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抬手顺了顺楚岚被自己揉乱的鬓角:“江河堤坝老旧低矮,年久失修,我沿河查看过,湖州、临安有几段还是圣祖帝在位时修建的,经年累月下来,土方早就松垮了,根本抵御不住洪峰冲袭,江南年年水患,是天灾,也是人祸。”
楚岚微微侧了侧脸:“虽然我久在南疆,也听说朝廷每年都会拨发银两修筑堤坝,年年修堤,年年水患,真是没想到那帮地方官敢贪赃枉法到这个地步!”
“是啊,这趟因为急着回来,只去了湖州临安两处,受灾情形真是一言难尽。”雁归叹了口气,“其他几个州郡,照灾民流出的情况看,灾情大抵也是一样的,水患一日不除,江南百姓就一天过不上安稳日子,下一步去江南的人选……着实要仔细斟酌……对了,云舒有人选推荐么?”
“我?”楚岚无奈笑笑,“陛下这可真是出难题了,臣不过是个武夫,身边也尽是些舞刀弄枪的粗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能做细致活儿的人哪。”
“将军过谦了。”雁归一笑,顺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在宫里的?”
这一下,说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虽然隔着棉被,而且雁归也没使什么力气,可楚岚就是觉得被他拍过那地方有点火辣辣的、丝丝缕缕的麻疼。
楚岚沉默片刻,反问:“你说呢?”
雁归嘿嘿一笑:“我家侯爷果然聪慧过人,若不是你自己看出朝堂上那位不是我,檀王爷是断不会主动与你提起的。”
楚岚轻哼一声:“你弄了个替身拿着圣旨照本宣科,这种馊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对了,我看那人身量面貌和你别无二致,乍看之下毫无破绽,怎么做到的?是用了易容术么?”
“侯爷睿智。”
“别这么叫,我听着别扭。”楚岚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只是听闻民间有能人异士精通此法,倒是从没亲眼见过,没想到陛下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雁归直接握住楚岚那只手,不经意地在掌心里轻轻揉捏:“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愿闻其详。”
“淮安王你见过了吧?”
“嗯。”
“我不在京城这些日子,替我上朝会那位的真面目其实和淮安王相差无几。”
“啊?”楚岚吃惊不小,“我是曾经听人提过叶王爷还有个郡王兄弟,原来是他?”
“是啊,他姓叶名楠,字锦风,按辈分还是我的小表舅。”
“原来如此……”
……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岚便地吩咐伙房提前备饭,自己陪着雁归草草地吃了几口,便带领一队亲卫将他们六人一路护送进宫,楚岚一直把雁归送到禁宫之内,亲眼看着他进殿更衣才放下心来,率众亲卫退出宫门之外。
此时天将四更,朝会也快开始了。
身为卫戍营统领,若非皇帝特意宣召,楚岚平常也不必参与上朝议事,只需在朝会时负责宫中戍卫即可。
楚岚披挂齐整,背负乌金长刀,一身银盔银甲似雪鎏霜,立于金殿之外,威武英气,凛然肃杀。
他远远望着金阶至高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突然间恍惚了心神,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睡在自己身侧那个柔软的雁归,再看眼前这个龙威燕颔的九五之尊,楚岚竟感到一瞬的迷茫,一时之间竟不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朕前几日调阅了国库账目,前朝拨往江南修堤筑坝的白银每年都有几十万两,可银子流出去,沿河堤坝却丝毫不见添砖加瓦,朕虽对修桥造坝这等土木工事不甚了解,但几十万银子总不至于连块砖都买不下来吧?蒋大人?工部的砖石那么贵吗?”
乾安帝的声音在金殿里震荡着,几许回音绕梁不绝,工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出列,躬身拱手道:“启、启禀皇上,每年拨往江南的修筑银都是由工部支派营造司,由营造司拨给各州郡地方官府,再由地方官府着人修建的,至于、至于修建情况,臣、臣……”
“去年,朝廷向湖州拨发修筑银十二万两、临安八万两,仅此两地就拨出二十万两,可是朕却得知这两地的河堤都是圣祖帝在位时修建的,迄今已逾百年,至今未添一砖一石!仅去年拨发的二十万两白银,就算全埋在土里也能挡三尺洪峰了吧!”
闻言,工部侍郎噗通一声跪下:“微臣督办不力,求皇上治罪!”
“督办不力,这只是其一。”雁归冷笑,“不知蒋大人在家乡置办的百顷庄院、亭台水榭又耗资几何?其中又用了多少江南的砖瓦呢?”
“皇上!臣的庄院乃是祖宅翻修而来,至于……至于其他资用,全是臣的祖产啊!请皇上明鉴!”
雁归:“吏部、户部何在?”
“臣在。”
“朕前几日偶感风寒,不便多言,工部蒋大人入仕之前家世如何,请两位爱卿给诸位大人说说吧,吏部先讲。”
吏部侍郎奏道:“启禀皇上,工部侍郎蒋文山乃前朝隆裕九年致仕,时年二十八岁,自科举入仕,并未曾有人举荐,请皇上明鉴。”
雁归视线一转,看着户部侍郎。
“启禀皇上,蒋文山系家中独子,四岁丧考,与寡母相依为命,寄居其母兄长家中,其母替人洗衣缝补,其兄长靠织席贩履为生,并无田产,请陛下明鉴。”
“工部侍郎,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侍郎此时已经是汗如雨下,两股战战,浑身筛糠:“皇、皇上……微臣知罪……求皇上念在微臣、微臣年幼家贫……才不得已以职权之便谋取钱财,求皇上念微臣只为求财,从未害命的份儿上!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哪!”
“从未害命?”雁归居高临下地盯着磕头如捣蒜似的人,眼神阴鸷,“只因你一念之贪,那些遭洪水吞没家园,举家背井离乡的百姓,卖儿鬻女的惨状你见过没有?朕见过!朕一路南下,目之所及处一路饿殍,到处都是病饿而亡的百姓尸首!你还敢说从未害人?!”雁归怒喝,“大理寺卿!”
“臣在!”
“将工部侍郎蒋文山革去官职,依法查办!家产全部抄没移送湖州府,家眷妻小贬为庶人,打回原籍,蒋氏族中子弟三代之内不准再登科入仕!”
“皇上饶命!皇上开恩啊!微臣还有高堂尚在!求皇上法外开恩!”
雁归:“刑部何在?”
“臣在!”
“着人查明蒋文山是否还有高堂在世,倘若老母尚在,就暂且留他一条性命,待其高堂百年之后立即将其法办,严惩不贷!其他事宜由大理寺查办,此事由你刑部督办!”
“臣遵旨!”
楚岚安静地肃立于金殿外,仰望着朝堂之上杀伐决断的君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从江越人口中,他听过的事情不少,但始终觉得那只是乾安皇帝的所作所为,而且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与他并不相熟的陌生人罢了。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真正亲眼所见,第一次看见身为帝王的雁归是如何的决绝。
蒋文山满面涕泗横流,被剥去官服拖出大殿,经过楚岚身旁时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呼:“谢主隆恩!谢圣上开恩……”
朝堂之上,君臣议事仍在继续。
“眼下江南水灾不除,江淮百姓便无法返乡,虽然朕已下旨调拨钱粮赈济受灾百姓,但并非长久之计,各位爱卿谁愿替朕前往江南整治水患,安置百姓?”
殿内顿时沉寂下来,间或有人低声窃窃私语。
“陛下,臣请往江南,替陛下分忧,以期可解万千百姓之苦。”
站在百官最前面的淮安王微微侧了侧身,不紧不慢地朝金阶上方拱了拱手。
雁归微微一笑:“那便劳烦王爷替朕跑一趟江南了。”
君主金口一开,两江总督的脖子感到一阵发凉,他掀起眼皮偷瞄了淮安王一眼,禁不住心中惴惴。
天底下谁人不知叶王爷的家世……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人要是想拉拢那可就太难了,朝廷拨款修堤筑坝那几十万两,够不够这位王爷素日的零花钱都难说,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暂告段落,金殿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启禀皇上,兵部有本上奏!”兵部侍郎裴典出列施礼。
“裴卿请讲。”
“陛下,昨日臣收到梧州楚昱将军奏折,恳请臣代为上疏,称旧伤复发身体抱恙,无法胜任西北提督之职,特奏请圣上恩准其解甲告老,另派良臣接管梧州。”
雁归下意识地朝大殿门外瞥了一眼,道:“楚将军的折子呢?呈上来朕看。”
“遵旨!”
兵部侍郎的话,楚岚在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尽管他从小就与他爹父子情分淡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收到过父亲的家书,偶尔写过去问安的书信也一律石沉大海,父亲是半个字也没回过,但听到父亲身体有恙,他还是免不了心中一沉。
大殿里,雁归已经将楚老将军的奏折浏览一遍,合起来搁在一边:“朕加封楚老将军为武安侯的圣旨呢?还是没接么?”
“是,陛下,楚老将军自认无才无德,不敢受此厚禄,所以始终不受陛下加封,是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雁归:“裴卿不必自责,既然楚老不愿受加封,那朕也必然不会强人所难,按照老将军奏折上所说,最近梧州外敌还算消停,朕打算趁此机会派守将前往梧州,准了老将军告老之请,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齐声道:“皇上圣明!”
“诸位若无本要奏,就各自去忙吧。”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岚站在殿外,笔直的身形挺拔如松,在心里一点一点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他父亲拒不受加封?!这不是摆明了抗旨吗?什么时候的事?雁归怎么没和自己提过!
下朝退出金殿的众位大人们,纷纷朝楚将军行礼,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楚岚隐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父亲
接下来的数日,楚岚除了朝会时能远远地看一眼雁归外,两人私下里也再没有见面。
不见也好,见了面,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父亲明目张胆的抗旨,这是多重的罪就不必说了!可雁归非但没有怪罪还准他安安稳稳的解甲归田……也对,自己倒也没脸腹诽老子这点事儿,他本人不也曾经率领几千禁卫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刀劈天子么?然后不还是照样能掌管卫戍营,成天立马横刀地在禁宫进进出出么……他们楚家父子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可能在旁人看来,皇上对他们不光是荣宠,简直是过度纵容了。
于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楚岚不仅不想见雁归,也不愿意见其他人,一回卫戍营就躲进自己的大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日黄昏,营房外面突然好一阵喧哗,马嘶声裹挟着吵吵嚷嚷的人语声乱成一片,楚岚掀帐帘出来,蹙着眉问道:“什么事这么吵?”
值守的亲卫道:“听说外面来了位老爷子,不容通禀指名要见将军您,闯营门时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老爷子就直接动手了,守门的兄弟挨了一鞭子。”
“我知道是谁了!”楚岚心一紧,赶紧打发亲卫,“别耽搁,快去请他进来!”
“是!”抬腿就要跑的亲卫和刚打门口跑进来报信的守卫差点撞个满怀。
“启、启禀将军!那边……唉将军!”
楚岚不等守卫讲完,大步流星地就朝营门走去。
被拦在营门外的老爷子精神矍铄,发鬓微微有些斑白,骑在高头大马上喝骂道:“和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话好说!叫楚岚给老子出来!他带的这也叫兵?简直一窝乌合之众!”
楚岚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强压下怒气道:“别骂了,我来了。”
营门守卫:“将、将军?”
楚岚看了那个挨了一鞭子的守卫一眼:“没事吧?先去把伤口包扎好。”
“是!将军!”守卫捂着脖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剩下的亲卫守卫围在楚岚身边,竖起耳朵等着自家将军命令。
可还不等楚岚开口,便听马上那老爷子嗤笑一声:“哟?建安候?老夫失敬了!”
“父亲一路辛苦。”楚岚面无表情地躬身长揖。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围观的将士一阵唏嘘,有那心直口快的忍不住小声嘀咕:“啥?居然是咱将军的爹?怎么长的一点都不像……”
肉眼可见,这对父子站在一起,除了凛冽肃杀的眼神尤为相似之外,五官身量气度就压根没有一处相像,简直让人不禁怀疑这父子俩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
“老夫腆着老脸请建安候今日过府一叙,不知侯爷可否赏光?!”
楚岚道:“父亲请先行,待我先把营中事务交代一二。”
“那老夫就在寒舍扫席以待侯爷大驾光临了!”说罢,武安公拨马转身,带着两名亲卫扬长而去。
“将军?您没事儿吧……”
“没事,我今晚回府听训,不回来住,如果有要紧事就到府里……不,有事去找燕将军或陆将军。”楚岚幽幽道,“给我备马。”
“是!将军!”
……
隔日,上朝来的各部大人们照常看见卫戍营统领楚将军仍旧早早地站在他该在的地方,披挂齐整,威武肃穆,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此时脸色发青,连嘴唇都泛着白。
散朝后,待文武官员三三两两地出宫,楚岚将当日防卫戍务安排妥当,便径自出宫去了,他走的不是回卫戍营的路,而是楚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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