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在马上,笑着朝前来送别的将领们拱了拱手,然后一路向北。
“我下午不当值,再送送将军。”左琅驱马上前,走到楚岚身边。
“左琅,以后这里就靠你和文将军了,他是个可靠之人,所以我才能放心把神速营交给他。”楚岚松了缰绳,让宝驹慢了下来,与左琅并辔而行,仍是不放心地叮嘱道,“颍州如今的状况虽然暂且安定,但各族百姓习俗多有差异,难免会有分歧冲突,遇事你和文将军多在一起商量,千万不要由着性子鲁莽行事,厚此薄彼,失掉民心。”
“是,属下一定谨记于心,将军请放心。”
“你心细如发,公事上拿捏有度,我倒是没有顾虑,你和老岳追随我出生入死十年……我们两家又是世交,我待你如兄如友,有些私事我也该提醒一二。”楚岚瞥了左琅一眼,“眼下也算时局安定,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管不了你,你自己心里也该有点数,早点物色个不怕你的人嫁了,免得左老将军万一哪天找个深宅大院的婆家把你给关起来。”
左琅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吧!就我这样双手沾血的女人,哪个深宅大院那么不长眼?娶我回去干吗?镇宅辟邪么?再说了,咱们堂堂的南疆兵马统帅一把年纪了还光着棍呢?末将哪敢抢先哪?”
楚岚一挑眉,骂道:“你皮痒了是不是?说谁一把年纪呢?!送你几句好话不领情就算了,还特意找揍?你以为本将军手懒么?”
左琅赶紧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没!我这不是嘴上没遮拦,说漏了么?您大将军豆蔻年华!玉树临风!您可是西南百里郡县万千姑娘的梦中良人!至今光棍那是没人配得上您老人家!京城那么远,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啊!楚老伯父月前不是回京述职了么?你回去扎一头没别的事就赶紧往回跑,咱们大将军也就只剩脸还能拿得出手了,再让老爷子给你揍破了相可怎么办哪!”
“别扯淡了!”楚岚苦笑一声:“我还能往哪跑?千里迢迢的宣召我回京,上面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南疆我是甭想回来了。”
左琅一惊,嬉皮笑脸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就凝固在了脸上:“什么?不回来了?那还能去哪儿?”
“不知道。”
“咱们在南疆打了十年的仗,这些年你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这会儿才刚过几天安稳日子,就……”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楚岚拍拍左琅的肩,“战时,朝廷以我们为倚仗,无论是抵御外敌还是开疆拓土;一旦仗打完了,那就是鸟尽弓藏。所以,咱们这种人,是过不了安稳日子的……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那你也总该有个去处啊!皇上下了废太子诏,荆晏已经没戏了!二皇子荆华虽说还没册封,但京城那些势力一定会倒向二皇子那边,楚伯父当年力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哪个能忘的了?就算皇上不在意,二皇子也能不在意么?就算你不想淌他们那滩浑水,可你也姓楚啊,能保证得了就不湿鞋么?!”
楚岚抬眼望着远方山峦,叹口气:“我爹要乘谁的船,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朝廷的事盘根错节,我就更左右不了什么了,该来的早晚会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左琅:“滨州的孙老将军年迈,去年底告老了,你说,朝廷有没有可能让你去东北?”
“这我也考虑过,会不会去东北……景国那边,皇次子景翰年底就要登基,我估摸着,新帝上位会以内政为先,边关大概也还能再消停个一年半载,驻守金州的叶檀是皇亲,似乎也并不好战,要是真能让我去东北就好了,怎么着也好过待在京城。”
“那如果你真的去了东北,遇到难事一定记得找我爹,他在临州,离滨州最近!”
“好!我记住了,行了,你别再送了,已经离城很远了,回去吧。”
左琅忍了一路的眼泪,终是憋不住掉了下来。
“哟!中了箭挨了刀都不吭一声的人怎么还哭了啊!你那眼泪可忒值钱了,怕不是昨晚咱们喝的酒吧?快找个碗接着别浪费了。”
左琅噗嗤一声气笑了,才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忽听头顶一声清越长鸣,悠悠而过。
楚岚抬起头,仰望着飞掠长天的雁。
又是一载春秋……雁归,你为了践我一诺,埋骨于此;而我,如今就要远赴京城,此后千山万水,怕是托梦也难得一见了……
楚岚回京面圣,随即卸任南疆兵马大将军之职,因其在南疆政功卓著,大虞皇帝当殿册封建安公,领滨州兵马将军职,派往滨州,戍卫东北边防。
于是,新晋的建安公楚岚与他老爹武安公只在京城匆匆会了一面,便带着自南疆归来的仆仆风尘,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滨州上任。
对此,年轻的建安公非但没有怨言,反倒是觉得庆幸,离开京城之前,还特意抽空给左琅修书一封,告诉她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本将军仍旧英俊潇洒,可做万千姑娘的梦中良人……
待楚岚抵达滨州之后,接掌滨州兵权、交接一切琐碎事务、重整军纪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一个多月光景。
这日天色已近黄昏,楚岚刚从演武场回营,屁股还没坐稳,亲卫便进账禀报。
“启禀将军,有位先生求见,说是您的故友。”
“哦?”楚岚纳闷,我这刚到滨州没多久,会是谁呢?还自称故友?
“他说他是江越人。”
“快请!”
江越人怎么来了?真的假的?
等那人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进帅帐时,楚将军露出了他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越人!你怎么来了?!”
“来滨州办事,刚好过来看看你。”
“算你还有良心!”楚岚请他落座,陪他一起坐在侧位上。“能待多久,不急着回去吧?”
“嗯,不急,我一闲云野鹤,也没什么正经事情,一年到头无非就是到处闲游。”
“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啊!你如果不嫌弃我这儿艰苦,就别另寻住处了,就在营里委屈一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楚将军了。”
刚好有亲卫端着茶盏进账来,楚岚便吩咐属下给江先生安排住处。
待人出去了,江先生道:“云舒,我前些日子刚去了趟金州,得知了一个消息。”
楚岚正色道:“什么消息?关于景国的?”
“对,我觉着有必要告诉你。”
楚岚看着他,没出声。
江先生思索片刻,才开口:“景国太子年底登基的事情想必你知道的。”
“嗯。”
“如果登基的那位未必是皇次子景翰,也许是另有其人呢?”
楚岚一惊:“怎么?景国内乱了?谋朝篡位还是……”
“云舒,你不清楚么?景翰才是篡位的那个。”江先生瞥了一眼门外,压低的声音连楚岚都差点听不见,“景国那边,即将继承大统的是太子景昭。”
闻言,楚岚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只觉得喉咙发干,瞪着江先生半晌无语之后,两大步跨到帐门口,摒退左右值守的亲卫,转身回来,难以置信地又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喉结艰难地攒动着,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传闻于多年前暴毙的太子景昭,借淮安王叶檀之手起势,笼络了昔日太子党重臣,不过半年的光景就把皇次子党的势力灭了个七七八八,将皇次子景翰和他的生母韩太后软禁在宫中,这些已成事实,只等一个月后景昭荣登大宝之后再昭告天下了。”
“这个消息,你从哪得到的?可靠吗?”
“云舒,你知道景国大都的叶氏么?”
楚岚点头:“世代出皇后的门第。”
“那……你了解淮安王叶檀么?”
“我一直都在南疆,对景国王公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景昭的生母姓叶,淮安王叶檀比景昭年长一岁,但论辈分,太子要唤这位淮安王一声表舅。”
楚岚突然觉得两腿发软,浑身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他慢吞吞地坐回方才的椅子上,沉默了好半天,视线才转回江先生脸上,两眼微微泛红:“景昭……雁归?雁归他不是……在南疆,我明明亲眼看见他中了尸毒,从那么高的断崖上跳下去……越人,你说,这个即将继位的景昭,会不会是叶家找的替身做的局?根本就不是真的景昭?越人,你可亲眼见过他吗?他真的是雁归吗?”
江先生摇摇头:“消息是可靠的,但人究竟是正主儿还是替身,就只有他展露真容时才能分辨了,是真是假,我们倒也难知晓……云舒,你希望是?”
楚岚双手无意识地攥紧,默然不语。
沉默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他突然抬起头:“越人,一个月后,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去一趟景国?用什么办法都行!我要亲眼看看雁归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你疯了吗?!你……”江先生却被这话惊得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盯着楚岚通红的眼睛,“一军统帅偷偷潜入敌国?!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楚云舒!你脑子不清醒了吗?!”
楚岚抬手使劲捶了捶自己的额头,阖上眼,似乎恢复了冷静,江先生方才松一口气,只见他再睁眼时,仍旧是那副疯魔的模样。
“越人!我楚岚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这一回,我求你!”
楚岚明白,新帝登基那天,是自己能目睹那人真容的唯一一次机会,错过了,此生怕是再也没有可能相见了,是真是假,他一定要亲眼去看才不留遗憾!
江先生茫然地坐回椅子上,把茶盏盖拎起来丢在一边,也没心思在意此举是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端起早凉掉了的茶灌了一大口。
许久才开口,斯文扫地的骂道:“楚云舒,你这个憨货丘八,自己疯就算了还要拉上老子陪你一起疯……老子上辈子到底是欠了你们楚家多少条人命啊?这辈子得这么给你这孙子当牛做马……”
☆、还愿(上)
第二十二章 还愿(上)
江先生是位奇人,这事儿楚岚一直都知道。天底下似乎就没有此人办不成的事情,当他乔装打扮跟着商队混进了金州城大门时,他才深切体会到这厮还真的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江先生给他安了个二掌柜随从的身份,这使得楚岚不仅能跟着商队顺顺利利地进入金州城,还要随二掌柜北上京城大都筹备登基大典。于是,楚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商队掌柜的小厮,那位二掌柜也自然是被蒙在鼓里,只知身边这小伙子是大掌柜故友的同乡,人虽然生得忒标致,却可惜是个哑巴。
话分两头,此时江对岸的滨州大营里,新任统帅水土不服、积劳成疾大病不起,除了神医江先生和几位心腹亲卫之外,楚将军不能见任何外人。
而偷梁换柱出来的这位,已经随着商队抵达了景国大都,刚好是登基大典开始的前一天,他们运送的货物都是些南方的各色果品和沿街装饰摆设之物,按照仪仗列位部署,楚岚给自己选了一个既不惹眼又能看得见天子车驾的位置。
入夜,他坐在街边临时搭建的帐篷外面,一宿没合眼。
夜里风凉,楚岚裹紧了单薄的衣裳,仰望黑漆漆的天幕上碎星点点,依稀记起数年前那个冬夜里,那孩子怀里捂着着两个饼,就坐在他房门口,傻乎乎地等着,整个人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
可叹世事无常,才不过短短几年的光景,风水轮流转,那个无家可归的人居然就变成了他自己,而且还要不惜冒着私通敌国,诛九族的大罪,隐匿身份,乔装改扮地跑到这儿来,就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自己这是疯了么?!
仔细想一下,好像还真的是!
江越人那个混蛋玩意儿,嘴上虽然还算是留情,但心里肯定已经笑疯了吧?这货从小就忒不是东西,这次回去必须得把那厮灭口了才解恨……
遥望着天边明灭的星辰,楚岚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止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明天看见的那个人真的不是雁归,该怎么办呢?可如果雁归真的还活着,他又该如何看待那孩子对自己的感情呢?坦然接受?那必不可能!可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没有本事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究竟该把那孩子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好呢……也或许,雁归登基成为一国之君以后,便会把这些荒唐的过往都从记忆中抹去也说不定,他还在这纠结什么呢?自己想的也忒多了!
天色还未明之前,大都城就开始喧腾起来,两队禁卫军先行,在整条天街迅速列位,各个披坚执锐,军容肃整,文臣武将们位列两侧,全部面南恭候着天子车驾,礼乐阵阵,端肃庄严。
当天光乍破,一缕曙色铺于天街之时,只听执礼官扬声高呼,文武百官齐齐俯首跪迎圣驾,六匹神骏牵引着龙辇缓缓出现在天街尽头,一左一右两位护驾使伴着龙辇款款而来,左面那位须发全白,高大魁梧的老将军,乃是景国第一元老,靖国公沈玠,走在龙驾右面的年轻将军,修容齐整,丰神俊朗,却偏偏生了一对桃花眼,先前楚岚虽已有猜测,却不敢肯定,直等到听见身边人的窃窃私语时,才确定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淮安王叶檀。
此时钟鼓礼炮喧天齐鸣,天子车驾款款而行,在经过楚岚面前时,他那颗心躁动的几乎快破胸而出了,隔着光华璀璨的珠幔,他极力地想看清龙辇内那位天子的真容,可惜离得太远,穷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清车内人的大概轮廓,正巧此时淮安王驭马而来,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终究……还是无缘再见了!
楚岚望着车后垂落的金幔,心彻底凉了,纵是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只能失落地看着龙辇越来越远,才刚要转开视线时,眼角余光却蓦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金属光芒,尽管只是一闪就隐没了踪迹,楚岚却猛地警觉起来。
是箭?!有刺客!雁归有危险!
他迅速转移视线,片刻便追踪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光,只见不远处鼓楼里面隐约闪现一个人影,楚岚的身子迅速绷紧,就在那支箭冲着龙辇破空而出的瞬间,楚岚想也没想就冲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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