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横在荣家忙得昏天黑地,再说宝瑟儿这头也不清闲,又要习字,又要算账,原先定的每个月逢五去香药铺干活,掌柜十分属意于他,便教他隔天去上工,做满了,按付半个月的工钱。要是连天横听了,是绝不会答应的,可他现在不在家,宝瑟儿便乐于自己作主了。
这天,宝瑟儿抱着大盘箕,正在香药铺门口的大坪里晒玫瑰瓣,却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宝瑟儿?是你——是你!”
宝瑟儿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李文俊快步冲了过来,抓着他的肩膀,摇晃道:“你不是入了娼籍,平白又在这里做事?我要报官!”
宝瑟儿见是熟人,并不意外,早就想过怎么应付他了,便轻轻一笑:“好哥哥,你去报,怕你怎的?”
李文俊心里转得飞快,料想他是脱了籍,不怕了,按理说,日子过得不错,态度和缓下来,道:“我同你说笑,你怎么当真了?”
宝瑟儿道:“我也是说笑。”
李文俊的手本来还握在那肩膀上,慢慢地滑下去,脱力地垂着,说:“听见你的死讯,这一整年我都没能睡个好觉,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亮……我们曾经的日子,真个是比翼连枝,没有一天生分的。”
“睡不好?”宝瑟儿问道:“怎么回事?”
李文俊望着他,眼眶慢慢地红了:“自然是为你了。”
宝瑟儿仿佛被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了,道:“李郎,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小店正有一味专助夜间安息的香药,唤作玉凝清香丸,你买几颗,放在小香炉里,烧一晚上,哪怕做了再亏心的事,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你又说笑,”李文俊脸上有些挂不住,便道:“你死了之后,我娘的痨病便一日日加重了,这两桩事,成了我的心头大石,压得我夜不能寐,心病难医,哪里是区区的熏香便能治好的!”
他说这句话,宝瑟儿可就不高兴了,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这里的香丸,可不是甚么区区的熏香,安息国产的名贵药材,耗时七七四十九天,几十斤才制出这么一丸来,许多达官贵人也常来买呢!”
李文俊一腔的花言巧语,被他说得无处可使,只得单刀直入,心一横,噗通跪在地上,抱着他,流泪道:“宝儿,实不相瞒,我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借我几两银子,救我母亲的命,一有钱,立马还给你,连本带利,我说话算数!”
宝瑟儿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听见要钱,脸色一下变了,冷笑道:“姓李的,你是个孝子不错,可也实在不是个好东西!我从前养你,是看你会说话,能摇尾巴,你是个甚么臭鱼烂虾,腌臜泼才,没志气的软骨头货,我难道不清楚?”
“我是救人,不是花天酒地,你怎能见死不救?”李文俊抓着他的裤脚,仰头求道:“宝儿,你再接济我一回,最后一回!”见他冷冷地瞥着自己,心里一虚,往后看了看香药铺的牌匾,又生一计,盯着宝瑟儿的脸,幽幽道:“你在这里做事?他们知道你从前的营生?”
宝瑟儿可算把他看穿了,讥讽道:“少跟我数黑道黄的,欺心作孽的刁头,问我要钱,嘬你亲娘的奶头去!还敢要挟我,我呸!再来找我,使大耳刮子呼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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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赙仪,向办丧事的人家送的礼。
*承祧,指承继为后嗣。
实在是抱歉π_π最近考试周,写得仓促,等完结了,不满意的地方,一定会慢慢修改的,也请小美人们多多给我提意见喔!
因为人老了,实在犯困,就先下线了,晚安
第75章
掌柜出来了,看见李文俊在那里纠葛,便远远地喝道:“潘小桃!在那里做甚么!”
宝瑟儿忙推开李文俊,手在巾布上擦干净,扬长声音答应道:“来了!”
李文俊扯住他的袖子,阻拦道:“宝瑟儿,不要走!”一面用眼神示意,压低嗓音:“你要是走了……我可真说了!”
宝瑟儿反问道:“说甚么?”也放低了嗓音,脸色沉下来,威胁道:“仔细拔了你的舌头!”
说着,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跨进门去。
自从那李文俊去年吃了连天横一通殴打,渐渐地无人找他作清客,远近都知道连少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开罪了他,眼见得日子愈发地捉襟见肘,如今见到宝瑟儿,犹如见了观世音菩萨,知道他嘴硬心软,哪里肯放过,牛皮糖似地来缠。
殊不知宝瑟儿看他,好似看一条落水的狗,心底何曾有半分怜惜,李文俊厚着脸皮一天来两三趟,见宝瑟儿不愿出去,便进来佯装客人,东问西问的。过了两天,几个相熟的伙计都打趣起来,宝瑟儿置之不理,只当他是个绿头苍蝇,专心地干活。
他这个干法,任谁看了不喜欢,一个人顶得两个,客人稀少时,几乎全包揽了,闲下来便在店里走走动动,看见甚么活,便蹲在一旁仔细观摩,第二回 再有活,就能抢着干了,学得又快,做事又细致,嘴巴很甜,见人先带了三分笑,最不怕脏累,店铺里总有些拉帮结派的,宝瑟儿只装不知道,从不搅和进去,是以大伙都和他交好。
这李文俊横竖没有正经的营生,连着纠缠了几日,起先大家还不知道,后来也猜出是冲着谁了,慢慢地起了些风言风语。
宝瑟儿出门晒药材,可算又被李文俊逮着了,软磨硬泡地揪着他,几天没有进账,家里米缸见底,只得去野坟野庙里寻些祭品,他知道宝瑟儿身上是有钱的,只是小器,竟然丝毫不念旧情,这下心肠里也焦急,吼道:“再不给我,你休想在这里有一天安分日子!”
宝瑟儿是看见他就要皱眉头,被缠得心烦,这下也腾地来了火气,抡起药锄在他身上砸,清喝一声:“滚开——”李文俊被他打了,也有三分怒火:“你这脏东西,不要不识好歹!”
宝瑟儿见他还要贴上来,抬起药锄,砸在他后背心,咚地一声,边打边训斥:“你道谁是个脏东西?问我这个脏东西要钱,你是甚么?吃屎喝尿长大的孱头!一张嘴就是粪臭!半个子儿也别想拿到手里!”
“嘶……”李文俊被打得生疼,摔在地上,爬起来,横眉竖目:“你、你这泼皮,我教你身败名裂!”
宝瑟儿怒极反笑,斜倚着锄头站在门口:“名声?我有甚么狗屁名声?”
李文俊忍着痛,心里知道宝瑟儿是绝不可能回心转意了,一咬牙,心里一横,箭步冲进铺子里,唰地分开帘子,指着外面的宝瑟儿,满头是血,高声道:“你们……你们都看看,他!花里馆的娼妓,专门伺候男人的,打听打听,谁不认识他!”
宝瑟儿站在门槛上,被他指着,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喘息,纸包不住火,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一帮伙计听见喧哗,放下手里的活,慢慢围上来看热闹,凑成一圈,偏过脑袋,窃窃私语。
李文俊还不消停,额角青筋分明,绕着宝瑟儿,叫嚷道:“是他!他的花名唤作宝瑟儿,老爷少爷们白天黑夜里换着睡!全是腌臜病,屁股里生蛆,身上长疮疤,八仙窟谁不知道他的大名!我没一个字扯谎!”
一时间周遭骇然,宝瑟儿看着这些伙计的脸,耳边是嗡嗡的谈论声,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全模糊了,渐渐融成一片,心里有一股酸水涌上来,漫上头顶,又被甚么抽空,化作暴雨,倾盆而下。
这些伙计之中,有个叫阿虎的,见势不对,挽起袖子,上前揪起李文俊,一下子掼到地上,摔了他个狗啃泥,踢了一脚,踹出大门外,训斥道:“谁教你来撒野!”
掌柜的这才慢慢地踱步过来,拿着戒尺,疾言厉色道:“你们不干活,聚在这里做甚么!”
这一声惊雷也似,把宝瑟儿炸活了,如梦初醒般,扯下肩上巾布,转过身,连忙抱了大畚箕进来,他一进屋,走到人群里,十几个伙计便避之不及,四散开来。
这一天,李文俊不曾再来,可四面八方都射来刺探的目光,宝瑟儿坐在柜台算账时,那些人用眼神指着他,要把他盯穿了。
在这里干活的小厮,多是十来岁的少年,平日里做事乏味,稍有一点火星子,便能簇簇燃烧起来,可宝瑟儿还在场,不敢议论得太出格。
宝瑟儿总以为自己真的臭了,哪怕是再好的香药,也遮不住身上的腥臭味,他手背上的疤还没好全,平时总用紫茉莉香粉涂抹,细看却看得出端倪,只穿长些的袖子遮住手背。哪怕疤好了,那股风尘的味道也是遮掩不住的。
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宝瑟儿觉得他们不是这样多嘴的人,或许只当李文俊是个疯子,说过了,便忘了,他甚至寄希望于当时李文俊口齿不清,说的那些话,让人听不真切……
这样逼自己放宽了心,可很快便发觉不是这么一回事,原先还有两个交好的伙计,时常在几步远的地方面面相觑,时而抬起眼睛看他两眼,宝瑟儿望过去时,便噤声了。他鼓起勇气想和他们说话,总是被人拿托词敷衍,不过,好在没有人当面问他,宝瑟儿心里便松懈下来,总以为是自己疑心太重。
过了一天,掌柜私下里找他过去,说道:“这几天劳你辛苦,那些杂务自有人做,你既会识字,便专司记账,如何?”
宝瑟儿当时立即答应了,不曾有他想,下午研墨时,便听见人家小声说:“掌柜的嫌他身上脏,不干不净,吩咐咱们,不要教他碰到香药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想必是刻意说给他听的。这下子宝瑟儿知道,铺子里的人是怎么想他的了,有些局促地围着药柜打转,最后还是回到木台后,蜷缩在案边,一笔一划地写着。
倒不能怪这些干杂活的小伙计,须知那嫖妓一事也分三六九等,这些卖力气的人,身份卑下,往往只能和那些劣等的妓女厮混,花里馆的娈童,则专供达官贵人狎弄,是他们睡梦里都不敢想的,这下子见了真身,不知经了怎样的周转,居然和他们在一个铺子里干活,一时间又新奇,又嫌恶,想窥探个究竟,想到他小小年纪便伺候男人,便打心底里感到轻蔑了。更有甚者,唯恐这个狐狸精盯上自己,平白污了一身男儿正气。
于是宝瑟儿下了工,看见自己惯常吃水的那只茶碗,被孤零零地放在一边,他知道,这也是怕沾上脏病,是一种无声的排挤。
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王妈妈说的那些话,从前在花里馆,别的倌儿要是敢说三道四的,宝瑟儿来了暴脾气,揪头发便打,扇耳光,泼茶水,闹得鸡飞狗跳,王妈妈也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是一样下三滥的人,谁也别瞧不上谁,到了这里,虽说都是卖苦力,可别人身家清白,到底低人一等了。宝瑟儿拿起那只茶碗,只觉得心里窝火,却半点也发不出来。
“小桃公子,”有人在身后小声叫他。
宝瑟儿转头去看,原来是那个阿虎,收敛神色:“你……”
阿虎道:“是少爷教我在这里的,有甚么事,须得禀告他去。”
宝瑟儿知道连天横的为人,有的时候,说是阴狠也不为过。说到底,宝瑟儿虽然瞧不起李文俊,哪怕揍他一顿,也不喜欢仗势欺人,连天横那样的做派,总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些事,不要拿去烦他了,”宝瑟儿拿出十几个大钱,放在阿虎手上,慢慢道:“微薄心意,拿去买酒吃。”
阿虎忙道:“使不得!既然少爷吩咐,必当如实相告!”
宝瑟儿一笑,望着他道:“你的脑子这样不开窍呀?我不说,你也不说,难道还有人在少爷面前吹风不成?”
阿虎还要说话,宝瑟儿便打断他,淡淡道:“拿着罢,这是小事,他正忙着,还跑去添甚么堵?”
阿虎见他真是不在乎,才收了钱,塞进口袋里,静悄悄地退下了。
收了工,宝瑟儿便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一条细长的褡裢系在身前,走出这里。这些天,他的身上总是带刀的,那是一柄极细极窄的匕首,刀口如新月般明亮。
走过了老柳树小石桥,出了冬青街,再过一条行道,便到连天横在外面的那个家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双胳膊从后面狠命锁住了他!
宝瑟儿迅速摸出刀,反手一划,手腕被死死握住,不论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松开!”
那个人却也不动了,乖乖地松开他的手腕,一下子扛起他来,丢到软蓬蓬的草堆里,宝瑟儿顿觉天旋地转,眼前全是乱飞的干草,眯缝着眼睛想要坐起来,却再次被人扑倒了,按着身子拼命地亲。
“呜……”
宝瑟儿皱着眉头,推不开他,唇瓣被吮吸着,舌头也被人家吃进嘴,舌尖抵着舌尖流连打转。
渐渐地,宝瑟儿也没力气了,被迫加深这个吻,被他亲够了,才能推开,眼睛雾蒙蒙的,含着水,惊慌失措:“你不怕人家看见?”话音未落,又被抱着腰起来,两脚离地,大叫一声。
“我来掂一掂,胖了没有?”连天横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总算等到他下工了,果然认真地上下掂了两下,疑惑道:“怎么反倒轻了……”
宝瑟儿问:“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道。”连天横说:“反正就是来了。”
宝瑟儿紧紧抱着他,说:“你这个人,就是这么烦哪!”
连天横按住他的脑袋,揉了两下:“这个时候又不怕被人看见了?”
宝瑟儿摇了摇头,还是用头微微地把人往角落里顶了一下,害羞似的,静静地偎着,用力深吸他身上的味道,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行了,”连天横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托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你看。”
宝瑟儿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最爱吃的芡实糕,在纸包里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面嘴里嚼着甜甜的糕点,心里只有苦味,不知怎么,一见到他,积攒的委屈全爆发了,含着食物,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几乎咽不下去。
连天横被他忽如其来的眼泪吓坏了,皱眉道:“怎么了,哭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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