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伢一拍大腿,笑得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眼忍不住要去瞥祝言仁的饼子:“没粮了就来!约莫着十来天一次。”
“那你们不跑?”祝言仁手背顶着嘴,又一抻脖子,把嚼不烂的饼子吞下去。
“这儿也没粮呀,跑了也没用。他们总不能吃人。”小伢带着他继续往前走,顺着一条泥水弥漫的沟拐弯,正对一间草搭棚。勉强能够挡风用。他看了看北山又说:“这里能跑的全跑了,留着的都是为了多喘几口气的,等太平一点就一起往南边跑。”
“现在南边也打仗,”祝言仁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把剩下的全给了他:“给你吃吧,我不饿。”小伢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进去。一边塞一边往草棚子里领他,往地上一指:“坐……坐!”
祝言仁发现他虽然牙齿残缺,但是牙口好。几口就给嚼烂,咽了下去。祝言仁盘腿坐在地上,笑着看他:“你给我帮个忙,往后我每天都给你带吃的。”
小伢儿在黑面皮上翻瞪着一双极大的白眼珠子,想也没想就答应:“行,行行行!”
回了大院,他把剩下的饼子从床下的木头箱子拿出来给小梁:“能吃,快点吃吧!”
小赵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有些担心的摸摸他脑袋:“不舒服了?”小赵抓住他的手摇摇头:“上午高燮阳又来了,问我会不会用枪,他说他这里不养闲人。”他说着要哭:“还说让我跟着去剿匪。”
祝言仁把另一只手的饼递到他嘴边:“他不是每天都来说一遍?你是真的烧糊涂了?”
“不是,我受不了了,我要逃!”小梁打了个与他神行极其不符的喷嚏。祝言仁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能出去,不让你去前线,听话,你这是发烧了。”
这几天祝言仁摸清楚了高旅外出的规律,每天早上9点以后就要去练兵或是四处骚扰幸存的难民。他把准了时间,大摇大摆得往后院走。
后院的警卫恰巧不在,他正纳闷,听见厢房后有脚步声。可能是正往这边来,他抓紧往厢房跑进去。躲在门后,偷偷露出一双大眼,看了一圈院子里的确是没人。
这是有些奇怪的,祝言仁想,高燮阳不可能不防他。后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他往厢房看了一圈,走到案几上拿起镇纸躲在了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跳得很快,然后缓缓地抬起了手里的镇纸。脚步声一紧,似乎是在跑,却越来越远了。
那人果然是安排在后院的警卫,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在。在他往门口走的时候,往侧屋看了一眼。然而什么也没做,径直跑向了门口。
祝言仁送了一口气,放下镇纸,从桌上抽出一张宣纸来。看了这一户原来是个有文化的人。没料想会看得见宣纸这一类的东西。但是毛笔已经干成了一块,他轻轻拍手,拂掉了在镇纸上粘上的灰。用手心得汗化开毛笔,勉强在纸上写了几个模糊的字。最终将那张宣纸折成四折放进了口袋。
然后他悄悄走到后窗。这个扇窗与外面是联通着的,但是被订上了钉子,歪七扭八的卡上了许多木头。他掏出在早放在口袋里的石块。朝着外面的瓦砾堆猛地挥过去。砖头噼啪的一响,门口那警卫果然警觉起来,拔出枪,谨慎地往外走。
祝言仁看他出去了,顺着他身后,往右一拐,跑向臭气熏天的茅房。良久以后才带着一脸恬然从那边走出来。警卫此时正挠着头回来,见了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恶心,似乎很是敬佩得看了他一眼。祝言仁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身上带着事儿,且是偷摸而正义的事儿,总是容易多心。他马不停蹄,连跑带跳的往小伢儿的草棚跑过去。
小伢儿拿到他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惊讶得张大着嘴:“这…这能行嘛!”
“你只管把这个交给他让他知道我的诚意。高燮阳这种射天笞地,两面三刀的混蛋,我带他的兵向他投降,他肯定同意。”祝言仁神采奕奕的。
三天后他从喜气洋洋的小伢手里得到了一份梅花影印纸笺。字写得粗枝大叶,不修边幅,内容更是狗吃屎一样臭。但能辩明白意思,约定八月初七也就是第二天,就在牙子半山上见面。
30、到上面去
祝言仁突然改了口风,公然要从高燮阳手底下要兵,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大敌当前,不能当王八,我也要打仗!”
高旅的人看文小生唱戏似的,带着好奇与蔑视看他。高燮阳则很高兴,一脸掩饰不住的笑,从眼角到眉梢,层层叠叠得荡开。原来祝言仁从没觉得高燮阳的表情竟然也可以如此的丰富多彩。
高燮阳似乎是特别看得起他,说前几日在山下剿匪时,当地保安团团长由于民愤被被刁民宰了。祝言仁有幸看到,是真的被宰,宰猪似的。但是高燮阳万般保证那刁民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让他不要担心,安心去顶上这个保安团团长。
祝言仁看了以后才知道,这个保安团只有二十几个不顺当的散兵,可谓是高旅杂牌军中的杂牌军。怪不得团长能被人宰了。
“小祝,你真漂亮!”小赵这几日下来精神更加失常了,见祝言仁换了衣裳从西屋出来,仿佛有了些精神。把铲子丢在身旁的士兵身上,大步走了过去。从肩头看到脚底,又退后去离远着看:“真漂亮!”
士兵们听小赵一吵也抻着脖子往这边看。他确实是漂亮,稍微板正一点的军装也总归是衬人,显精神,把他脸面的漂亮掩盖下去,祝言仁其实是个颇英气的身子。
“漂亮!真漂亮!”高燮阳从院子里头走出来,眼放着精光,神采奕奕地:“你早听我的,跟着我不比方敬山强多了?”他与小赵的精神似乎有个此消彼长的关系,他一高兴,小赵便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惨歪歪地要蔫。可能是因为碍了高燮阳的眼睛,他一指小赵:“你赶紧去挖土,早点把我的花种上啊!”他不知道是从哪发现了一株桂花树,此时正试试探探的开些花来,他觉得稀奇便给撅了回来要种在前院。
高燮阳跑到刚才小赵站的地方,身后露出一匹勉强可以称作马的短腿动物来。他听说祝言仁在美国是学过骑马的,便从马厩里给他挑了一匹细瘦得堪比烟鬼的老马,硬要送给他做为加入高家军的礼物。
祝言仁越过他,凭马蹬上马,缓提缰绳,那马似乎精神了一点,显出了些许生机。这次剿山,他这一支作为先锋在前,走正路上山,说白了就是敢死队。但他们出发晚,在主队后边。
上了大路,祝言仁故意用腿夹着马肚子让它跑得慢一些。卷起来手里的马鞭,他抬了抬帽子。往前倾了身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赵一民的肩:“你回去看看小赵为什么没跟上来。”赵一民是这一队里面,他唯一一个叫的上名字的。他虽然闷迟,但能让他想起贺天干,莫名就觉得亲近。儿赵一民虽然闷,但像是崇拜他似的,总与他走得进。一来二去,他对赵一民也很信任了。
赵一民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身子这么长,伸个手就能够到他。但他怕得有限,挎起枪闷着头往回跑。没缘由的,他心里惴惴,遥遥地他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嗓子:“千万别出错了!”赵一民回过头,朝他敬了个礼算是回应,继续跑了。他敬的是军礼,虽然赵一民长得其鼻子怪眼,但敬礼却很有军人的样子。他心里立时沸腾了起来,那惴惴不安也松动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熊熊燃烧的热血,他要做的事情可能不好定义好与坏,但他站定的,是自己的立场。
小赵本是想趁乱跟着往外跑的,高燮阳似乎是把赵程当成肉票一样的存在。所以在祝言仁提议把他编进去保安团的时候,一口回绝了。
他见祝言仁出了门,便随着乱糟糟地跑步声,贴着墙咬着牙往外冲,刚到了门口,他身上一毛,是被人扣住了肩膀。他吓傻了,不敢回头,只听见那人声音冷冰冰的:“你回去呆着。”
他被高燮阳吓得有些发傻,同手同脚的回了屋子。就坐在地上等,等高燮阳出去。但门口放了四个人,就坐在前院,搬了一只藤木做的圈椅,面前置了一张矮桌子,倒了一杯飘着香味好普洱,悠悠闲闲的看太阳。
小赵蹲在窗台底下,不时要扒出头来看看。每回那些人都能发现他,愉快地朝他狞笑。小赵吓得快哭了,同时也大概看明白了。祝言仁的叛逃根本就是高燮阳光明正大杀他的把戏。
赵一民没有回去而是沿着高燮阳那一小队所上的一条小路跑,去了半山腰埋伏的地方。
到了地方,他板正了身子,手指一打额头,敬了个军礼:“报告旅座!看时间祝言仁一行人已近到牙子山西,沿大路上山,一会就能经过了。”
“哦哦”他趴在山坡上正了正身子:“你告诉山下姜团,见了他别动手,只管放喇叭,让保安团那些人把那个…”相处了几天他依旧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小玩意儿而已,该叫个花啊草啊的,名字则不值得一记,实在是小玩意:“那个他们团长抓回来,就说我不追究他们做逃兵。如果还跟着他,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等一等!那个,一民啊,你让姜团去说,把我刚才的话润色润色。”他看赵一民想走,又把他叫住嘱咐了一遍。
小赵听见赵一民应该是回答了然后跑出去的,也可能是没回答就跑了。他听不清了,眼前冒出许许多多的火星子,烧的他发晕,突然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脑子里的东西全没了逻辑。
他突然就看见一窝人闯进来,拉起他将绳子往他身上捆。他猛地挣开,也并不是难过,但他的眼泪就是淌了出来:“你们干什么!跟我没关系,你们放过我吧!”
那些人并不听他的,身后伸过两只手来按住他,下边也伸过手来。他并未能挣扎几下就像绑野猴子一样四肢,背着朝上绑了个结结实实,被抬了出去。
高燮阳端起茶托,对着漂浮的茶叶吹了一口气,他觉得小赵这样子太没有骨气,没趣极了,很不快地挥挥手:“吊起来。”
小赵木愣着,一脸傻相。士兵凭着他手脚上的绳子将他往树上吊,心照不宣地在他脸上腿上搓上几把,他也不叫不嚷,单是往地上看。沉默中,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呦呵,尿了!”
大家一齐哄笑起来去看他的□□,那里或许是因为悬空着的原因鼓起了一块,湿漉漉的,还偶尔往下滴上些水。有爱起事的,伸手从他那里掏了一把,然后用湿手去抹小赵脸蛋子上的泪。小赵一边啜泣一边摇摇晃晃的去躲,大家都来了精神,嘿嘿笑着上前去按住小赵,供别人去摸。沉闷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
祝言仁也发觉不对劲了,他们这一队人一直没有捡到前边为他们留下的“未死掉的战俘。”一阵风扫过了,把他不知是何时出的汗扫透了。他收僵勒马,立即调转了方向:“不去林西找了,上山!”
底下的人都是心下一愣。不明白他要上山干什么。祝言仁牵着缰慢慢调整了马头,他将马鞭缠成圈握在手里往山上指:“再往前走出三十步,咱们算是高旅的叛兵了。”他顿了顿,等人们缓过来:“高旅亲日欺民,离经背道。甘愿做亡国奴做日本人的狗。是可忍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他用马鞭朝山上点:“这条路,我非上不可,愿意跟我走的我们去山上投靠那边的匪帮。不愿意跟我上山的,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他本以为那些人会抱怨,或者转身就走。他还是太蠢了,余光里看见一个人突然搬起了枪,冲着他就是一枪。他下意识的一滚,手按住了腰间的枪上。马受了惊,长鸣着跃起来。那一枪正好打在马腿上,血如同小炸弹似的爆开。
血“噗”的一声洒过来,糊在祝言仁脸上,他在地上一滚,枪指着那个人,他吓懵了,也气懵了。想都没想一枪子就放了出去:“你他奶奶的想干什么?”
那人被打上了肚子,怨恨地看着他,缓缓地坠下去。祝言仁看见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他想这可能是个父亲,也必定是一个耄耋老人的儿子。他这一枪打碎了两代人的希望。
他尽量的板着脸,心拧成了一团,可他不敢动,不能动。有一点松动,他就会立即被这些人打成筛子。他虽然蠢,但道理他懂,他需要立威。这一枪,他可以不开,可一旦开了,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害怕,他后悔。
垂下眼睛,他睫毛扑散下来与下睫毛交接在一起,显得眼睛又大又深,像个洋人,奇怪又夸张,他的声音又平又稳:“谁想走,带他回去。”
没有人上去扶一扶那个人,也没有人想走。有人低着头小声说:“他只是怨,我们好好的,谁愿意做逃兵…”
祝言仁不说话,缓缓摸着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马。一张脸绷得很紧,紧得没有一丝破绽,让人看不透他的情绪。
“你们还想回去?”有人抱着枪坐在地上:“我不回去,高燮阳反复无常,我们给他卖命,可他怎么对我们的?宁愿死了我也不回去!”
“给他一枪吧,被打穿了肠子,活不了了。”一个年轻人,祝言仁抬眼看了看,记住了他。是一个国字脸的年轻人,应该是端正的样貌,但是因为瘦,显得清秀。
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要他一个主意。祝言仁抬起了枪。他看着那人皱褶的脸,满脸的皱纹堆挤着痛苦——“乒”。
枪声过后,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被包裹过,被放大过的声音。
一只前宽后瘪地铁喇叭从正前方往右转了大概三分一半圆的弧度。一个圆脑袋从车子里头探出来:“祝言仁意图投敌,此罪甚重,现在旅座已派八团来阻止,你们已万万跑不了了!如果其他人能将祝言仁抓回军营,旅座定赐慰劳,且概不追责!若不知好歹,一意孤行,则后果自负!”
大家面面相觑,探视着,思量着,都没有动一下。祝言仁往下看了看,掉头就跑:“信他个屁!他不追究那就不是高燮阳了,想跟我走,上山腰!”
31、错上加错
一支不到二十人的杂牌队伍硬着头皮往山上硬冲。后面的枪声与喇叭声越来越远。
祝言仁带着人一路狂奔,身后跑来一条野狗,似乎是认识他,也跟着着急忙慌的,气喘吁吁的,舌头耷拉下来半截。及至到了半山腰,他们竟然轻而易举的甩掉了高旅的人。
远处,有几座废弃的草房。祝言仁把帽子掀了,扔在地上。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长期不打发蜡,显得蓬乱,前边碎下来的短发打成了绺,汗顺着那里往下滴。
他看着那群矮房子,仿佛看见了希望。那里牙子山的土匪们朝他张开了怀抱。他极力往那跑。到了门口,他客气的敲了敲门。又敲了敲,最终自己推开了。一低头,他极力忍住不叫出来。那里有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已经快要看不出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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