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看日头,牙子山匪帮与他约定了晌午在牙子山半山腰见面。时候快到了,可是怎么没有人来。
祝言仁进了一间空屋子,抓住头发往后一撇,靠着墙坐在了地上,手里拿着一根与他胳膊差不多长的树枝在地上画,旁边放着张土匪给他留下的信笺。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首先,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吃饭考抢,睡觉抗枪的,哪来的情趣买梅花影印的信笺?而且他前脚给了小伢儿,过了没三天就把回信给他了。就跟提前写好了似的。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而与此同时,高燮阳也抬头看了看日头。同时纳闷他请来的君,怎么还没入瓮。他与四十几人的一小队一起埋伏在牙子山山腰的路上。等了半天了,一个人影都没捞着。
他一只手攀着路牙上累起来的土,另一只手一招,招来了离得最近的土匪穿戴的人:“你给那个没门牙的信,真到了咱小朋友手里了吗?”
土匪狠命得点头:“错不了,我一心一意请他上山的。”
“那他跑哪去了呢?”他说着往山上的方向看:“难道他知道山上也是我的人了?”虚着眼,他想了想:“不管了,让山上的弟兄们守着,咱们先回去。”
一回去他就发现,事情虽然出了差错,但是也并不完全失去了掌握。比如小赵就没有跑成。被他的人吊到树上去了,一吓唬什么都说。只不过信息与高燮阳本来就知道的那些出奇的一致。
高燮阳不太高兴,表现出来,他就站在挂小赵的树下那眼睛剜他。小赵吓得尿流不止,裤子上的渍已经硬了。
他颇想利用树上吊的人去威胁祝言仁。问题是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围着院子转了一圈,他仔细思索着,想找来蛛丝马迹。
他由于脑子有限,全部花在了怎么偷鸡摸狗,阴人算计上,所以没用的东西觉得不值得一记。所以他又忘记了他该一枪子打死的那孩子的名字。他转到树下抬头问树上的:“那个跑到山上的叫什么?”
小赵由于被吓的已经没了魂,所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里流下的口水差点沾到高燮阳的下巴上。他往后一蹦,差点踩住他身后的赵一民。
赵一民机敏,也往后一蹦:“旅座,那个跑了的叫祝言仁,这个叫赵程。”
“记住了,但是老赵啊。”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现在就要到秋收了,让周围的农户先缓缓。这样过了秋咱们才有吃的。”
赵一民挠了挠头:“旅座想的周全。”
“我是说你,你的保安团里头全是刺儿头,现在说跑还都他妈的跟人跑了。”他在院子里来回的快速走步,背着手走到赵一民面前,他突然抬起一只手:“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他们又不能不吃饭,我们就去山下等着,不信他不来。”
高旅结束了夏季漫长的扫荡策略,第二天就不再去山脚下洗劫了。转而去牙子山下找人,牙子山上的“姓高”的土匪们,则从上往下找人。找了整整两天,竟然一无所获,祝言仁带着那一队人仿佛是从人间蒸发了。
高燮阳没来得及第三天去找祝言仁,因为高冈参谋来了。他来的急赤白脸,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珠子,言简意赅:“南边战场受到了中国士兵抵抗,需要他们这一部补上。”高燮阳不愿意卖这个名,也不敢多说话。硬着头皮走了,临走前他把主力全部换到了山上去,只带了一半亲信,近身保镖赵一民等人去了前线。另一半的亲信则留在了家里给他看家。
祝言仁这二十个人像是被爹娘遗弃了的孩子,水喂不到他,粮找不到他。连高燮阳都不来找他们。但是从那些人的对话里,他大概猜出来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赵一民本来就是他们的老团长,被宰了的那个不过是个替死鬼。
他突然就全部都明白了,高燮阳早就发现了他的异心。因为牙子山上的土匪本来就是高燮阳的人。想到这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他试探着问了问这些逃兵们,果然,这座山根本不是牙子山。牙子山是再往西南区走的另一片。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突然他清醒了许多。晨困也很容易混过去了。刚想睁开眼,他却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没有立即起来,而且停着胸脯,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趁机他的手往上伸,摸到了从高燮阳那里带来的驳壳枪。
然后他猛地翻身,用枪口指着手里握着绳子的士兵。这是来抓他了,极快得往他往后打量,来了三个人。说明不是所有人都想抓他的。
那人看他起来了,作势要扑上来。祝言仁闪身一躲。同时给枪上了膛,一枪轰出去,削掉了那人半截的脑袋。其实因为太进了,但他被吓了一跳,他没料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其他人也被惊到了,他们没想到祝言仁有这么好的枪法。各自抱着绳子,不敢再动。
被脑浆喷上了脸上的疤的那个,脸色变都没变 ,却噗通跪了下去。不带一点诚意,但确实是在乞求,让祝言仁别开枪。他想了想,把枪放了下去,往门口指了指:“走,”他看着纹丝不动的两个血人,怒气突然漾上了心口:“给我滚!”
祝言仁虚着眼,往西南看过去,又往身后看,果然从小伢给他指得方向,这里连成了一条直线。或许小伢没想害他,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弄混了距离。他猜测高燮阳没找上他的原因,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独自在被清扫得干净的小院子里背着手走,士兵们都躲屋子里,只少了两个去山下挑水的。若有所思的扫过所有房间,他轻车熟路得走到灶房,找到了正在刷锅的国字脸年轻人:“平支,你别整天抱着那只锅刷了,那些锈刷不掉,刷完了就漏了。”年轻人姓钱,平支是他的名。
钱平支哦了一声从屋里走出来,狐疑着:“团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夹杂着心虚,他把钱平支招揽过来,搂着他的肩膀,亲昵地小声问他:“我想打回去,你觉得有什么办法?”
钱平支立即从他手里钻出来,摆着手往后躲:“团座,我拿不了这个主意,我在团里就从来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是看不出来,这些人”他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往南侧那一串房子一摆:“我一个都指使不了。今天一早就想来绑我了。也就亏得马肉还没吃饭,等过了明天。说不定就来吃我的肉了。”
仿佛被戳中了心思,钱平支垂下了头:“那没办法,能当得这份差的,本来就是顺着风跑。”
祝言仁长手长脚的走到他面前,几日的风餐露宿使他瘦削下去的同时,也健壮了些,因为营养不良让他头发发黄,脸也发黄。但依旧是很漂亮。钱平支呆呆得想,怪不得高燮阳不舍得直接把他杀了。谁不喜欢美人呢?他很想看看祝言仁脱了军装,穿上城里的衣服的模样。应当是很漂亮的。
“我有个办法,需要你来帮我。”祝言仁知道他的心思,手搭在他肩膀上。眼睛凝望着他的,心里没什么波澜,他知道自己没有以一当百的本事,要想活过明天,他需要有心机。
“什么办法?”钱平支狐疑着,想回去继续刷锅。祝言仁把他拽住:“从今天开始,你就来当我近身警务员。一会你把所有人叫过来,我要开个会。”
草房子中间的地上画着极其简易的地图,出自钱平支之手。除去这两天被祝言仁杀了的两个,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或不屑,或不情愿的被钱平支请进了这间小屋子。被他们一挤,显得更逼仄了。幸而这里家徒四壁,倒是不担心找不到站脚的地方。
地图四周围了十几个残缺不全的夹杂着滥芋充数的破碗。是一只又一只的破杯子。不知道是从哪里被祝言仁捡破烂捡来的,他忽略这些兵痞们手里的枪和不一的表情。从心里数了数人数,一共是十六个。
数完了,他用手里与他小臂等长的木头棍子绕着地图四周指了指:“都喝水。”说完,他平静得等着,起先还没人动弹,僵持了一小会,祝言仁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小口。也有人从后边走出来,坐在了地图周围,端起了一只杯子。
陆陆续续地,不断有人走出来,喝一点,或一杯水灌进肚子里。最后十个人围着地图坐了,就成了祝言仁的上位之势。有了一个小型会议的意思,他从那地图上先花了一个圈,点了点:“这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树枝沿着一条线走:“这是你们都知道的潼河水道,沿河往上就是林庄,现在高燮阳在的地方。往下是东滩,还有几个大的庄子,日本人已经占过,然后撤走了。”
他指了指众人:“今天的会很简单,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件征兵,一件收粮。”
“征兵要钱,但是我们没有,所以今晚我们要回家一趟,要钱。”祝言仁抬起头来,因为一直没有洗头,他头发打着结,全拢到后边,又因为额头粘着灰,而且眼精光熠熠的,让他看起来像一匹怪好看的狼。
32、归来……
只有五个人留在山上,剩下的九个人与祝言仁一起借着夜色朝着林庄走。他们躲过正道,曲折的,直逼林庄高旅军营处的粮库。
粮库在林庄西,按理说这样重要的地方,至少会有一个营的兵力分散在粮库周围。及至到了地方,那里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根本没有兵,连门都是大敞着的。
祝言仁思索着,不知道他唱得是空城计还是请君入瓮。他从怀里掏出枪来,用枪口抬了抬帽子。点了离他最近的三个人:“我们回一趟宅子,平支你带人在这里守着,看看他唱得是哪一出。”
“我跟你一起回去。”钱平支抬着头看他:“我身手好,脑子笨,在这也看不出什么。”
他这样抬头有些蠢笨的可爱,祝言仁心里动了动,就带着他吧。
得亏了他前一阵子每天出来喂狗,这边的正经路他一个不认识,穿农田趟河水的法子他倒是熟悉的很。四个人野猴子似的,在高旅的地盘上灵活的荡来荡去。
等他飘到宅子的时候,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不时有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夹杂着许多穿白大褂的,这不是当地人,高旅中没有这么多军医。想了想,他对后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是个日本人,远远的,祝言仁就看得出来,他的手提箱不是高旅这等人用得。他们趴在玉米地里。等他靠近的时候,斜刺着拉了进来,钱平支上来一刀切了他喉管。祝言仁怪罪得瞪了他一眼,赶紧脱了身上的衣服去捂喷涌的血。
一边麻利的从他身上将衣服脱下来。祝言仁换了上去。刚想出去,被猛地拉住,是钱平支,他伸手去脱祝言仁的外套:“我去吧,你长得出奇,一眼就看得出来。”
祝言仁想了想,来不及迟疑,他把衣服脱了下来:“趁乱带小赵出来,其它的什么都不要管。”
钱平支刚往外走,祝言仁握住了他:“如果出事,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低着头往外走,他们认不出来。”
提着箱子,他在日本军帽下点了点头。朝着大院那里走。
“出来门就往西跑,那里的水沟下边有暗道,我在里面接应你。”祝言仁接着嘱咐他。
钱平支一句日语也不会,而且不机灵,根本混不进去。刚让钱平支走出去,他就后悔了。趟着玉米田里的水,新生的玉米叶火辣辣的割在他肉上。浑然不觉的,风漫过来,吹皱了一田的叶浪。
躲在田子边上,再出去几步,就是门口士兵的视线范围了。他看着钱平支往士兵面前走过去,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出现了,一个士兵先走过去,幸而他是谄媚的,问他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主要钱平支能装着笑一笑,也许就能混过去。
这时,钱平支手突然往后伸过去,一刀切上了那人的颈动脉,血立即喷出来。他递上一步,另一刀切上了另一个士兵的喉管。自始至终,除了尸体倒地的声音,他们没有机会多喊出哪怕一声。
祝言仁摸了一把头上的汗,他安慰自己,钱平支的身手好,不会吃大亏。悄悄矮下身子,回头对两个人吩咐:“你们回去,直接去偷些粮食,如果有埋伏就撤,万不得已再开枪,只能为了掩护不能为了拼命,好好回去。”
两人离去的地方,叶子一片一片的倒伏。门口的守卫者却已经死了,他们圆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慢,每一次细小的风生都缓慢缓慢的延长,点在叶尖,擦过叶边,略过叶尾。他挑出地里,向着沟子走,他站在沟旁边一边一边规划逃跑的路。
再回过头,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到现在还没有人再过来,他们的运气很好。
这时一辆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让他傻愣在了原地。那辆车往这边疾驰,像是田野里一只绿色的大虫。等接近门口的时候,它突然发现了异样,疯狂的按动了喇叭,并且停下了车。
这段时间,给钱平支提供了几乎,他拖着着一瘸一拐的小赵从院门走出来。那车愣了一瞬,然后张开硕大的翅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朝着门口开了一枪。宅子里也乱腾起来:“抓住他!人跑了!”
祝言仁从沟子里面扑过去,接过小赵,往沟子冲过去:“跑!”
钱平支猛地撞了他一下,他一趔趄,往沟里滚过去。枪打在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崩起许多新鲜的泥土。也崩坏了钱平支腿上的肉,几个士兵七手八脚的把钱平支按住了,钱平支疼得哀嚎着朝着祝言仁吼叫也像是哀求:“朝我开枪!杀了我!”
有人朝祝言仁跳下来,祝言仁抱着小赵一边滚一边朝那人开枪。他急了,脑子里全是钱平支的吼叫,那个国字脸的蠢笨的年轻人,他那么年轻。他也朝着钱平支开枪,可他不是神枪手,他根本没有多好的枪法,他胡乱的开,胡乱的滚。脑子里全是钱平支吼叫的声音。
高旅穿土黄色衣服的士兵污水似的朝他扑过来,他连着开枪,直到没了子弹,可他没能帮钱平支安心的走。抱起小赵,他在士兵擦着他身子过的时候钻进那只洞里,里面七拐八拐的,很好甩开,那些士兵很明显不想要他的命。一枪也没开过,他胡乱的走,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出口滚了出去,滚到了一窝杂草里。
他以为把那些人甩开了,求生的本能退下去,一股悲伤涨潮的水似的,出乎意料的涌上来,他出于本能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小赵被祝言仁晃得七荤八素,但他听见了脚步的声音。忍着腿上的剧痛,他扯着祝言仁,拖死猪似的往旁边一只土垛后边躲过去,死死捂住了祝言仁的嘴。果然有人从里面钻了出来,却没往这边看,而是朝着最近的一条路追了过去。
他摇了摇祝言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脑子有些呆傻,但他也知道救他的那个人活不了了,最好的是别让祝言仁知道,那人是怎么个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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