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殿之内,才刚下朝的乾安帝陛下被一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耽搁了下来。
“启禀皇上,楚老将军昨晚进的京,回京后直接去了卫戍营,然后回府,晚间楚岚将军也回了将军府,今早由将军府直接进宫当值。”
听了这个消息,雁归心里没来由地一揪,长眉一蹙:“好,知道了,你去吧。”
“是。”话音刚落,那人又如同来时般,鬼魅一样的消失了,不知所踪。
雁归习惯性地往殿门口张望一眼,果然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来人,备车马!”
“遵旨!”
……
楚府院子里,一众仆从全都聚在廊下,三三两两地站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院子当中请出了楚家先人的牌位,楚岚在牌位之前跪得笔直,几乎被血染透了的上衣脱下来系在了腰间,露出横亘在胸口上那道细长的伤疤,还有背上鲜血淋漓的无数道新伤。
老管家吴伯,捧着一张竹简,站在楚岚身边,哆哆嗦嗦道:“老爷,昨儿少将军已经跪了一宿了,您看……”
“少废话!给我读!”
吴伯再不敢拗了主子的意,只得磕磕巴巴地读道:“楚、楚门宗训:凡我楚门子、子弟,力守基业……”
耳边只听“啪”地一声竹鞭脆响,楚岚的身子立刻哆嗦一下,又一道白印子贯穿了他整个脊背,少时,那道细长的白印,慢慢裂开了一条血口子,皮开肉绽,殷红的血也在这时一丝丝地渗了出来。
楚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两手在膝上攥得泛白。
吴伯一张脸皱在一起,都快哭出来了:“老爷!别打了……”
“别废话!读!”
“舍、舍身护……护国……”
“啪”!又是一声鞭响,在场众人也禁不住跟着哆嗦一下。
“勿、勿□□纪……”
“啪”!
“勿乱……勿乱纲常……”
“啪啪”!连着两声皮开肉绽的脆响,在场的不仅是吴伯,远远站着的仆从们一个个面如菜色,两股战战。
武安公咆哮道:“读!接着读!”
吴伯带着哭腔念道:“勿……勿……勿乱……”
“皇上驾到——!”
猛然间听闻自府外破空而入那一声高喝,把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激灵。
楚岚惊愣地转头望向大门口,便见到方才还端坐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迈进了自家门槛,此时雁归也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院子里的楚岚,他那视线在楚岚背上停留片刻,脸上表情瞬息一变,眉宇间竟有一丝杀气若隐若现。
雁归……
楚岚刚想起身,已经跪僵了的膝盖却不听使唤,直接又跪了下去。
武安公先是一愣,把手里的竹鞭丢给吴伯,朝众家仆一挥手:“都下去!”
然后转身,撩袍跪拜:“草民楚昱见过皇帝陛下!不知陛下突然驾临寒舍有何赐教?”
“老将军平身。”雁归伸手虚扶了一把,面上表情刹那之间恢复如初,哂笑道,“朕闻听老将军贵体抱恙,便亲自前来拜会探望,呃……朕没打扰老将军处理家事吧?”
武安公站起来,侧身对着雁归:“逆子不尊祖训,令楚家列祖列宗蒙羞!老夫替祖宗管教管教!”
雁归挑眉:“不知楚将军是忤逆了贵府哪一条祖训呢?”
“呃……这个……”武安公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当着这位张口就能夺人性命的爷面前说自己儿子是通敌叛国的逆贼吧?!
雁归笑道:“罢了!既然是将军家祖训,那朕身为外人也不便知道。来人,将朕为老将军带来的补品抬进来。”
“是,陛下。”
雁归瞥了楚岚一眼,转脸朝武安公皮笑肉不笑地一字一句道:“老将军,朕虽对将门宗训不甚了解,但请老将军日后在贵门祖训中再补充几句。”
“陛下请赐教。”
“忠心为国,反遭陷害,身陷囹圄,却为保同僚手刃敌国君主。”雁归不紧不慢地,“不怎么押韵,老将军文韬武略受世人敬仰,就自行润色一番吧。”
武安公心中一惊:“陛下这是何意?”这……这和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说的不太一样啊!
“看老将军出手教训儿子的力道,贵体应当无大碍,朕政务繁忙,便不打扰了!”雁归转身,眸光一黯,神情阴鸷,“回宫!”
“遵旨!”
“草民恭送圣驾!”
楚岚眼见着雁归迈着悠然闲适的步子经过自己面前,却连看都没看他,径直朝府门而去,刚想说一句恭送圣驾,不料那人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
“楚将军,今日还未散朝之时便提前离宫,身为卫戍营统领擅离职守,此乃罪其一!”雁归挑眉,沉着脸道,“圣驾到此,楚将军非但不迎圣驾,还衣冠不整,御前失仪!此乃罪其二!来人!将楚岚给朕拿下!带回去论罪判罚!”
“遵旨!”
两名禁卫大步走上前,一左一右将楚岚架了起来,叉出门去。
楚岚:“……”
怎么突然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
楚昱及楚府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前一秒还和颜悦色的皇帝,下一刻就翻脸降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把楚岚给带走了。
而堂堂卫戍营统领则满头雾水,衣衫不整地被人架出自家大门,好在圣驾到此,周遭戒备森严,没有旁观的百姓见到他这副尊容。
万幸!自己还没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皇帝陛下也随后走出楚府大门。
禁卫小心翼翼地望着雁归:“陛下,楚将军……”圣驾队伍里也没有木笼囚车随行啊……
雁归冷冷一瞥,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想把他放哪?扶到朕车里去!”
这一刻,皇帝陛下龙颜不悦,不怒自威,惊得在场众人情不自禁地鼻尖渗汗。
那两名禁卫立马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楚岚搀进陛下的龙辇,小声道:“楚将军,得罪了。”
楚岚背上的伤口被拉扯,疼得脸色煞白,摇摇头:“不碍事,你们下去吧。”
“谢将军体恤。”
两名禁卫缩着身子退了出去,紧跟着上车来的人换成了皇帝陛下,他一个大步就迈进了车里,车帘一落,方才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瞬间便甩的连渣都不剩了。
“留十名禁卫守住楚府!老将军身体不适,但凡出行你们就给朕跟着!老将军有任何闪失拿你们是问!”咬牙切齿地说完,雁归愤怒地摔上窗帘,朝车外怒吼:“回宫!”
“起驾——回宫!”
☆、宫禁
龙辇缓缓驶离了楚府。
楚岚一边听着外面整肃划一的马蹄声脚步声,一边慢吞吞地解开系在腰间的衣裳,往自己身上披。
好巧不巧的,这时车轮似乎碾到了石子,车厢毫无征兆地一个颠簸,楚岚身子一晃,血肉模糊的后背“嗵”一声撞在车厢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当着陛下的面,又不好意思喊疼,憋得冷汗直冒。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直接把楚岚拽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给他靠着。
雁归低了低头,发现龙袍上的金丝线绣凸凹不平,于是干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外袍扒了下来,罩在楚岚身上。
楚岚一惊:“陛下!使不得!臣身上有血,会弄脏……”
话音未落,他扭头就看见雁归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他想把外袍脱下来的手刚一迟疑,就被那人揽进了怀里。
雁归从背后搂住他,将脸埋进他颈窝中,在他耳畔沉沉一叹:“云舒,你这样是想活活把我疼死啊!”
楚岚眼眶也有些微热,跟着叹了口气,却没出声。
“就因为他是你爹,你就由着他可着劲儿的糟践你?”雁归带着鼻音,恨恨地说道,“楚云舒,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往后你如果想要了谁的命,那就让他尽管往你身上招呼,我保证不留着他过年!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他这番话里透出的狠劲儿,让楚岚突然想起彼时雁归在金銮殿上的模样,没来由地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此时此刻,在自己身边这人,到底是雁归还是乾安皇帝?他已经彻底分辨不清了……
圣驾辚辚而行,车内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依偎着彼此,谁也没再言语,回到宫里时,已经过了晌午。
“皇上,到了。”内侍在车帘外提醒道。
雁归先下了车,在楚岚走到车门边时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一路回到寝宫。
楚将军的内心其实是十分抗拒的,然而看样子雁归是下了朝便直接就奔去楚府,连朝服都没顾得上换……眼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正是陛下那件镶金缀玉的五爪金龙袍,这万一被人注意到,那可真是跳进什么河都甭想洗清了!于是楚将军心一横,干脆两眼一闭装晕,不看不听,毫无骨气地效仿起掩耳盗铃来。
“传太医院,送最上乘的金疮药到朕寝宫来,还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雁归一边走一边吩咐,“午膳也送到寝宫,把玫瑰酥饼之类的点心也送些过来!”
“遵旨,陛下。”
……
内侍宫人们陆续地捧着大碟小碗进进出出好半天,方才消停下来,偌大寝宫里只剩了陛下和楚将军两人。
楚岚后背的伤口已经拿煮好的药水擦洗过一遍,陛下不肯假他人之手,所以全是陛下一个人做的……楚岚赤着上身,趴在龙床上,堂堂一国之君一手攥着药瓶,一手拿着小银勺,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把药粉均匀洒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疼不疼?云舒。”雁归问。
同样的问题,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或者第十二次问了,楚将军的头都已经摇晕了,于是干脆回答:“没事儿,不疼,比你帮我挖箭头那回可强太多了。”
他后背都被抽烂了,光凭想象就知道已经没几块好皮了,疼不疼还用问么?他整个后背都疼,根本没有哪儿最疼这回事!雁归唠叨得他头都大了,如果这会儿换成江越人的话,他必然是直接吼一句“闭嘴!”就完事,但目前情况不行,自己身后这人可是当今圣上,显然和江越人那厮不能同日而语,他又不是二愣子。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云舒,我好像每次看见你几乎都是伤痕累累的!”雁归眉头拧了个死结,开始如数家珍,“我十三那年,你胸口挨了胡人一刀,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在颍州城上见面时,你身上中了两箭;在大理寺天牢,你遍体鳞伤;然后是……”
楚岚心情低落,雁归的话也没听进几句去,他说他的,自己始终不吭声,等到后背的伤口涂完药时,楚岚趴在那儿已经昏昏欲睡了。
“云舒,先别睡,来,坐起来,让我看看膝盖。”
“嗯……?”楚岚强打精神,含含糊糊地推拒,“膝盖就不用了吧?不疼。”
“不行,让我看一眼才放心,来我扶你,慢点起。”
楚岚不情不愿地坐起来,伸手去卷裤脚,一弯腰就扯着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
雁归手上拿着药,才转身回来就见楚岚坐在榻上痛得脸色煞白,忙道:“你别动!我来!”
楚岚赶紧缩腿:“陛下怎么能亲手做这种事?不合适!”
雁归长眉一挑:“那朕现在命楚卿不准乱动!违令者罚!”
“臣遵旨……”
雁归横了他一眼:“没事找事!”
“陛下,臣的腿好着呢,真没事……”
等雁归将他裤脚卷起来,露出他那对青紫交错的膝盖,楚岚伸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有点惨不忍睹……然后眼角余光瞥到,陛下的头顶隐约在冒烟。
“楚云舒,你和我说这叫没事?嗯?”雁归在红肿处摁了几指头,“这儿肿成这样,那边都破皮了……你跟我说实话,你爹罚你跪多久了?!”
“也……没多久。”
“再加一条,欺君之罪!”雁归瞥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找个机会告诉你爹,从今往后别来招你,消消停停的过日子既往不咎,再敢动你一指头别怪朕翻脸!”
楚岚:“……”
眼前的雁归,虽然对自己的态度没任何改变,但他终究为一国之君,行事举止相较过去还是有了太多的不同之处,所以楚岚的内心到底还是有所忌惮的,就像是臣子对君主的那种仰视和疏离,微妙且根深蒂固。
雁归亲手蘸着药膏在楚岚膝盖上均匀地涂了个遍,然后薄薄地缠了一层绷带,修长的手指绕到他膝弯处灵活地打了一个结:“用了这个药膏,膝盖明早就能消肿,背上的伤便不包扎了,能好的快一些。”
“谢陛下。”
雁归抬眼,盯着楚岚没什么表情的脸:“云舒,我记得以前你的性子活泛得很,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楚岚在家养伤时,与江先生隔窗互怼的那一幕,彼时的大将军,意气风发,也口无遮拦,那时候的楚岚,在幼年的自己眼中,简直像是悬于高天的暖阳,华光闪耀,炽烈如火,能驱散他心底经年不散的阴霾。
可如今,才不过短短六七年的光景,昔日炽如烈阳的这个人,竟彻底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他收敛起了自己的耀眼光辉,走入沉沉长夜,虽仍如月华皎皎,却又云遮雾绕似的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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