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天下人握在手中的利刃和凶器。
神明——何等可悲!
“……师尊……师尊。”
焚烧过后的灰烬在垂死挣扎,谁都有祈求一线生机的资格,除了苏夜。
苏夜一遍遍喊着他,却唤不回白若一的神智。
但白若一其实是有感知的,被困在躯壳内的魂灵透着那只漆黑的凤眸,流淌下滴滴咸涩。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也挣脱不了牢笼。
磅礴的灵流自灵脉蓄积腾出,周遭罡风四溢,冽断枯枝,飞沙掩天光,白若一掣出白纻,洁白神圣的神器如蛟龙游弋,飞御在天,掀翻崖底的巨浪,拍打在嶙峋的山峡上,然后直直朝着苏夜俯冲而去。
在苏夜惊诧而绝望的目光中,白纻穿透他的胸腔,整个没入体内,将他那颗缠缚着五阴炽盛的心缠裹地死紧,像是要捏碎他的心脏,勒地他猝不及防呕出鲜血。
苏夜没有反抗,他直直盯着白若一。
他并不知道白若一怎么了,只觉得这个人很分裂,但此刻,他想不了很多,他心口疼得厉害,几乎快疼到晕厥,疼到濒临死亡。
他浑身痉挛着,觳觫着,震颤着,看向白若一的目光添了不解的恨意。
或许,他们天生就不该共存于世吧。
苏夜忽然想明白了,几次三番,前世今生,他命该如此,命中注定会死在白若一手上。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兜兜转转了两辈子,他们终究不得善果。
他咽下徘徊在喉咙里的血液,勉强扯了一抹荒诞的笑意,“师尊……大概是命了,我活不下去,也不想让师尊为难。”
“师尊信我好不好,阳明山的人不是我杀的。”他口吻柔和,像是向长辈辩解,糖果不是他偷拿的一样。
苏夜双眸充血,白若一整个人在他眼里都被蒙上了一层淡红的雾霭,他眨着眼睛,维系着最后的清明。
“……师尊,苏夜喜欢你……我爱你,至死都爱。我愿为你生,也愿为你死,可我好怕……好怕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肿胀,源源不断泊出血水,他看到白若一那只漆黑瞳眸的眼眶里涌出的猩红和泪水。
“但我……不想死在你手中。”
苏夜忍着胸口的剧痛,他站起来,扫视那群人,他甚至知道有个人此刻正在暗处观察他。
他恍惚间明白过来,那人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却刻意留他性命,从来都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像养蛊一般,培育他心中那团炽盛的恨意,这些死去的人,还有那些活着的人,都只是恨意的养料。
他偏不让那人如愿!
笨了两辈子的苏夜,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忽然笑起来,从低吟沉闷到肆意张狂,那双锐利的杏眸愈红,挣扎出了血泪,淌地满脸狰狞。
“我亦飘零久,两世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飘下的衣袂翻飞在空中……
“苏夜!!!”
白若一像是终于挣扎出那一份清醒,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他冲过去,却什么也捞不着。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喇开。
他看见万丈高崖下,那个翩飞的影子,那人带着释然,勾起唇角,绽出梨涡,如同往常的每个日夜那般瞧着他,浅笑,笑得甜蜜,笑得浓情,笑得温和。
白若一看见了,看见苏夜背后那万丈的悬崖沟壑里伸出一双双枯骨魔爪,在撕扯苏夜的魂灵,拉他堕入万劫不复,那腾涌浑浊的江河波涛是万灵哀嚎,是彻底吞没他小徒弟的血盆大口。
“不要——!”
苏夜的眼里,最后一刻留下的依旧是白若一那张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神情,是那么绝望又翻悔。
他坠入惊涛之中……
那片江河,任修为多强悍的修士,也是无人生还的……
神性拽着白若一,他连陪他赴死的机会都没有……
他分明还记得他的小徒弟会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也记得他曾对他的小徒弟说过:“我会守着你,直到永远,永远……只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他还记得苏夜曾经说过,“师尊已经将我关起来了,关在了你的心里……”
点点滴滴,如荒草絮絮,风一吹就飘摇的厉害,最终被拉扯地粉身碎骨。
嶙峋峭壁间。
谁都没注意到,一个裹着黑皮的影子,顺那湍流,跃入水中……
卷四【祭人间】
第183章 【蛮荒】死生几轮回
“除了生死,哪有什么事能算得上大事呢?”
这世道里,能活明白的人越来越明白,活不明白的人还在祈求上苍怜悯,祈求仙门的仙君们能从天而降,踏着仙剑来就拯救他们。
江南,原本的鱼米之乡,莲碧如诗画,灯火没蒹葭,百姓安居乐业,修士修身养性,与世不争,但如今却是烽火燎天,水乡干涸,满山青翠换做颓秃残壁。
这里的天再也没晴过,也没降下一滴雨水。
整个世界是被笼罩在阴霾的雾霭中的,沿街都是破败将颓的房屋,即使坍塌也没人会出来修补。
长街梭巡着饥肠辘辘的魔兽,闻见活人气息就扑上去将人撕碎饱腹。
唯独一衣衫褴褛,裹着黑袍斗篷的男人能与妖魔擦肩而不被攻击。
他怀里抱满了药材食物,步伐滞涩地往回走,浑身都是僵硬的,木讷的,甚至每个步子都是均匀的。
推开神庙斑驳的木门,刚走进,又被守在门边的人赶忙关上,庙宇内的人在谈天说话,但他听不懂。
“好好的江南,变成这个模样,唉……”
“不是说仙门就是来守护我们这些平民的吗?妖魔入侵的时候,那钟家跑得倒是快!半点都不担责任的!”
“这些修仙的人啊,得了尊重,收了供奉,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他们品茶听雨逛窑子,真到了危机时刻,跑得比谁都快!”
天在渐黑。
自从江南沦为蛮荒之地,这里昼夜温差大的不得了,白天没有太阳,整个天幕都是刺眼的烈白色,只是盛夏还要热,一入夜,温度骤降,三九寒天也不过如此。
一个体态壮硕的男人赶忙抱来柴火围坐点燃,又客客气气地找刚回来的青年讨要几张饼子烤上。
“你们也别说那钟家了,他们一家都死光了,也挺惨的。”
这话一说,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想起来,一年前钟家抛下江南,去了阳明山,结果阳明山被重生的魔君灭门,无一生还,不由唏嘘,八大仙门之一的阳明山,说灭门就灭门了。
但谁也没那个心思管仙门的闲事,普通百姓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活着。
一片寂默后,有人捶胸顿足道:“都怪那魔君!好好的太平盛世,被搞得乌烟瘴气!”
有人隔着夜幕,看远山之外的世界,“也不知道江南外面怎么样了。”
“怎么样?哼!要俺说,那群满口仁义,道貌岸然的修士都是伪君子!禁制破碎了,不想着去修补,将妖魔都赶来江南是什么意思?啊?”
“要我说,我们都是被那些修仙的给害了!”
八大仙门发现,江南禁制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禁制,大约是所谓的阵眼,内里有个小世界,他们认为,将所有妖魔驱赶进江南,再将江南封锁起来便万事大吉了。
但万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疏散江南的平民,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妖魔带来的毒素感染。
仙门和百城一致决定,将江南封锁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游荡在外很容易被妖魔发现,被吃掉,或者感染兽毒,再传染给别人,最终疯癫致死,他们没办法出去劳作,只能坐吃山空,守着神庙,能活一日是一日。
因此,怨念冲天。
“这批药材里有凝消草吗?”青年声音响起。
他们看见刚刚出去搜寻药材和食物的男人直愣愣朝着青年走去。
在原住民看来,这两个人很古怪,这是他们在顺江而下的滩涂上捡回来的人,青年叫祈明,捡回来的时候几乎一条命去了半条,浑身是伤,哪个裹着黑斗篷从来不说话的人叫之恒。
这人就有点厉害了,混迹妖魔之中能不被察觉,因此这间破庙中所有人的生活所需都是依靠他从外面带回来。
这也是这两陌生人能被留下的原因。
之恒没表情,没动作,也没反应,只是呆楞地站着,将怀里的东西一样样交到祈明手里。
祈明叹了口气:“没有凝消草,根本没办法炼出祛毒丹。”
围坐篝火的消瘦男人喊了声,“小兄弟心善,但这两年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中了兽毒还能活下去的人,恐怕要枉费辛劳了。”
他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却没把话吐出来,他本想说:不是的,可以治的,曾经在金陵城,他和他的师尊就在那里救了同样中兽毒的平民。
但如今,他不是什么仙门修士了,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罢了。
“那……那些中毒的人怎么办?”他问。
篝火边的人答,“还能怎么办?明日一早丢出去,要么被妖魔吃了,运气好的,自己还能给自己挖个坑,就地落葬。”
语气不以为意,带着习以为常的冷漠和一些怨念。
人间即炼狱,江南成蛮荒。
他们早就习惯了,麻木了,无所谓了,但如果不去恨,他们还能干嘛呢?他们只能把苟延残喘下来的时间一点点找个寄托。
好似只有唾骂仙门,咒骂魔君才能让他们好受些。
这些日子,祈明大约是什么的花式骂人的话都听过了,渐渐也有些麻木了。
他让之恒将所有食物都分给众人,然后让他抱着药材跟自己进了屋。
门一阖上,他就有些绷不住了,整张脸阴郁地跟要下雨似的。
他掀开之恒的兜帽,露出一张斑布魔纹,灰青如死人般的脸,他看着这张脸。
“哥……你说,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我的存在吗?”
但之恒没有任何情绪,他甚至开不了口说话,他只是个活死人罢了,已经死了,连魂魄都化作浩渺烟雾,不成形状,却又被强行塞回体内,勉强维持着肉身不腐。
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没有情绪也没有意识。
祈明,明日犹可祈的苏夜,之恒,以恒心持之,钟续。
那么高的阳明山,那么湍急浑浊的江河,苏夜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他体内的灵力早就耗尽,灵脉源头的心脏又被白纻牢牢缠缚,此刻形同凡人。
他意识模糊间中,感到自己被一个宽阔温暖的背脊驮着,带着他攀挪滩涂,脱离汹涌浊涛,他的大表哥钟续,在他落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点上烛泪斑驳的白蜡,苏夜能清晰地瞧见钟续那张平静如死人般的脸,无论苏夜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苏夜是人人喊打的魔君,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但祈明现在不是,他如今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人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若是以前,还会有人注意到他那张俊俏的脸,但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活下去才是值得关注的。
被关在江南这座蛮荒炼狱中的,自然不会有修士,修士早就御剑跑了,平民是没见过魔君的,因此,九州一半的传言是魔君已死,另一半是魔君又被白若一藏了起来。
不管哪一种,苏夜都不想理会。
他又死了一次,这一次,他真的怕了,不敢奢望了,只想低到尘埃,蜷进泥土,谁都不要再把目光放他身上了。
可看到那些梭巡在长街上的妖魔,或是中毒后苦苦挣扎求死不能的人,他心中也会柔软,一半来自于愧疚,另一半他大约会想:若是白若一在这,他会怎么做?
会救人。
毫无疑问的。
白纻依旧缠在苏夜心脏上,除了白若一,谁都解不开这个禁制,除非……
苏夜没多想,但神庙后的厅堂内躺着哀嚎的人等不了很久。
晨曦一出,他们就会被抬着丢到神庙外。
颀长的指尖一点点埋进胸膛,穿透皮肉,刮过肋骨,他摸到了自己一颗依旧热烈跳动的心脏,彰示着他还活着,心在跳动。
粘腻的血浆和黏膜中,白纻依旧冰凉,顺滑如丝绸,触感好似白若一那一袭直垂脚踝的长发,苏夜恍惚想起自己曾为白若一束发的模样……
白纻内储存的神农丹被苏夜取出。
他猜测白若一应当是不需要这种东西了,那天,阳明山,断崖上,他看到白若一体内充盈的力量,那不属于九州大陆,若说冠个名号,大约就是神迹吧。
虽这么想,他还是将其他丹药收好,他赌不起。
沾血的指尖,拈着小小一枚丹药,颤着递到钟续手中,“用水化开,给那些中毒的病患服下。”
胸腔上,那叠在菱形剑创上的疤痕重叠几次,这次又添了新,他的灵脉被束缚,同凡人无异,恢复能力自然不同往日。
疼到汗水渗出,洇湿鬓发,疼到浑身颤抖,咬紧双唇隐忍不发,疼到拳头攥紧,双目阖实,他感觉到面前站着的人还没走。
苏夜猛烈地呼出一口浊息,他颤着手,将钟续的兜帽戴好,然后在钟续肩头靠了会儿,似开玩笑般,虚弱地吐出一句话。
“……哥,你知道吗,还挺疼的。”
他那话多少带着点娇嗔的意味。
就像是小时候他们兄弟两个打打闹闹,苏夜惯会耍赖,假装自己手指被划破,喊疼,钟续每次都上钩,无一例外紧张地骂他不小心。
但现在……
苏夜将额头抵在钟续的肩膀上,他哥的心脏就在他耳下,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哥的口鼻就在他鬓边,可发丝却不曾动弹,冰凉的躯体犹如浸泡在硕寒的冰块,没有体温。
是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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