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刻着星盘的那张桌子还在。这间屋子自从上回他们来过之后就没人动过,只是之前放考验的地方合上了,又变回了一张完整的桌子。
大祭司一言不发地走到桌旁站着,看样子是在等沈连星。沈连星便把玉瓶再次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往前推了推。
“酒泉。”他道,“就这么些,都在这儿了。”
晏锦屏跟着瞥了一眼,发现他拿出来的其实就是壶公用来装药的那种小瓶子,个头不大,如果把里面的液体倒出来,应该只够两口的量。
……就好像之前在天上拿酒缸截人家溪流的那个不是他似的。
大祭司不知道这事,沈连星说就这么些,她便当了真,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
浓郁的酒香从瓶子里逸散出来。
在天上时整座山上都是酒香,闻久了就习惯了,反倒没那么明显。如今忽然再次闻到,终于能品出这酒的香气复杂,又不醉人,果真与人间的酒不大一样。
站在最后的沈帆动了动鼻子,看那小瓶子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
——若沈连星所言属实,这可是了不得的神仙东西呐!
不过只凭味道,不可能判断出它来自于哪里。沈连星见大祭司拿着瓶子不动弹,便提醒道:“大祭司?”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把瓶子重新盖好,郑重地拿在手里。
沈连星之前就好奇,如今终于有机会问了:“您打算如何确定这就是酒泉?”
刚把考验内容告诉沈连星的时候大祭司就说过,将酒泉带回来,她自有办法确认真伪。酒泉是天上的东西,大祭司一个凡人,能有什么办法?
大祭司言简意赅:“……酒泉。”
沈连星:“嗯?”
大祭司跟他们这么两句话,可能是习惯了,表达方式终于流畅起来,句子也长了不少:“你既然去过那地方,一定已经见过酒泉。”
沈连星不知道她的意思,点头道:“是见过。”
不光见过,还亲自摸过呢。
“那你——”大祭司将她的藤条手杖高高举起,又横着敲下去,再次‘咚’的一下,击打在桌子中央的那颗紫水晶上,“也一定见过这个了。”
桌子应声而开,像是熟透了的果子,露出里头的东西。
是泉魄。
也许大祭司因为穿着斗篷,没法多拿一个口袋,因此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都爱往这儿放。上回来摘星楼时桌子里还只有沈元思留下的一封信,现在这里竟多出了一块小小的、莹润的白玉。
个头不大,有很明显的被切割过的痕迹。
沈连星和晏锦屏对这可太熟悉了,他们刚从天顶山回来,装了满口袋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拿出来,给大祭司看。
只有沈帆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想弄清楚这仨人为什么一脸凝重地盯着一块玉。
这不就是一块普通白玉么,有什么好看的?
沈连星没把自己见过沈祇的事情透露出来,想了想,便点头道:“确实在那酒泉之中看到过,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因此没有多研究,谨慎起见,也没有碰。”
没有必要告诉她自己带了泉魄回来,这原本就不是人间应有的东西,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其中说不定蕴含着什么了不得的能量。只是存在摘星楼也就算了,若叫邪魔外道得去,说不定又要旁生多少枝节。
大祭司也不多问,‘唔’了一声,挺珍惜地将那块泉魄拿出来放在掌心,回头看了一眼,两步走到那静止的表盘旁边,将泉魄托举到月光下。
月光柔和,泉魄温润,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大祭司打开瓶子,慎重地将瓶子里的酒浇在泉魄上。
随着她的动作,酒液顺着白玉边缘下滑,但却没有溢出,而是在将要滑到大祭司掌心之前,就被吸进了泉魄里。
那块白玉从边缘处开始缓缓变得透明。
瓶子里的酒没多少,两下就倒空了。好在这块泉魄的个头也不大,堪堪吸收到正中心,留了一点乳白色的芯子,终于不再变化。
现在看上去,它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琉璃,切面将月光反射出来,在大祭司的掌心投下了 斑斓的光影。
——这下,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酒泉并非假冒伪劣之物。
人间的液体可达不到这效果。
大祭司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将透明的泉魄珍而重之地收好,对沈连星点头示意道:“沈家主。”
大祭司的意志几乎可以代表整个烟景城,她如今叫了这一声,就算是承认了沈连星的家主地位,一切终于也都尘埃落定。
沈连星也回了一礼,又问道:“大祭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了么?”
泉魄为什么能够吸收酒泉,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大祭司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沈连星:“……我以为你知道。”
她胸有成竹地操作了那么一大通,沈连星当然会认为她知道什么内情。
“我不知道。”大祭司摇头道,“我只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还是从给你的那本笔记里看来的。”
沈连星:“沈祇的笔记?可是这上面并没有写——”
他的声音停住了。
沈连星的确通读过沈祇的笔记,但是还有一部分内容,他并没有看见。
“写了。”大祭司面不改色地确认他的猜想,“在最后几页上,沈元思把它撕下来了。”
沈连星:“……讲了什么?”
讲了沈祇成功地造出了飞鹊之后的事情。
讲了他短暂地成了次神仙的事情,以及他对酒泉与泉魄的研究……还有那损坏的飞鹊最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是因为这事太过离奇,也可能是沈祇压根没将它当成什么大事,因此只在笔记的最后几页记了寥寥几笔。
成神的事没法细说,泉魄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沈祇从天顶山上带回来的泉魄和酒泉都不多,经过了多次尝试,最终只是弄出了一块巨大的透明泉魄。
他后来将它仔细地雕琢了,作为一个装饰品,挂在摘星楼的核心中央。
因此大祭司知道那核心是从何而来,在那天晚上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事成了。
若非将飞鹊研究得透彻,沈连星不可能会注意到摘星楼上的那些拆分得七零八碎的零件。
沈连星:“……麻烦您再给我们仔细讲讲。”
大祭司早预料到了沈连星会是这种反应,她看了沈连星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沈家在走下坡路。”
沈连星:“嗯。”
这他看得出来。沈家以机关术见长,然而如今的沈家人,心思早已不在那上头,勾心斗角、手足相残,现在仍然能维持正常运转,全是因为规模太庞大,就算衰败,也要有一个过程。
“沈元思——你爷爷很在乎沈家。”大祭司又道,“他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沈元思与沈连星不同,他对沈家很有归属感。在当上了家主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沈家即将衰落这一点,并且一生都在试图改变它的未来。
但是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没法做到什么。
沈家已经存在了太久,它的兴起不是一两天的事,至于衰落,也并非这些年才开始的。
大祭司轻声道:“后来,他看了你们祖先的笔记。”
前代家主当然都曾经拥有过沈祇的笔记,事实上,这样的笔记,差不多每个家主都写过一本。全都放在一间密室里,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
但是一来他们基本不会相信这样不切实际的故事,二来那时沈家还没有衰落至此。在它还能发展、人员构成还未冗余懈怠的年代,实在没有必要耗费时间精力,冒险去做什么飞鹊,研究什么天顶山。
“沈元思迫切地需要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沈祇告诉他,这条路可行。”
沈连星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似乎预料到大祭司将要说的是什么了。
“他认为你可以。”大祭司凝视着沈连星的表情,满脸的油彩在灯光的映照下透露出一股近乎神圣的诡异,“他希望你可以,所以他定下了这个考验。”
那时的沈连星岁数不够,只有她与沈元思勉强算是朋友,又是烟景城的大祭司,沈元思偶尔会来找她商量一些事情。
沈元思认为,只要沈连星成功地造出了飞鹊,就可以像是他的祖先一样,踏入‘神’的领域。
到了那时,如果沈家人愿意祭拜沈连星,也许可以获得神明的庇佑,重新振兴起来。
他没有料到,自己一倒下,那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撕破了表面的平静,伤了沈连星,甚至等不及家主去世,就要弄死他唯一的继承人。
事到如今,就算沈连星真的成了神,也断不会去庇护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沈家人。
可惜,考验已经定下,自那以后,沈元思连说话都成问题,整个人就是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挨日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动过心思要更改考验的内容。
……就算有,最终也没能成功。
作者有话说:
沈帆:这是我可以免费听的吗!
沈连星:原来我是工具人。
————
沈三光抠抠搜搜,明明带了一堆东西回来,只肯给大祭司一小瓶hhhhh
第162章 北斗
沈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开门出去了。
他今天跟着沈连星来摘星楼的目的就是判断酒泉的真假.一方面是沈家这边总得出个见证人,另一方面也是好奇,想知道这酒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现在已经亲眼确认了,沈连星实打实地完成了所有考验,那么他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家主。家主在与人谈事,非相关人不可能仍然若无其事地旁听。
沈帆从前是不大喜欢沈连星,可不是不聪明。
这头大祭司还在讲述她的故事。
自从沈元思死后,她已经等了太久,如今终于等到时机,嗓音都已经开始嘶哑。
“沈元思与我不同。”大祭司说,“你们沈家人从前就没有拜神的习惯,就算后来也参与到了祭祀和占卜的活动中来,也不是真就那么相信——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合群而已。”
她虽不表现出来,其实都看在眼里。
“但他还是只能来找我。”大祭司缓缓地抚摸着桌子边缘,她的皮肤有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略有褶皱,青色的血管极明显,“因为他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
沈元思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庞大的机关世家的家主,但他同时也十分孤独。
他并非是一开始就将希望全压在沈连星身上的。
这可能太过于渺茫,途中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若非当真走投无路,谁也不会将一张纸上的几句神话当真,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沈元思努力了很久,但沈家……
它早就已经从根里腐朽了。
就好像是一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树,芯里被害虫经年累月地蛀空,它还能站着,末梢甚至还能抽出新叶,全是因为从前漫长的岁月里扎下了深深的根,就算要倾颓,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显现出后果。
这些事,不站在树顶,永远也无法看到。
而看到了这些的人,若要盼望古树回春,除了祈求神迹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元思……沈元思归属感太强,一门心思地想着振兴沈家,所有或许能有用的方法,他都会去试试看。
沈连星毕竟也是他的亲孙子,如果可以,沈元思更希望能亲自解决这些麻烦事。
但是很可惜,沈元思本人并没有这样的天赋。就算早就知道摘星楼是沈祇拆了飞鹊建的,也看不出那些复杂精细的机关的真正用途。
日复一日地管理着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已经基本上耗费了他的所有心力,他现在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却早已算不上是一个优秀的机关师。
他私下里曾经去过很多次摘星楼,最终都失败而归。
凡人的寿数是有限的,沈元思已经是一个老人,自知时日无多,所做出的任何变革也都无甚进展,千般尝试无用之后,到底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沈祇的笔记。
“他将这事情告诉了我。”大祭司道,“我是祭司,考验的内容需要我保管,而且等他……百年之后,若他的计划能成功,后续还得我来操持。”
沈元思详细地给大祭司讲了自己的计划,祭司代表烟景城的意志,而且她本人没有任何立场,也就无需担心自己的意图泄露。
只是身份相差太大,大祭司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将自己当成朋友。
“我不相信他。”大祭司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了,说两句,就要停顿一下,重新再组织语言,“当然也不相信你。”
祭司的位置一代传给一代,新任祭司全是由上一代亲手选出再抚养长大。在这烟景城里,大祭司拥有绝对的权威,她们懂得如何观察星象、如何进行祭天仪式、如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解释占卜的结果。
只是也正因为这样的特殊地位,她们不能与其他普通人有过多的接触。上一次像是这样与人交谈,已经是沈元思还在世时的事情了,因此说话直白,不会考虑对方心情。
“沈元思坚持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劝过他。”大祭司道,“但是没用,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固执起来不像话,谁也没法改变他的想法。”
而且这是沈家内部的问题,无论支持与否,她都只能作为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是朋友的旁人给出自己的意见,不能直接左右沈元思的决定。
而沈元思决定相信沈连星。
大祭司仔细地看着沈连星英俊的眉目,他和沈元思长得有些像,不过他们两个的性格不挨着,真正接触下来,就会发现他们完全不同。
她最终带着点没法分辨的感情轻声道:“现在看来,倒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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