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完
☆、重逢
自从随雁归踏入皇城那时起,楚岚就体力不支昏睡过去,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将军一概不知。
等他再睁开眼时,已入夜了,周围一片昏暗静谧,不远处桌上一盏琉璃灯闪烁着幽静的华光,借着灯火的光亮,他看见自己睡着的床榻之上雕满了腾龙卧云,床帏上垂落的绣幔也是金龙缠绕,黄锦垂绦。
这是皇帝寝宫?楚岚的意识乍然惊醒,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结果稍一用力就抻到了腹侧的伤口,疼得他立刻倒了回去,一层冷汗唰地从额头上浮出来,这一下可让他彻底清醒了,他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药味,同时,也听见了耳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去,就见雁归合衣睡在床外侧,眼眶下浮着一圈浓浓的青黑,看上去十分憔悴,连他弄出的声响都没能惊醒这个熟睡中的人。
雁归连外袍都没换下去,偌大的床榻,他蜷着身子侧卧在床沿边上,随便翻个身都能掉下去,想必是过于困乏才临时躺下休息的。
他看着雁归的脸,想叫他起来往床里挪一挪,免得掉下去,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就跟那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楚岚恍了一下神,张了张嘴,硬是把雁归两字咽了回去,他讷讷地开口:“陛下……”
“醒了?喝水吗?”雁归的声音里透着疲惫,算了,也懒得纠正了,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吧,随他高兴。
“不……不用,怎么敢劳烦陛下。”
雁归看着他低眉耷眼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腹诽道:嘴上说着不敢劳烦,你倒是敢提着刀劈我……
他揉揉太阳穴,坐起来问道:“你肚子上那个伤,怎么弄的?临上阵前怎么还有人给了你一刀?谁干的?”
楚岚脸色很不好看,皱着眉答道:“鲁晟。”
“鲁晟……好,我记住他了。”雁归眯了眯眼,冷笑一声,“这厮是明知没有胜算也生怕我放过你啊!这孙子还真是恨你恨到家了!你说……我该送他点什么大礼才好呢?”
“你……咳!先不说这个,那二皇子呢?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大将军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楚岚怔愣片刻:“不知道。”
“隆裕帝自请出家为僧,常伴古佛青灯,朕准了。但是荆华那一党,该杀还是该留,若由着朕的性子那必然是一个都不留,鲁晟,可能料理的更费事点,只不过,那些为虎作伥的祸害杀便杀了,荆华再混蛋,也毕竟是圣元先祖的后嗣,和朕也算同根一脉,屠戮血亲这种事,太脏,朕不屑去做,回头找个庄子关起来就是,权当多养一条白眼狼了。”雁归说着,下床从桌上小炉暖着的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来,喝水。”
楚岚赶紧用胳膊肘撑着床,慢慢坐起来,接过茶杯:“谢陛下。”
“鲁晟那个混蛋,给你放血这一刀可够狠的,着实伤了元气,而且叶航跟我讲,你在回京之前吐过一次血,还烧得很厉害,我替你看过了,身子亏虚太多,且得好好调养一番,这阵子你哪儿都别去,就住这儿吧,方便我照顾你。”
楚岚心里一慌,急道:“不!这不合适,留宿陛下寝宫,这不合礼数。”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合礼数?!”雁归话一出口,就见楚岚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说的话,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想了想,隐晦地解释道,“把你弄回来那会儿,卸了盔甲浑身都是血,我还能把你放在哪?门外池塘里还是门口大树上?”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楚岚禁不住更尴尬,臊得耳根都红了,低声说道:“给陛下添麻烦了。”
“你还知道添麻烦?我得知你被陷害的消息,求表舅千方百计把我弄到这来是为了谁?我一路南下,两万大军三天两夜奔袭天都又是为了谁?你搏命浴血守着的破烂江山负你!我来替你收拾!楚云舒!你一口一个陛下是想把我气死吗?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雁归越说越气,他有他的不甘,有他的委屈,他也是人!“一腔痴念无可自拔,经年愈久思恋愈深……我管不住自己,是我活该!这颗心里面装着的,都是你!如果剜了它就能绝了对你的念想,我早就动手了!”
楚岚:“……”
雁归的半张脸都掩在灯影里,沉默许久,才又开口:“楚将军不必担心朕会如何,勉强别人又有什么意思,并且,朕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言尽于此,往后也不再提了!”
“雁归。”楚岚低下头,唤道。
雁归面无表情,冷声问道:“怎么?不叫陛下了?”
“你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你的心思……我懂!我……”我也的确动摇过,也想不顾一切任性一次,可今时毕竟不同于往日了,你一统中原,贵为九五之尊,我怎么能让你因为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而遭世人耻笑?!
雁归:“你什么?”
“不,没什么。”楚岚摇头,临时生硬地岔开话题,“自古以来,举兵不可无名,你发兵南下,若无正义之名,将来要如何服众呢?”
“大将军还真是忧国忧民啊,和我同床共枕,还不忘在床上商讨国事。” 雁归忍不住嘲讽一句,转眼看他脸红尴尬,又于心不忍,便从怀里拿出那两个装着墨玉的锦袋放在他手边的锦缎被面上。
“这是?”
“帝王书,你应该听说过。”
“是九州帝王书吗?”楚岚一惊,小心翼翼地从锦袋里拿出那两块墨玉,拼合在一起,震惊地抬头看他:“这个……听说已经失传百年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十五师父么?”
“记得!你说过,在你伤重时渡真元替你续命的师父!”
雁归撇嘴一笑:“你不肯应我,和我相关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楚。”
楚岚:“……”
“当初离开你在西南的将军府之后,我先是在苗寨住过一段日子,然后遇见了我的两位师尊,初一大师和十五道长。”雁归望着楚岚掌心里的墨玉,目光逐渐柔软,“没有人会相信,我这两位恩师就是当初将中原一分为二,分国而治的开元和圣元两位先祖皇帝。”
“你是说,这两位先祖皇帝尚在人间?!”楚岚不淡定了,吃惊地看着雁归。
“没错,他们明明修行至圣已经不必再理会凡尘俗事了,可惜隆裕帝晚年之后虞国作死作得厉害,到了荆华这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年,荆华的所作所为开圣二位先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们便打算将中原合一而治,他们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而这个人选,恰好就是我。”
楚岚:“……”
早在雁归幼年时,他便看得出这孩子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曾想自己还是眼拙了。
“开圣先祖既然将江山交到我手中,我便是穷尽一生也绝不负恩师重托,不负苍天百姓,还天下黎民苍生一个清平盛世。”雁归的声音很平静,看着楚岚的目光中却波云翻涌。
倘若能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消磨在江山社稷中,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想你了?
而楚岚却难得地察觉到了那一瞬间雁归眼中的落寞。
可如今的雁归已经非同于往日了,心思的表露也不过就在瞬息之间,下一刻,他便迅速收拾了心绪,把楚岚递过来的锦袋收进怀里,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书房,就不陪你了。”
“雁归!等一下!”
雁归果然停步,却没转身,堪堪侧过半张脸来:“怎么?楚将军还有事?”
楚岚犹豫片刻,道:“我那时候……你怎么不问我,那时候为什么对你动手?”这件事,压着他的心,就算雁归不问,他自己也绝不能就此揭过不提!
雁归的表情浮在一片琉璃华光中,看不真切,再开口时,平淡得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能让你对我动手的理由,肯定是让你拒绝不了的事,不说了,你睡吧。”
说罢,他便掩门离开了。
楚岚却再无法成眠,木呆呆地望着琉璃灯光出神。
……
楚岚在宫中休养数日后,还是禀明陛下,回到了位于京城的、自己许多年都不曾回过的将军府,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儿长到了五岁,然后被父亲带到了颍州,开始了他的人形沙包生涯。
在宫里那些日子,他只有第一晚睡在龙床上,之后的那些天,他自作主张搬到寝宫后面的暖阁里面去住了。新政伊始,乾安帝陛下政务繁忙,因此,他也再没和雁归见上面,连准备离宫这事还是差内侍去代为禀明圣上,得了允准之后,陛下派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府去。
楚岚在府门前下了车,一进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京城
位于京城天都的楚府,其实上下也就只剩下武安公和楚岚父子二人了,而且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常年驻守边疆,府中已多年无人打理。楚岚以为这些年过去,府里就算不是蓑草丛生也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哪怕说是荒凉若枯冢也应该不算太过分。
可谁知……
吴伯和几位正忙里忙外的仆役一见着楚岚回来,都激动地迎了上来,吴伯喜道:“哎哟!少将军回来啦!嗨呀几个月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听说您受了伤,怎么样了?现在可好些了?”
耳中听着吴伯一句句关切地唠叨,楚岚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匾额,又看了看吴伯和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仍是如在云里雾里,他怔了半晌,才问道:“吴伯?你们怎么到京城来了?”
“是皇上派人传口谕要我们回京来的!说府里啊没人照看,您回来也没个人照顾,就让我们搬回来啦!我们昨儿个才刚到,没想到您今儿就回来,皇上还真是神机妙算哪!”
“哦,是、是吗……”楚岚心里一乱,没留意嘴上也结巴了。
雁归……他那么忙,竟然还能分神替他打点这些琐事,他可真是……
吴伯一拍脑门儿,自责道:“哎哟你看我这……一见着您就忘了正事儿了!您身上还有伤呢,快别站着说话,您的房间都打扫好了,赶快回去歇歇!”
楚岚点点头,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进了楚府大门。
……
以往是忙得没时间歇,时至今日,楚将军才深切体会到,当一个人真的没事可做,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时候,是真能闲得长草的。
以前难得休沐一天,心里不是记挂着军营里的事情,就是得时刻小心提防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会不会哪天抓住他什么小辫子参上一本。
现在好了,顶头上司换成了雁归,这就表示他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游手好闲,而且更没人敢跑去雁归面前参他的本,就算参了也未必有用。这让他有了一种提前退休,解甲归田的感觉。
可事实上,习惯了操心的人他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即便不用再操心那些鸡零狗碎,楚将军心里也还是添了另一个牵挂。
那就是雁归。
合一而治……这四个字谁都会读,可是这么大的两国疆土合二为一,想要治理起来哪会像一句话那么简单,江南水患未除、西北边境还滋扰不断,眼瞅着就到秋天,刚受了蝗灾的百姓今年还颗粒无收……朝堂之上,新官旧吏的拔擢任免,多方势力的交融混杂,明里暗里的牵扯对立,这些,想想都让人头大,旁人都可以避重就轻,唯独雁归不能,事无巨细,哪一桩都和他有关。
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且,他们两人之间这种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感情,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楚岚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手里的书已经半天没有翻动一下了。
“久违了云舒兄!在下来得唐突,没有打扰兄台赏花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楚岚一惊回神,就见江先生施施然地走入了视线。
楚岚惊喜道:“越人?!你也回京了?你怎么知道我回府了?”
“还问怎么知道?现今还有谁不知道您楚大将军的威名啊!您可是名人哪!”江先生巴结得一脸揶揄,十分欠揍。
但名人本人却仍旧一头雾水:“我怎么就名人了?你说清楚点!”
江先生径自从窗外绕进了房里,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在桌边坐下。
“楚大将军率领几千禁卫刀劈天子的事!简直太勇了!而且堂堂的九五之尊非但没怪罪,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把你抱进宫疗伤!楚大将军!您现在的面子可是忒大了!”
楚岚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一回不知该说什么回怼这个混球儿一顿。
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只要尽量不再招惹雁归,不能让他因自己而遭世人耻笑,却没曾想他们的事却早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了!这往后可怎么办?
不行!绝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否则,雁归还如何服众,将来又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现在天底下怕是没有谁不想拍楚将军您的马屁了,江某人近水楼台,就当仁不让了,往后还请云舒兄多多照应!”
闻言,云舒兄脸都黑了,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江越人,少说一句你能死吗?”
江先生:“云舒兄息怒。”
“我息你姥姥!”楚将军咬着牙忍住自己想一巴掌拍死这个人的冲动。
江先生却端着茶杯送上门来,在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抓起楚岚的手腕,给他搭了搭脉。
楚将军心里烦着,一缩手,把自己的腕子拽了回来。
江先生挑眉:“干嘛?你不是受伤了么?讳疾忌医啊?”
“你一张嘴就给我气个半死!再多说一个字都能直接把我说死,还用得着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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