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祇所造的飞鹊在归途时折损,但沈祇既然活了下来,说明事故并不严重,他们甚至还回收了飞鹊的残骸。
那些残骸十分有效率地被再利用在了沈祇设计的下一座建筑上,一点儿都没浪费。
“了不起。”
晏锦屏忽然笑了,他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抚掌赞叹道:“有意思,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千年前的沈家老祖宗沈祇、四十年前的天才机关师程如岫、今日的沈连星。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障碍,通过一条奇妙的纽带被联系在一起。
纽带的名字叫做‘求知’。
这事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错位的巧合感,晏锦屏活了这么多年,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虽然短命,但却又能以另一种形式长生不息。
这是‘人’所独有的特质。
真有趣。
“所以。”晏锦屏自个笑了半天,终于收敛了些。他抬头往上看去,“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来之前我还不确定。”沈连星道,“亲眼看到它时我就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个。”
挂在摘星楼楼顶的那组部件。
就算在如今,它也正缓慢地、一刻不停地按照某个固定的规律搏动。
围绕着主轴,一些金属杆被推出来,另一些齿轮和旋钮收紧之后再收缩,链条扯着旋转的部件被徐徐绞紧,到达某一限度之后便极轻微地‘咔哒’一声,跳过某个微妙的关节,链条再次松开,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这东西是摘星楼的核心,是整栋楼的动力所在,是千百年来支撑摘星楼那座钟表时历的基础,是……
是曾经带着沈祇,飞进云层里的‘动力’。
“原来真的在这里。”沈连星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叹息。
怎么从来没想过呢。
怎么从来没人注意到呢。
明明真相一直摆在这里,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光明正大地放在台面上,甚至都没费心遮掩一下。
明明每个月都有专业的机关师来擦拭维护。
寻常人也就算了,沈家那一帮子混账东西,包括沈帆那个废物,不都是天天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地要往摘星楼里挤么?
他们就从没抬过头?
还是说即使他们看见了、注意到了,却也从来未曾细想,未曾分出哪怕一丝精力放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沈家现在……究竟算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沈连星慢吞吞地也靠住了楼梯的扶手。
最近温度已经回暖了,但这么晴朗的夜晚仍旧凉,就算风吹不进摘星楼里,他也暖和不起来。
晏锦屏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东西的动力应该来源于火。”
可是现在,至少在明面上,却看不见火焰的存在。
别说是动力了,就连火把都没有。
“嗯。”沈连星道,“它在飞鹊上时是一回事,在楼里又是另一回事,动力源总不能在明面上摆着,那样火焰很容易熄灭,所以我想,他们后来应该是又做了一些改动,单独把需要点燃的部分挪了出去。”
现在还没法知道沈祇当年使用了什么燃料,得亲眼见过之后才能知道。
“虽说你应该早就想过了,但我还得提醒你。” 晏锦屏抱着胳膊,一边观察那核心,一边道,“若摘星楼停摆,你猜会引起多大风浪?”。
随着沈家的发展壮大,以及工艺技术的成熟,钟表与时历不再是从前那么罕见的东西。再说烟景城如今是座日夜喧闹的城市,商业代替了农耕,居民生活已用不着过分依靠时间。
就算摘星楼真的停止运作,也不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
话虽如此,将近一千年了,从未出过问题的摘星楼一旦停止运转,势必会很热闹。
一千年了,别说停滞,这楼上钟表时历的误差甚至不会超过几息,虽然人们已经没那么依赖它,却将它当成烟景城的象征,如果就这样贸然取走……
沈连星反问道:“留着它,又能做什么?”
除了拿来胡扯、标榜身份、放在这儿当个摆设,钟表本身到底运不运转,又有什么意义?
在下一次有人登楼,发现那升降房间不动弹之前,那些人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的‘占星楼’已经停止运转。
这座楼发展到如今,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再留在这世间,只不过是徒增笑柄而已。
它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令沈家人骄傲的摘星楼了。
晏锦屏:“摘么?”
沈连星:“摘吧。”
沈家最年轻的继承人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星影,闭上眼,轻声道:
“多谢老祖宗。”
麻烦您,借我一缕扶摇风。
作者有话说:
沈祇:不客气。
————
烟景城民风淳朴,要是我,我就在门口扯一道护栏,给占星楼安排成景点,收费参观。
星辰,传承,机械,我流浪漫。
第147章 君子
月已上中天,柔和的月光平等地从摘星楼的四面八方照射进来,没有一开始那么明亮了,但是地上的星影更加清晰完整。
现在两人面临的问题,就是这么大一个核心,要把它完好无缺地从楼上拆下来,应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
沈连星这几日连着研究程如岫那张图纸,早把其中的构造记得滚瓜烂熟,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不过程如岫的灵感来源于沈祇,主要的地方也差不到哪里去。
两人琢磨了一下,先没管别的,总之顺着螺旋楼梯一路走到楼顶,打算先离近了看看再说。
楼梯的终点连着一扇门,推开之后就能到达他们之前去过的那个房间,也是摘星楼如今最主要的用途所在。
机械核心正悬挂在两人面前,沉默而有序地运转。
晏锦屏向着它比划了一下,感觉似乎不怎么困难,于是提议道:“要不,我直接把那一整块楼顶都挖走?”
他有断水,最适合干这个,晏老板跃跃欲试地就想抽刀。
“你等会儿,这不成。”沈连星拦住他,“楼外的机关是这些,但整座楼的机关肯定不止这点,应该还有不少藏在墙里。若是直接挖下来,很有可能会造成大破坏。”
他们只是想要核心,并非真想对摘星楼如何,造成的损失当然是越小越好。
晏锦屏又道:“那怎么办,找个办法,直接把你送过去?”
核心下头没有能站立的地方,真要去上手把它拆下来,他们还得自己造一个平台。
“不,先等等。”沈连星道,“我再看看。”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在下边时很多细节看不清楚,走到上边来,核心自身反射的月光已经足够把整个结构照亮,这倒是方便了沈连星。
他很快就发现,这东西原本就不是死死固定在楼顶上的,而是利用了一种特殊的榫卯结构,安装时只要向上一顶,然后松手,核心就会自动下滑,被旁边的部件牢牢卡住,加上后续的一些保险措施,便永远不会松脱。
要拆下来也简单,将核心整个推上去,拆掉后装的阻碍,再把旁边卡住的部分依次从槽里按出来……只要操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只是要找到合适的拆解方位,不太容易。
毕竟是挺大一组机关,又勾连着整座摘星楼的运转,如果真的出了大差错,就会变得一团糟,到时候还得费心修补,为难的是他们自己。
沈连星想了想,转头问晏锦屏:“你有什么办法,能把核心托住不让它掉下去的同时,再把这几处同时按进去么?”
他给晏锦屏指了核心旁边的几个地方。
他们只有两人,就算能站到核心底下去,也很难操作,这种时候,还是得动用一些‘非常理’的力量。
晏锦屏看了一眼,沉吟道:“有是有,不过精细程度肯定不及你亲自去,如果是要求比较严格的动作……”
“没事。”沈连星道,“只是些力气活而已,照着我指挥来就成。”
“那没问题。”
晏锦屏单手用手指在掌心一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颗棕色的圆球,随即圆球上凭空燃起火焰,猛然开裂,在他掌心迅速发芽抽条,不过几息时间,便长成了一株翠绿的藤蔓。
藤蔓本身不粗,在长出一截之后又猛然分出无数细细的分支,违反常理地向上生长,温柔而严密地将核心包裹起来,小心着不破坏任何一个部分。
这东西看着眼熟,沈连星道:“这是……”
“唔。”晏锦屏手上托着无根的藤蔓,抬头看着被藤蔓分割得更加零散的月光,解释道,“我从……雪山摘回来的,就这么一颗。”
又说:“不过蕴养方式不一样,所以没法达到雪山里那么强大的效果,单只托个小东西,是够用了。”
沈连星懂了。
雪山上的姑娘历尽艰辛找回来的藤蔓,用灵魂来养育,用净火来浇灌,甚至能够缝补整座雪山的封印。
如今晏锦屏当然不会用灵魂来养它,只是他身边不缺火,随便撕出来一点,支撑一个小小的核心,倒是大材小用了。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虽然很怀念,但沈连星还是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开始轻声给藤蔓指出需要改动的地方。
越精妙的机关就越易碎,因为重要,所以每一处都有很大用途,制作者不会将精力放在去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就像是多么剧烈的狂风,一开始也起于青萍的末梢。
机簧设计精巧,关节环环相扣,牵一发——
而动全身。
沈连星需要做的只是找到那个影响平衡的精妙一点。
藤蔓分出许多细小的枝节,舞动着跟随沈连星的指引,这里推推,那里拉两下,将这边一处凸起按进去,又将另一处扯开。
这回轮到晏锦屏看着眼熟,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这种解除方式,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嗯。”沈连星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送过你一个……我自己做的木球?”
他曾经送了晏锦屏一个木球,拆开之后里头装着戒指,这晏锦屏当然不会忘。
虽然戒指已经碎在了桃源。
“原理是一样的。”沈连星边指挥藤蔓动作,一边到,“当然这个要比那小玩具的规模大很多,不过要说复杂程度,其实不相上下,解法和构造的方式也都相同,不难。”
随着最后一处被藤蔓的枝条推进去,本来就已经松动的核心终于完全脱离了摘星楼的房顶。被下边托着它的藤蔓带下来,收缩回了楼梯上。
曾经存放核心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露出里头原先连着核心的齿轮。它们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动力的源头,慢悠悠地最后转了半圈,终于全部停止了动作。
星影湮灭,钟楼停摆,整座摘星楼的内部发出了巨大的‘咔哒’一声,随即是不知从何处起的一声钟鸣,只有一响,从楼内发出,然后扩散,悠扬而嘹亮地回荡在烟景城的夜空上。
听声音,像是醒神钟,宣告者一个时代的落幕。
这么一来,恐怕全城的人都听见了。
沈连星:“……”
晏锦屏:“……”
晏锦屏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把核心收好,问沈连星:“你觉着这会是沈祇干的么?”
“应该就是他。”沈连星道,“别人……谁还有闲心去考虑这个,摘星楼沈祇是总设计,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来决定,添个钟鸣而已,对他来说就是一顺手的事情。”
由此看来,沈祇恐怕是在设计摘星楼当天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后的一切。
不管是何时、出于何种理由,摘星楼的核心总有被拆掉的那一天。
毕竟是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作品,真要到了那时候,也许沈祇是希望它至少能在这世上留下最后的一丝痕迹。
只是不知道他规划这些时,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是会觉得遗憾么?还是欣喜、好奇、对未来的期待?
总之,既然沈祇已经知道有人会来摘核心,摘星楼的暗处又没有对‘核心窃贼’飞来毒刺或者飞刀,两人便自行将之当成了老祖宗‘已阅,批准’的信号,趁还没人来查看情况,赶紧先行开溜,回到了琳琅阁。
琳琅阁里,难得大家都在。
丹歌手里又抱着不知道哪个倒霉鬼的胳膊;李垂珠睡在窗下的垫子上,只有耳朵跟随动静来回转动;云童飘在半空中看书;八宝趴在窗口,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听见两人开门进来,小兔精立刻回头,颠颠地扑进它沈大哥怀里,兴奋道:“东家,沈大哥,你们回来啦!”
晏锦屏:“……”
他看着沈连星怀里的八宝,有心想说你下回要不也抱抱我,可十五年了,他跟八宝它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虽然关系亲近,但精怪们对他还是敬畏居多,这时候倒和沈连星争宠,还哪有东家的样子?
晏老板有点郁闷。
“刚才听见了钟声。”云童也道,“那么响,整座城里都传开了,应该是从占星楼附近传来的,两位刚从那边回,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沈连星和晏锦屏去了摘星楼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没听他们两个详说,因此大家都只隐约知道这事应该和他们俩有关,不过还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
毕竟是他们俩潜进人家楼里,还拿人家东西,没什么值得宣扬的地方,晏锦屏便含糊地解释道:“没什么大事,就一点小动静,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不必在意。”
“哦……”云童也不是非得知道,就是顺便一问,见晏锦屏显然是不想说,便也没追根究底,把书一合,又道,“对了,东家,跟您商量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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