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了手,小赵把脑袋垂在祝言仁的肚子上。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哭声,他哭得撕心裂肺,却还算是有点清明,没有哭得竭斯底里。但是他肚子起起伏伏的,小赵怀疑他的肠子快要断掉了。
祝言仁生了一场大病,小赵由于腿上的刀伤,也没办法好好照顾他。但他脑子恢复了些,没有原来那么呆傻了,他还记得高燮阳告诉他每顿饭在他身上片下一块肉让他自己吃。直到祝言仁回来。
这几天他除了往外吐过水,嗓子里没有经过过正常的东西。被垂头丧气的祝言仁带回山上,他饿死鬼一般的样貌和吃相,让别人对他们都侧目而视,也没有人来问钱平支的去向。除了祝赵二人,大家都沉浸在得到了粮食的喜悦中。心里也多少承认了祝言仁作为他们保安团团长的身份。
小赵虽说行动不利索,从兵痞那里也要不来多少好饭。但是寸步不离祝言仁,让他的病也很快有了起色。况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或许是心病,就是一直发烧,在床上滚来滚去不睡觉,说疯话。但这样也多少有些活泼的假象让小赵想起刚刚在方公馆见到他的那段时间,是个那么活泼漂亮招人喜欢的孩子。都以为他是教堂里画作中才有的安琪儿,没人会把他跟战争联系到一起。
可是战争就是这样,当炮火轰向教堂,安琪儿也需要扛起他的枪。
等到第三天,祝言仁终于在喝一口稀饭的时候提出了别的要求。他张着干裂泛白的嘴唇,翻瞪着大眼珠子问小赵:“有没有一点肉…”
小赵高兴的跑出去给他张罗肉,又垂头丧气的回来:“没有肉…他们说会去山下碰碰运气。”
祝言仁已经站起来了,眼窝深深地陷进去,脸更瘦削了一些,让他洋人相更重了些。他套上发了灰的黄褂子,摇了摇头:“没事,我不吃了。”
自打祝言仁能说一句清醒话开始,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了健康。当天下午他就盘着腿坐在家徒四壁的那间房子,召开了第二次全体会议。当中铺着一张简略的地图,那是出自钱平支的手笔。
他重新定了计划,预备着被任何一只军队收编,同时定下来再回一趟高宅,但他要自己去,哪怕九死一生,他要去去确认钱平支是不是真的死了。哪怕是一点希望呢?他希望能救他,能跟高燮阳再谈判上一次。
第三天中午,他独自揣着一只驳壳枪,腰间挂着与钱平支曾经用得出神入化的弯刀很像的一把下了山。他希望跟钱平支一起回来的时候,还能用刀帮他解围。
33、从天而降
易家歌赶着一头驴,嘚嘚架架地停在一处大宅子附近。农夫从后头吆喝:“没错了,没错了!就是这啦!”
他说完从车斗的茅草垛上爬下来:“先生架驴的技术真是好!”
易家歌由于最近心情极差,总觉得这是在骂他,所以干笑两声,飞身下驴:“剩下的我自己去了,你回吧。”
“唉唉,好…”他说着慢慢往驴上爬,想要钱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家里那位朋友,得劳烦你多照顾几天了,”易家歌装作看不懂他的眼色,最终,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抽出两张给他,扭身往宅子那边去了。
还没进门,他便听闻一声雄壮的狗叫,但是只吠了一声,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嗓子。
他有些好奇在这能养出什么样子的巨型犬,先探了头进去,看了一圈未见到狗的影子。却对上蹲在地上的高燮阳。他右手拿着一只弯刀,左手拿着从上往下削着皮的苹果,一抬头:“唉?易老弟,你怎么来这里了?”
“高兄!”易家歌尽力振奋精神,颇为夸张地张开两条长胳膊,鸟似的扑向高燮阳,把他抱住。高燮阳伸出手里的苹果,把他挡开。易家歌往后退出一步:“高兄现在可算是个大人物了,前几天还在报纸上看见了你。”
“是吗?”不用想也知道是日本人迫不及待赞扬他积极响应“日中维新”高燮阳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一圈,因为因为实在是看不上他这一类的商人,所以看了一个遍,也没想出什么特别奉承的话来,便一指他的腿:“嗳?腿好了?”不等他回答,他用刀从苹果上片下来一块给他:“吃苹果。”
“不吃了不吃了…”他跺了跺脚用以显示腿部的健壮,把苹果推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苹果上有血腥味,可能是那一柄刀。他把苹果挡回去,开门见山:“高兄,我这次来,是来找个人的。我听说我一个表弟在你这里”易家歌背着手,很有些体面的摩登青年样,瞥了他一眼,很看不上他。
高燮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手握着他肩膀领着他往里院走,一边走还一边往外指挥:“笨死你们这群吃干饭的!种个树埋上两天就蔫了。今天它不活,你们也别吃饭了!”
易家歌这才发现有两个笨模笨样的士兵,正围着一颗桂花树浇水,地上的土能看出来是新培的。他突然有些可怜高燮阳,这个时候揄树,那怎么能活?而且他手下的人竟然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
易家歌被他领进了第三进院子,直接进了一间宽敞的书房,正北放了一对太师椅,一张案几,许多落了灰的纸张,纸张上有一方形的洁净处,像是什么东西被移动过。
易家歌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他一抻袖口上的褶皱,两只明晃晃的蓝宝石袖口刺得高燮阳眼睛难受,虽十分看不惯这些耍嘴皮子的商人,他却羡慕极了。他们实在是有钱,所以不得不敷衍:“易老弟,你说的表弟是谁啊?怎么突然想起来了?远房的亲戚?”
“这倒也不是,只是中途去过美国许多年,与我不是多么亲近。回来以后便给放旅长当个副官。我听说跑你这里来了,便想着把他给接回去。”易家歌说着严肃地坐直了身子。
他一动,高燮阳也看了过去,同时也隐约猜出来他那个表弟是谁了:“你那表弟叫什么呢?”
“祝言仁”易家歌恳切道:“实不相瞒,我来这里也带了一笔款子,高兄在这里许久想必是十分需要,这一点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嘛。”
高燮阳一愣,突然笑了出来,他从桌子上端起一碗茶水:“令弟得罪的可是大人物,要他的命呢,他不除了,我就得死。”他说着,极其夸张的吐了一下舌头,做出被勒死的表情。
易家歌心里一抖,高燮阳敢这样说就说明现在祝言仁的处境一定是不容乐观。于是语气迅速冷下来:“人现在在哪?”
“别急,别急”高燮阳突然笑了,轻快得吹了一口面上的茶叶。从桌子上拿起刚才那只苹果,用刀一片,又掉下一块,填进嘴里,慢慢嚼着,他用眼睛看易家歌:“我说易兄,这个祝副官不是你弟弟吧,长得也不想呀…”
“那是什么?”易家歌心不在焉的笑了一下,也端起面前的水杯,看上边漂浮着的廉价的茶叶。
“你姘头吧。”西边的墙壁,手摸摸索索在上边按。
易家歌轻轻笑了笑,没出声。
“咔哒”很清脆的响了一声,从墙壁上弹出一只小盒子。高燮阳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易兄最近是碰了什么烦心事?”他手里夹着纸,抬高着一边的眼看他:“你这脸色可真的是太差了…如什么来着…如丧…”
易家歌不知道是如丧什么,他知道自己脸色差。本以为此行很轻易就能看见祝言仁,结果又摆了他一道。他现在恨死了,难过地伸出手,他接过高燮阳递过来的那张纸。
一点一点看过去,他眉头越皱越紧,末了从纸上把头抬起来:“曼无边给了你三十万?”他的声音趋于尖利,简直有撒泼的征兆:“就为了杀一个祝言仁?”
“别别生气…”高燮阳安抚他:“我还没动手呢,说实话,这信跟着祝副官一齐到的,从那个日本人手里递过来的。我本来打算见了就杀了完了。可我一看他,我就改了注意了。”
他从易家歌颤抖的手里把水杯接过去,怕他把自己这为数不多的瓷器给打碎了:“我就觉得有人肯定能出个更高的价,让我别杀他。你看,”他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你这不就来了!”
“我最近也倒霉,前天跟着上安庆,结果顺着水往下,不知道哪走了消息。被人埋伏了,死了我那么多人,子弹擦着我脑袋飘啊。”他说着夸张的比划了一个子弹飞行的路线,擦着他的右耳:“从这里打过去的,”他说着往易家歌身边凑,想让他看见自己耳朵上那块小疤:“再偏上半寸,我他妈就等不到你了啊。这是命大,我就知道有好事得等着我呢?”
易家歌眼睛通红,他现在是真没钱。趋于心碎,抬头看着高燮阳:“兄弟,你知道我为啥来吗?”他似乎是找到了倾诉抱怨的源头,滔滔不绝:“我半个月前出海了,一切都她妈顺风顺水的啊,我以为我又要发一笔洋财。你猜怎么着?我回来带着一船的印度药和着半船的印度土,让人给炸了!我要不是命大,手下的人拼命把我捞起来,现在也见不着你啊。”
高燮阳眨了眨眼睛,他不是生意人,也做不到与他共情,有些为难的点点头:“是,是啊…”他急了,看见高燮阳不理解他:“你知道那一船多少钱吗?至少几百万,我把我一半家产都赔上了啊!”
“嘶—”高燮阳嘶了一口气,对着易家歌婆娑的泪眼,他丝毫没有同情心,反而十分幸灾乐祸,开怀且真心的安慰他:“这么说,易兄还有一半家产呢,那心疼个屁啊!”
易家歌不知道是被他噎住,还是痛到心口。哽咽了一声:“你不懂,不懂…”他抹了一把脸:“你先让我见见祝言仁咱们再谈别的。”
“先说价钱,”高燮阳见他要起来,手按着他肩膀把他按坐了下去:“别,别急…”
易家歌不管他这一套,因为爱财,因为常年刀尖上走。他生出无限的凶气,“霍”地在椅子上站起来:“看不见他,别想从我这里拿钱。”他把高燮阳推远了一点:“兄弟,你别让我为难,带我见他,他要是好好的,现在就给你写支票。”
高燮阳心想,反正人也不在我这里,能不能让他回来还得看你呢。不然别说从他这里捞钱,曼无边那边的他也捞不到。不如就把人先软禁下来,等祝言仁回来了,再要挟他写支票。要是顺当了就做个顺水人情,把曼无边那边砸了,专搭易家歌这边。要是不顺当,就把易家歌这边宰了,往后还是跟曼无边来往。不管怎么样,以后出来这山包,在上海也能混得下去。
“也不急…”高燮阳把桌上的那一杯茶水重新端起来,他故意的,用指头尖拨了拨杯盖,后者一歪,朝着易家歌摔过去。
易家歌心不在焉,却下意识的,手腕灵活地一转,将杯盖捏在了手里放了回去。同时抱怨他:“你就不能小心一点?”
这么刁钻的角度,常人根本接不住,但他速度太快了,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高燮阳有意试探他。
没再把杯盖放回去,他捏在手里,用手指摩挲着圆润的弧,有些邪气的笑了。他手突然一撒,杯盖应声落地“啪”的一响,一只枪已经抵在了高燮阳的脑袋。
高燮阳有些心疼的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委屈的:“我就那么几个整个儿的杯子……”
“易兄,你还是把枪放了吧,这个样子咱们门都出不去,你怎么去找你那心肝宝贝儿?”高燮阳试探着去拨开他的枪,易家歌的手却纹丝不动的,只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还是放了吧,咱们都兄弟相称了,这可不是谈生意的样子啊,你有筹码,我手里可是也有筹码的…”高燮阳笑得发僵,土匪的本性从他那僵了的笑了一点点漫出来。
易家歌缓缓地收手,枪口指向地上。高燮阳突然从桌上摸起了他削苹果的那只刀。朝着他的脸扎下去。易家歌反应极快,左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但他没料到高燮阳不仅凶猛如同疯狗,力气更是大的如同野猪。
彼用头猛撞易家歌右手腕,把枪撞掉后张嘴就咬,不知道是他合上骸骨过于用力,还是要断了易家歌手腕的筋。离这边近些的警卫们都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嘎吱—”,像是野狗咬住了家狗的脖子。
警卫们蜜蜂似的往这边嗡嗡着飞过来,易家歌一边忍着剧痛,左手死撑着抵抗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刀尖。高燮阳怕他会再把枪捡起来,往偏侧用力,咕噜,抱着他滚出了屋子。
高燮阳松不开嘴巴,不能下令。而警卫们分不清状况,不敢动手,在外面稀稀疏疏的围了一圈,嗡嗡的。
正在僵持之时,又是咕噜一声,从屋顶滚下一个生着绿叶的土黄色的东西。那土黄色的东西因为滚的快,跌在地上,进而摔成了一个人形。
接着混乱他又一个滚,到了高燮阳身后。再一次舒展开,是个拿枪的姿势。因为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地形,他被石子磕破了额角,血从头上洒下来。又因为他眼睛大,于是紧紧闭着将要被血淹没的那只眼。半边脏脸都皱成了一团。又有可能因为打滚摔到了嘴,他开口的声音闷闷地:“你他妈敢再咬他一下,我就开枪!”
高燮阳迫于威胁赶紧松开嘴,握刀的手也弯下去,两个人都是一愣,没认出此人是谁。
高燮阳只觉得看见了一个血人。对于血人,他从来是不怕而且有些鄙夷的。他凝视了两秒,还是没认出此人是谁,只觉得此人毫无威胁力还满口豪言,于是骂了一声,勇猛的抄起刀子,从肋骨处朝那人刺了进去。
那人果然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根本没力气开枪,那一刀刺得十分顺利。那人“嗷”的嚎叫一嗓子倒了下去。病猫似的叫疼。
他这一叫,易家歌却认出来了。他捡起地上的枪,立即有人扑上来制止他。但他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高燮阳。
高燮阳也猜到是谁了,赶紧举起了手:“别开枪,”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僵硬的笑容了:“我让他们放你走,”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祝言仁:“赶紧走还能救活呢…”
34、步入正轨
易家歌饭饭手头的账本,随手往地上一推。他按了一把桌子上的铃,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人物从外面做贼似的钻了进来:“易老板,您找我?”
这是纪云找来的帮手,自打他从热河赶回来就让纪云照顾景张赵三个人,纪云一见便感叹此三人不过到了满洲一趟,简直像是温室里的花进了火焰山,走一遭回来便全部半死不活了。方敬山能把自己的副官养到如此地步,可见他死得不冤枉。然后找了个伶俐帮手去给易家歌帮忙,自己光明正大的到医院放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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