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沈祇自出现后就一直表现如常,让人很容易忽略掉他与他们之间的不同,但他毕竟是千年前的人,又有着如此不同寻常的身份,两人表面上没说,其实心里头各自也是有些想法的。
晏锦屏与沈家交集不深,见到沈祇时也只是觉得‘这是个挺了不得的男人’,可沈祇是沈连星的祖宗,不知道沈连星会作何感想。
晏锦屏有些好奇。
“说实话,有点意外。”沈连星想了想,一边迈过一条过长而凸起的树根,“其实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沈祇是沈家的创始者,是千年之前的先人,是一个象征,是代代相传的传说,是书上的符号。
无论他到底是什么,对于沈连星这一代人来说,他都不能被称作一个单纯的‘人’。
至于亲眼见到他这种事,离得太远,甚至连这念头都不会起。
“不过。”沈连星回头看了一眼,如今这高度,早已看不见那溪边的人影,“如果我们生在同一时代,也许会成为朋友。”
可惜,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相处。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晏锦屏又道:“关于沈元思为何非得要你上这山,你有头绪了么?”
这山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沈元思哪怕赌上自己亲孙子的前途,也要让沈连星上来一趟?
是为了沈祇?不像。
那是为了酒泉……或者是其中的玉?
更不可能,这东西虽然稀罕,但没什么实质上的用途,看个新鲜也就算了。沈家早不是沈祇那时要什么没什么的样子,以如今沈家的财力,别说是玉,就算直接把整条矿脉买下来都不在话下。
而且沈元思已经死了,这些身外之物对他毫无意义。
有什么东西,能比沈连星本人还重要?
“不知道。”沈连星干脆地承认道,“我倒是有几个猜测,但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我想——到了。”
就在两人谈话间,林间的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座山的山顶也没多少树木,零星几棵散在周围,也挡不住什么,光线便忽然亮了起来,连带着山顶的空地,也显得更加开阔了。
两人是顺着小路上山,这条路和溪水离得并不远,一路走来一直能听见小溪流动清脆悦耳的水声,叮叮咚咚的,只听声音完全无法想象,这里头流淌的,竟是那种能醉倒神仙的美酒。
如今上了山顶,这声音也忽然放大,比之先前那样的若有若无,如今的水声就显得十分激烈,但仍然十分清脆。
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座水潭。
说是水潭,其实并不深。这座山的山顶平坦得出奇,正中央一片清澈的泉水,里头零散地四散着那种被沈祇称为‘泉魄’的玉,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发出了清淡的、甚至有点儿懒洋洋的光晕。
两人听到的水声正是从这水潭上方传来的。
毫无预兆——甚至毫无依托,从水潭上方的半空之中凭空出现了一排水流,就像是某种瀑布,水量虽然不大,但是却源源不断地、永不停止地向外输送着清透的酒液,没入潭水,但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存在于此。
水潭平滑如镜,倒映出蓝天,与一些摇动的树影。
天顶山上的酒泉——无根无底之泉。既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从虚无之中产生,短暂地流过山林,又化作缥缈的云雾,企图将所有访客困在其中。
它诞生于虚无。
沈连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轻声道:“至少这地方的景色不错。”
环境好,空气也清新,虽能闻到酒香,不过并不醉人,只有淡淡的一点,倒是更让人觉得心神放松。
“可惜不太好进来。”晏锦屏也赞同道,“不然真不失为一个挺好的去处。”
这座山隐藏得太深,又有云雾做天然的屏障,哪怕是路过,会误入的概率也很低,因此才能一直保持这样清幽的状态。
若不是像他们两个这样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还真想不到什么人会闲着没事,大费周章地就为了往一团情况不明的云里钻。
沈连星凑近了去观察那水出现的地方,晏锦屏看了两眼,自觉以自己的眼光是研究不出来这种现象为何会形成,便干脆在水潭便找了处平整的地方坐下,挽起袖子,伸手去撩那清透的潭水。
晏老板一贯的穿衣风格只有一个宗旨——怎么舒服怎么来,若不是有非常必要的理由,他一般不太喜欢穿些个过于拘束的服装,平日里随意披着的袍子也都松松垮垮的,风一吹便飘起来,像是能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头似的,随意得很。
这次上天顶山,提前已经知道了沈祇来过,这山里应该没什么危险,他便故态复萌,又穿了平常的衣服,宽大的袖子往上折了好几折,才勉强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腕,边角还是垂下来,浸到了谭水里。
晏锦屏:“啧。”
太麻烦了,反正这里的是酒,袖子出水就会马上变干,他便干脆不管,又随手捡出来几块白玉,学着沈祇的样子在面前堆了个小石头堆,仔细地观察。
他还是觉着眼熟。
玉……虽然占着个泉魄的名头,不过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普通的玉石没错。
晏锦屏抽出短刀刻骨,用刀尖戳了两下,没什么反应。
他想了想,又捞出来一块玉石,将短刀反过来,用刀柄往下一敲——
白玉应声而碎,直接成了齑粉。
没有特殊的形态和颜色,也不如何坚硬,那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
晏锦屏收起刻骨,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
山上一直有风,不过都不大明显,最多是吹动几根头发,又或者是带动一两片树叶,晏锦屏没将它当回事。
那风轻柔地拂过水潭,没带起一丝联系,又将那一小堆玉石碎裂形成的粉末吹散,恰好吹到了晏锦屏的方向。
晏锦屏:“……”
弄了一身,早知道就不手欠了。
他轻轻掸了两下衣袖,站起身,就想问问沈连星有没有什么发现。
可还没等他迈出步子,动作便猛地顿住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敲击着他心脏的部位。
晏锦屏当然没有心脏,现在在那地方的是……
是了。
他隐隐的预感没错。
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情况太过混乱,他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细看自己救下的孩子送了自己一条什么样的发带。
只知道发带的两头……
拴着两块上好的玉。
晏锦屏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就像是生怕自己动作一大,就惊动了什么似的。
他慢慢地、轻轻地合了一下眼皮。
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缺失的那一部分里发生。
这不是坏事,不疼,他只能感觉到那敲击十分轻柔,带着一点莫名的暖意,像是那些被风吹散的粉末,进入了他的身体,自发地缠上了他那一刻不停地旋转着的假心脏,修补上头因为年代久远而产生的缝隙。
这个过程发生得很快,几乎是在晏锦屏察觉到的那一瞬间,修补就已经结束了,之前他所感受到的那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然而这不可能是幻觉。
晏锦屏伸出手,按了两下自己的心口,某种满足的、酸软的感觉逐渐上涌,就像是干涸的河道,在枯竭多年之后,迎来了第一波降水。
“……沈连星。”晏锦屏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忽然叫住了不远处的沈连星。
沈连星:“怎么了?”
他敏锐地意识到晏锦屏的语气不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回头,走到晏锦屏身边:“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出什么问题了?有哪里不对?你——”
沈连星终于看清了晏锦屏脸上的表情,那一连串的问话戛然而止,他停顿了一下,才有点迟疑地接着道:“你……脸红什么?”
是真的脸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晏老板原本就白,如今这样就更明显,整个人好似一尊瓷娃娃,上了薄红的釉彩。
晏老板这幅模样可不多见。
就算明知道现在时机场合都不对,沈大公子还是很有出息地被脸红的晏老板给晃了眼。
“烧的。”晏锦屏倒是没想到那么多,他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温度果然略高了一些,便简单地道,“刚才出了点事,一时间没缓过来。”
心脏基本上是他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了这样的冲击,晏锦屏一时间整个人都感觉有些不对。
暖洋洋的,像在晒太阳。
“先不提这个。”他又说,“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先别研究了,过来一点。”
时隔多年,晏锦屏终于弄清楚了,沈连星当初送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一切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么?
作者有话说:
沈连星:晏老板脸红真好看,我当场想歪。
————
名侦探晏锦屏.jpg
竟然能在12点之前写完,不愧是我……!
第158章 古往
“怎么了?”
沈连星不知道晏锦屏想干什么,不过看他态度认真,便也露出很严肃的表情,走到晏锦屏身边。
“是出什么事了?”他挺关切地用手指贴了贴晏锦屏颈侧,“我看你面色不对。”
虽说红得挺好看,但显然平白无故脸红是很不正常的情况。要说晏锦屏是想到了什么,害羞了,也不像。
体温也高,晏老板平日里对温度控制极其精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年四季都极适合抱着,很少见这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这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晏锦屏一言不发,看了沈连星一眼,抓住他还没放下的手,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沈连星:“怎么?”
做什么一言不合就……
晏锦屏拍拍他手背:“你摸,摸得出什么吗?”
沈连星的手掌贴着晏锦屏的胸口,听了这话,手指不自觉地弯了一下,指尖按压到的皮肤柔韧而有弹性,虽然隔着一层衣料,他也想象得出来这下头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没什么旖旎的念头,沈连星的第一反应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拿开,皱眉问他:“疼了?”
——这下头,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沈连星沉下脸,就去怀里摸药瓶:“上次吃过药应当还没到一个月,这才刚二十三天,怎么就又疼上了?疼得厉害么?难不难受?你先别动,难不成是吃得太多,药力减退了?还是得再找壶公来看一看……”
“不是。”晏锦屏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一把按住沈连星要去拿药瓶的手,生怕自己动作慢了一点,就得被沈连星不由分说地按着再吃苦药,“你先等等。”
虽说这药确实是对身体有好处,不过晏老板可实在受不了那味道,一个月吃一颗,已经是极限了,要再让他多吃,他非得跟沈连星拼命不可。
“阿锦,你不要任性。”沈连星不肯等,连许久不用的这称呼都搬了出来,很不赞同地摇头道,“我知道这药不好吃,可是良药苦口,你……”
“我没事,真没事,不疼。”一涉及到这方面,沈大公子立刻话多得不成,晏锦屏只好打断他,干脆直接切入正题,手指点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问他,“关于这里头那东西,你还记得多少?”
沈连星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块玉?”
替代了晏锦屏心脏的玉,是从沈连星的发带上得来的,因为沈元思在上边刻了符咒,因此保了晏锦屏一命。
“嗯。”晏锦屏点点头,“你仔细看过它么?对它还有什么印象?”
他既然问了,沈连星便总算是暂停了拿药的动作,回忆了一下那时的情况。
那时他一个孩子,独上越青山,表面上是为了要杀蛇,实际上是为了杀他。那时候……
他想得挺认真,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当时的沈连星又太慌张,对于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如今再想起来,却只剩下一团烈火,与萤火组成的、送他平安离去的那一条银河。
最后只好摇头道:“……没记着多少。”
沈连星倒是知道自己当初送了救命恩人一条发带,不过现在再回忆,‘发带’早已成了个没有具体样子的概念,至于颜色、花纹、宽窄,则是一概想不起来,更别提上头缀着的坠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可能会花上大半天时间琢磨地上的土坑,却绝不会在意自己头上究竟有些什么零碎。
沈连星道:“家主——沈元思那次走前才送了我那条发带,嘱咐我好生系着。随后就是沈家那一摊破事,你也知道。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送进了山里。”
随后就是凶险、惶惑,小小的沈连星忙着记恨沈家人,忙着琢磨如何在蛇口中活下来,忙着去记救命恩人的脸,哪儿还有闲心注意自己的穿着。
那个夜晚是一切的初始,是他未曾预料到的、踏入这非人世界的契机。
是他念念不忘的回响始末。
沈连星多么聪明的人,他了解晏锦屏。在这种地方提起那玉,绝不只是忽然想到了,随口一提。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垒起的石头堆,又回头看看仍然流淌不停的酒泉,略微皱起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再次贴住晏锦屏的心口。
手掌下一片冰凉,晏锦屏全身的体温都高,只有这里,温度从没变过,冷得像冰。
这下头的是个死物,当然不会有多么温暖。
沈连星轻声道:“是这个?”
“嗯。”晏锦屏叹了口气,“你那时还太小,没注意到也正常,就连我,一开始时也没认出来,只是觉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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