊!”
“啊?” 小内侍哭唧唧地抬起头道,“上车?”
侍卫掀开门帘,里面哪有什么贵人。
“殿下让你们坐你们就坐呗!赶紧的!”
顾乔和小内侍对视一眼,向侍卫问道:“敢问这位侍卫大哥,是哪位殿下……”
侍卫已经不耐烦了,摆手催他们上车,“快点儿快点儿,不然我要追不上殿下了!”
顾乔只得告诉侍卫他们要去御书房,和小内侍一起上了车。
车内宽敞舒适,烧着温暖的火炉,有一种淡淡的木质香味。顾乔头一回坐皇家车驾,东看看西摸摸,十分新鲜。
小内侍吓得脸都白了,连翟公公都没有在宫内乘过车,他这就坐上来了,若是让其他内侍知道了,指不定要惹什么麻烦。
顾乔看了一会儿觉得也不过就是比普通人用的看起来高级一些、摸起来舒服一些、坐起来软一些,也没啥好稀奇的,干脆半靠在车上睡了起来。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顾乔已经快睡着了,那侍卫掀开帘子让他们下车,“前面不能驾车了,你们自己走过去吧!”
顾乔谢过了侍卫,那侍卫对他笑了一下:“后会有期,小顾大人!”
顾乔的父亲在朝中口碑很好,一些老臣称顾大人的时候都说的是顾之微,久而久之,大家都叫顾乔小顾大人了。
没想到那侍卫也认识自己,待想再问他几句的时候,他已经调转马头走了。
御书房门口的内侍通传顾乔到了,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一个老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道:“宣廉州司马顾乔觐见!”
顾乔低眉走进御书房,在书案前跪下,山呼万岁。
“顾乔。” 皇帝的声音有一种懒散的威严。
顾乔直起上身答道:“臣在。”
他低着头,皇帝没让起来就还得跪着。
皇帝让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顾乔心里发毛,等看够了,皇帝终于笑起来:“好了,平身吧。”
这位皇帝出了名的难以捉摸,这时虽然笑得和蔼可亲,难说下一刻会如何。顾乔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跟我说说吧,” 皇帝懒洋洋地开口:“廉州怎么样?”
顾乔心说魏长史述职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吗?面上老老实实地把廉州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在说到少成寺大火的时候,着重说了还没有落网的杜宇文和黄岐两人,皇帝还是一副懒洋洋的、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因为不确定老三的身份,在汇报的时候隐去了遇到小傻子的事,皇帝听完后却说:“听说你在廉州遇到一个身中奇毒之人,这个人的事情,你说给朕听听。”
顾乔不知道皇帝 “听说” 了多少,不敢欺瞒,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不过小傻子毒发时都是自己抱着睡的这件事他直觉不应该告诉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是住在一起的和尚照顾的。
没想到皇帝对这件事异常感兴趣,毒发时有多痛、失忆时还记得自己有哥哥、治疗时从脑中取出一根针,这些细节都一一讲了。
看皇帝表情凝重,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气,顾乔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话触怒了龙颜,再问都只敢捡些不怎么要紧的地方说了。
“行了,” 皇帝以手撑着额头,有些疲惫地说,“你回去吧,去看看你老师,他很挂念你。”
顾乔应了,皇帝又说:“你在廉州,做得很好。”
顾乔躬身道:“谢陛下,微臣告退了。”
等顾乔出去了,龙椅背后的屏风那边走出一个白衣武者,他走到书案前单膝跪地:“禀陛下,刚才顾司马所言跟我们查到的大同小异,确实是杜黄二人企图谋害三殿下。”
皇帝没有说话。
白衣武者又道:“阿古门正在全力搜查那二人下落。”
“查了这么久了还没查到?”
武者顿了一下,“是,那二人用的假身份,且善于隐藏踪迹,十分难查。”
皇帝挥了挥手让他出去,那白衣武者走出御书房,跳上房顶消失了。
第26章
出了宫已经是正午,差不多可以到老师家里去蹭饭了。
欧阳迟恭住在太升门外的朱雀大街上。
京城的朱雀大街,住的都是非富即贵。高低错落的大院沿着平整宽阔的街道排开,这里不像顾乔家门口那样排着鳞次栉比的小摊贩,宽敞的大街上只有皇城禁军往返巡逻,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头快步而过,不敢逗留。
顾乔走到老师家门口,门房看到他,高兴地往里喊:“顾乔公子回来了!”
欧阳志文先出来,“乔儿,你怎么才回来,年都要过完了。”
“志文兄,” 顾乔拱手道:“那我就拜个晚年了。”
“去你的,” 欧阳志文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往里走,“我娘早听说你回来了,做了一大桌子菜就等你来了开饭,下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乔莞尔,“好啊。”
“你个小兔崽子整天没个正形,不要带着乔儿一起,” 师娘吕氏笑道,“乔儿快来,让师娘看看。”
顾乔乖巧道:“师娘。”
吕氏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心疼道:“我听说你在廉州被土匪抓了,都快要担心死了!你老师还说没什么,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快来吃饭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糯米排骨,还有五香牛肉、莲藕丸子。”
顾乔将左手的伤疤藏起来,笑道:“师娘,您都把我说饿了。”
让吕氏牵着手进了厅堂,欧阳迟恭端坐在正位上,他走过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老师,新年好。”
欧阳迟恭还没说话,吕氏就笑得合不拢嘴,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好好,红包拿好,赶快吃饭了!”
欧阳家子嗣不旺盛,就欧阳志文一个独子,是一家人的宝贝,从小被宠得没了边儿,谁的话也不听,唯独和顾乔关系好。师娘也喜欢顾乔懂事听话,又有学问,跟自家儿子一样疼着。
四个人入了座,顾乔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壶给欧阳迟恭斟酒,“老师,我先替廉州的老百姓敬您一杯,多亏了您,廉州的事情才那么顺利就解决了。”
欧阳迟恭端起酒杯,面上看不出情绪,“廉州的事,盘根错节,那一件不过是其中一个插曲。”
顾乔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不解道:“还请老师明示。”
欧阳迟恭沉吟片刻,“你可知你所救的那个身中螺叠果之毒的少年是谁?”
“老师您查到了?” 顾乔眼睛一亮,“他是谁?”
欧阳迟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有谁值得费那么大功夫,从京城弄到廉州去下毒呢?”
“是啊,杜宇文和黄岐他们想控制老三……”
顾乔话没说完被欧阳迟恭打断,“他是老三?他自己说的?”
“嗯…… 他没说,是杜宇文他们这么叫他,然后他自己也说他好像有两个哥哥。”
欧阳迟恭放下杯子哈哈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真是老三,那就说得通了。”
顾乔不明所以,欧阳迟恭道:“我常常提醒你要关注宫中局势,朝中的一切动向都是宫中局势的反映。”
听了这话顾乔有些心虚,他从来都没有把多少心思放在宫中过,面上听话地点点头,生怕老师提问。欧阳迟恭知道他的德性,并未考他什么复杂关系,而是直接道:“当今陛下独宠何贵妃,何方知自然是群臣之首。”
关起门来,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欧阳迟恭说话有些大胆。
“这大昊国的政事堂早就成了何方知的一言堂,若是二皇子再坐上储君的位置,何方知的地位将不可动摇,真正权倾天下。”
“他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顾乔小声嘀咕。
欧阳迟恭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并不是天子乐意看见的。”
“所以现在陛下召回三皇子就是为了制衡二皇子,” 顾乔点点头,“这我能想明白。”
“不仅仅是制衡二皇子,还有打压何方知的意思。为君者或许会偏宠哪位臣子,但若是那位臣子有心自己扶持一个人将自己取而代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乔没想到这一层,“那陛下的意思是想立三皇子?”
欧阳迟恭叹口气,“陛下年事已高,立储这件事,朝中从前年就开始吵。大皇子是上官皇后所出,是嫡长子,聪颖早慧,若不是身有残疾,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二皇子虽为最受宠爱的贵妃所出,但毕竟不是嫡子,又跟何方知过从甚密,犯了陛下的忌讳;三皇子也是嫡子,跟大皇子一母同胞,在宫中算来还要压过二皇子一头。但陛下忌惮上官家,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而三皇子又长年跟上官将军在边疆练兵,感情自是非比寻常,若是立了三皇子,陛下更睡不好觉吧。”
欧阳志文开口道:“立这个也不是,立那个也不是,看来皇帝也不好当啊!”
“陛下确实很苦恼,” 欧阳迟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他既想让他们羽翼丰满,又不想让其中任何一方有能力与他抗衡,所以有意让他们彼此牵制,以平衡局势。但有人想打破这个平衡。”
顾乔拿起酒壶为老师添酒,“不管是二殿下还是三殿下,他们都想打破平衡。不过三殿下常年在边关,朝中除了武将,并没有任何文官的人脉,他会更着急吧?”
欧阳迟恭看着晶莹的琼浆从精美的酒壶中细细地流入琉璃盏,轻笑道:“谁胜券在握谁更着急。”
“老师您的意思是二皇子那边……” 顾乔放下酒壶,“他会做什么来打破平衡呢?”
欧阳迟恭笑中有深意,“比如趁老三到廉州视察水患的时候给他下毒。”
“什么?!” 顾乔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顾不得站起来时打翻了酒壶洒了自己一身,“您的意思是那个老三就是三皇子?”
“很惊讶吗?你稍一想想就明白了。”
确实,若老三就是三殿下,而杜宇文和黄岐是二殿下的人,那么之前的种种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为何黄正贤跪舔杜宇文,为何禁军在廉州找人,为何杜黄二人要用那种方法控制他,顾乔想通了这一节,惊道:“他们想通过控制三皇子控制兵权!”
上官家手握重兵,谁拉拢了上官就等于拉拢了兵权。三皇子是上官老将军最疼爱的外孙,若是再等几年他在朝中站稳了根基,二皇子那边就会非常危险,也难怪他如此急切,甚至不惜用那样上不得台面的方法。
欧阳迟恭满意地看着顾乔震撼惊骇的样子,轻松道:“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三殿下去廉州后迟迟没有返京,而你书信中所说的那个人又跟三殿下颇为相似,我当初只不过觉得这是巧合,直到陛下急召你入京。”
“对,这样的话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我今早在宫中面圣,陛下也着重问了我老三的事情。” 顾乔想到皇帝的反应,又有些疑惑,“但是陛下听了之后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帝王心术,心中所想必然不会让你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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