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昆尼西当真了。中午,昆尼西的妹妹接走了他,“去看大夫”。施瓦伯格对任何女子都殊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夏洛特·冯·昆尼西实在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她可真漂亮。”瓦格纳小姐赞叹道,“看看那头金发!”
夏洛特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同性恋吗?不消说,她肯定一清二楚。作为亲生兄妹,她了解哥哥的隐秘……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变态。看那种亲密的关系,夏洛特对此不以为意。啊,是了,昆尼西是同性恋,不结婚,没孩子,与费恩斯的关系不被法律和主流社会承认,到最后,他的房产和存款最后全部会流入妹妹的腰包……再没比这划算的买卖了,夏洛特指不定多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呢!
这天中午之后,施瓦伯格度过了漫长的八个小时。角落里的办公桌空空荡荡,他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甜点照常送来了,奶油草莓蛋糕,看起来就让人犯恶心。施瓦伯格把蛋糕送给瓦格纳小姐处理,瞧她那副端着蛋糕跃跃欲试的丑态,肯定早就等不及去茶水间摇唇鼓舌了。加上埃里希·林德曼,留言大约已经在车间和办公室飞速传播了两三个来回。工会就像闻到血的苍蝇,嗡嗡地兴奋着,马不停蹄地起草新的抗议信,抗议他这个“吸血鬼”压迫本分的老员工,甚至将兢兢业业的工程师欺负到发烧……
资本主义国家绝容不下“达瓦里希”放肆,是吧?有的是人瞧不起施瓦伯格,他清楚得很。他名声坏透了——纳粹党的积极分子,“骷髅师”臭名昭著的骨干成员,犯下了数不清的战争罪行,靠出卖同伴才在苏联人那留下一条烂命,被发配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刚工作那会儿,没人愿意同他搭档,同事当面大声谩骂和讥讽。但是,比起在苏联吃的苦,这又算得上什么?没人搭档,他就独自工作。工作是和平时期的战斗。战斗,战斗!他做得比任何一个小组都要出色,没有假期,没有休息,永远忙个不停。渐渐地,谩骂和讥讽消失了,人们看到他,脸上显露出的是敬畏——昆尼西不懂战斗的乐趣和必要性,妈妈的好孩子压根无法抵御挫折。1944年才上战场的大学生,凭家世和学历获得军衔,装模作样地抵抗几下就乖乖投降……他是在俘虏营认识的费恩斯,一定是。施瓦伯格对着文件发愣,啊,对,在俘虏营勾引费恩斯换取生路,哄得那美国土老帽心花怒放,给他签署释放令,说不准还为他拦一辆南下的汽车。等战争结束,恋恋不舍的费恩斯就返回废墟中的德国,精准地找到他……对,没错,他们互相交换了地址……
“我想活下去。”施瓦伯格捏住钢笔冷笑。没直面过死亡的恐惧,何谈对生存的渴望……同性恋脑子里只有肉欲,什么国家、民族、信仰、忠诚和荣誉,统统比不上放荡下流的原始性冲动。
昆尼西请了假。一连两天,施瓦伯格心神不宁,效率大大降低。办公室里唯一开心的是瓦格纳小姐,甜点和水果茶都便宜了这个轻浮的女人。“冯·昆尼西先生病得挺厉害,”瓦格纳喋喋不休地讲着茶水间流传的小道消息,“赫尔穆特·勒夫先生打电话去问过了,据说是严重的感冒。”
五月末,阳光清澈明亮,温暖的西风拂过窗外的橡树。橡树是种高贵的树木,低贱的白桦完全不能与之相比。施瓦伯格命令瓦格纳给办公室消毒——纯粹给这女人找点事做。他难得按时下班,车是公司配给的,他开着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在慕尼黑中央车站附近,他找了家小餐馆,吃了点烤香肠。昆尼西喜欢从容地把香肠切成大小均匀的三角块,然后再慢慢地吃掉。施瓦伯格把香肠切成片,就着面包吃下。旁边桌子是一对少年情侣,男女都是褐色头发和蓝眼睛,边吃边莫名其妙地傻笑。费恩斯也会对着昆尼西傻笑,昆尼西也一样,好像在彼此眼里是什么怪异的笑话似的……
哎呀,太可怜了,亲密的性伴侣不在身边,那娇弱的同性恋也许正在家中哭哭啼啼。他会给费恩斯打电话么?施瓦伯格要了杯黑啤酒,就喝了一小口。给费恩斯打过去,捏着嗓子,委屈地哽咽,诉说在“吸血鬼”手下是如何痛苦、如何无助。费恩斯会安慰他,接着他们就要在越洋电话里倾诉旺盛的性欲,用最肮脏的字眼描述下半身的感受——
垃圾。施瓦伯格结了账,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徘徊。要是昆尼西再请假,他这个直属上司就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了。他开着车返回公寓,打开电视。新闻播报员总是满脸生无可恋的神气,干巴巴地朗诵手里的稿子。施瓦伯格打开香槟,倒了一小杯。为什么没人来拍一部反映同性恋的电影?是因为太低贱了,所以不登大雅之堂么?
这种混乱的状态又持续了一整天。终于,昆尼西回来上班了。
“感冒了就在家多休息休息,”施瓦伯格假惺惺地说,“虽然我总批评你工作不够努力,但毕竟身体是第一位的嘛。”
昆尼西低着头,几天时间,堆积了一大堆事情等着他。“那天我心情不太好,”施瓦伯格继续说,“去年 ,我父亲去世了。你知道的,我的兄弟在战争中一个都没活下来,这对他打击特别大。他尤其喜爱我的大哥。最后几年,他糊里糊涂,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我忙于工作,也找不出多少时间探望他。唔,我梦见他孤苦伶仃的,胡子头发花白了,哭喊着到处寻找我的哥哥。醒来后我很难过……小霍斯特,也就是我大哥,和我一道在苏联做苦役。1955年我幸运地回来了,他却杳无音讯。我打听了很久,听说他死在了鄂毕河上游的某个农场。其他的兄弟死得更早,唉,奥托死在波兰,路德维希在库尔斯克。没有尸体,连兵籍牌也没拿回来。我父亲最爱的侄子伯格哈特,参加了‘蓝色行动’,1942年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信口胡诌,给那几个欺软怕硬的普鲁士孬种安排了不同的死法。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昆尼西。同性恋白皙的手指抽搐似的动了动,很好,施瓦伯格轻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渲染悲伤,“虽然父亲不喜欢我,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离去之后,我就没有亲人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必须投身工作,把公司当成家——我是真的没有家了,再没有了。”
第25章 - 歌曲
冬季漫长得令人发疯。伊万诺夫守在窗户跟前嘟嘟囔囔,咒骂镇上装腔作势的女护士。“臭娘们……肥得像头猪,不,比猪肥多啦!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上……她哪里比得上我的柳芭?我的柳芭苗条极了,苗条极了,林子里最苗条的白杨也没她那么好看……他娘的,护士算什么?打过仗么?杀过德国佬吗?狗屎!躲在后方靠老子保护……”
乌里扬诺夫来过一回,他倒是手脚麻利,勾搭了乌戈尔纳雅村的一个寡妇。寡妇,到处都是战争遗留的寡妇。“实在不行你也娶个寡妇得了,”酒鬼醉眼乜斜,“年轻人,你可别瞧不起寡妇,寡妇结过婚,知道男人怎么回事,更会心疼你——”
伊万诺夫重重摇了摇头,“不,是在找不到,我就不结婚了!”
“那不成!不结婚像什么话,你妈妈会为你伤心的!”
“我老妈才不希望我娶头肥猪!”
“那你就去村里多转转,那么多大姑娘……”
“等开春了再说吧!”
伊万诺夫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横在床上唱歌,唱那首讨人厌的《喀秋莎》。唱着唱着,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他抓住阿廖沙,“操,残废,唱歌!”
“伊万内奇,我不会唱歌。”
“放屁!没人不会唱歌——不会唱你就滚到外面站着,学会唱了再回来!”
外面足有零下四十度。阿廖沙的冻疮犯了,又疼又痒。他看了眼结着冰花的玻璃,“今天,我们开始行军,在美丽的西部森林……”
这首歌他只能记个大概。他对艺术毫无兴趣,很少参加音乐会和舞会。他的兄弟们特别喜欢那些场合,哪里女人多他们就往哪里钻,令人作呕。“克里特和汉斯在礼拜日愉快地跳舞,他们两人……”
“这是什么歌?”伊万诺夫安静地躺在那里,等阿廖沙唱完了,他才坐起来,眼睛通红,“婊子养的,我听过这首歌!”
“《美丽的西部森林》。”
“妈的,是纳粹喜欢的歌!”
伊万诺夫抬起手,阿廖沙闭上眼睛,但巴掌迟迟没有落下。“你他娘的,你就不会唱点别的吗?”伊万诺夫骂道,“唱点真正的歌!你们德国不是出过好多音乐家?难道连一首正经的歌儿都没有么!我的柳芭说,德国有个作曲的,叫什么……施密特?不,不对,施……施特劳斯!对,施特劳斯,他做了首曲子,最适合跳舞。柳芭说她听过一回,可美啦,听到耳朵里就想跳舞!她的腿长长的,跳起舞来特别优美。我不会跳,她就拉着我跳,从不怕我踩她的脚。唉,柳芭,柳芭,我的柳芭……”
他黯然地坐在那儿,脸上挂着两条亮晶晶的水痕。过了很久,伊万诺夫擦了下脸,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你,你说,柳芭是你杀的吗?”
“不是。”阿廖沙抱着一小团毛线,毛衣还差个领子就完成了。
“你怎么敢肯定!”伊万诺夫双拳紧握,“不是你,也是你手底下的混球干的!”
细小的冷风从缝隙钻进来,还差个领子,阿廖沙低下头,篮子里的毛衣用了三种颜色的毛线,灰、黑和蓝,“我从来不允许我的属下强奸。”他说,“谁强奸,我就枪毙谁。”
伊万诺夫沉默,北风呼啸,犹如魔鬼尖锐的呼号。“跟你说也没用,你这婊子养的纳粹就是个杀人机器,除了杀人,心里什么也没有。不对,你压根没有心。”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床,重新坐到窗前。
人生在世,总得适当地妥协。这次,施瓦伯格选择妥协。为了工作,为了效率,他不得不讨好那个自尊心极其脆弱的同性恋者,给他买花装饰办公室、订下午茶甜点甚至低三下四地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卡尔,”他语气真诚,“我的确没能控制好情绪,你生气是应该的。”
昆尼西似乎被那些悲惨的死亡唬住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看向施瓦伯格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同情。不过施瓦伯格并没有因昆尼西的轻信而感到愉快。幸运儿,他阴沉地想,唯有幸运儿才拥有这种天真。可以想见,昆尼西的人生是多么一帆风顺,从小就被母亲温暖的羽翼保护着,就算被俘,也能碰到费恩斯,轻而易举地获释返乡。
“你喜欢听歌吗?”
礼拜五的下午,三点半,照例的休息时间。今天是苹果卷儿,一种奥地利甜食。“巴伐利亚的民歌挺有意思,”施瓦伯格说,搅拌咖啡,“那种约德尔调。”
“非常特别。”
“你会唱吗?”
“不会。”
“唔,那你平时去听音乐会吗?”
“偶尔去。”
施瓦伯格没学过乐器。私生子哪来的资格碰钢琴呢?他都不如一个车组里平民出身的组员,他们还会拉手风琴、小提琴,演奏得有模有样。“我不怎么听歌,”他说,“我老觉得德语不适合唱歌……也不适合念诗。”
昆尼西不置可否,轻轻耸了耸肩——一个典型的美国式动作。他当然不会回答啦,施瓦伯格明白,一个好德国人不该询问别人的私生活,一个标准的德国人也不会在人前暴露隐私。可他决算不上“好德国人”,“我开车过来,国王广场那边有好几个卖艺的,唱一些流行的调子。我不喜欢现在年轻人的风格,被美国影响得太深了。你听说过‘摇滚乐’吧?去年那个‘甲壳虫’闹哄哄地打官司……”
“他们有的歌很动听。”昆尼西慢慢地说。
“哦,比如?”
昆尼西举了几个例子,施瓦伯格假装自己听懂了。更让人惊讶的是,昆尼西居然还去听过这支堕落乐队的演唱会,“音乐有助于身心恢复,”他说,抬起眼睛,目光清澈,“这是一位医生建议我的……我想,也许您也应该多听听歌。”
第26章 - 往事
礼拜天没事做,人就容易做出傻事。在礼拜天的中午,施瓦伯格听了甲壳虫乐队的歌,就听了一首。英国人制造出来的噪音垃圾,有那功夫他不如聆听真正的音乐,比如贝多芬和施特劳斯。
“你去看足球赛了吗?”礼拜一的下午三点,施瓦伯格问道。
昆尼西点点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施瓦伯格完全无法想象他衣冠楚楚地站在罗森诺体育场中欢呼的样子,“嗯……奥格斯堡可不近。”
“可以坐火车。”
“不开车吗?”
“不。”
在追问之下,昆尼西讲了一点足球的事情——他从小就喜欢足球,可惜自己踢得不怎么样。他喜欢看足球比赛,尤其热爱拜仁慕尼黑这支球队。“1936年之后,就没有足球赛了。”昆尼西小声说,“好在战后恢复了……拜仁也升入德甲联赛。69赛季我们第一次获得了德甲的冠军,还夺得了德国杯。可惜去年和前年……”
施瓦伯格从不看报纸的体育版,他只听说过慕尼黑有足球队。德国到处是踢足球的人,连公司里都有足球俱乐部。“我不怎么看球,”他说,想起最近读到的新闻,“听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场馆快修建完成了,以后说不定那支球队就能在慕尼黑市内比赛,你就不用坐火车去奥格斯堡看球了。”
“希望如此。”昆尼西吃掉最后一口蛋糕,“那样就最好了。”
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转换了心态,总之,自打施瓦伯格决定掩饰恶意,平心静气地与那同性恋相处后,办公室的气氛变得舒服多了。用瓦格纳小姐的话说,“不再那样沉重。”天知道她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效率、效率、效率。要想拥有良好的工作环境,金钱方面的小小付出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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