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
苏夜闭上双眼,挪开身子,推了一把钟续。
他颓坐在破败的木板搭起的简易床铺上,一躺下,便能看到挤入窗棂的天空,天上很黑,没有星子,也没有皎月,落进眼眶,就只剩灰蒙蒙的一层雾霭了。
九州还是那个九州,天空却不是同一片天空。
第184章 【蛮荒】酒冷难慰藉
神农丹化进水里,很快,这间神庙内原本第二日要被丢出去的人痊愈了。
人心是柔软的,他们感激苏夜救了他们的命,纷纷登门当面致谢,都被苏夜推拒了。
一扇破败木门外是人们的夸张溢美之词,他们是真心感谢苏夜救了他们的命,他们也是真心痛恨魔君所带来的灾难。
苏夜没有出去,他把自己关在屋内,酗酒。
他酒量很好,不像白若一,一杯就醉,他这时却是羡慕白若一的,醉不了是一件令人极其恼怒的事情。
身侧的酒瓶一盏又一盏,空空如也,都被他灌了个干净。
木门被掀开一条缝隙,钟续走进来,握住苏夜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喝。
可钟续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他说不出话,甚至没有表情,只是僵硬地用他那冰凉刺骨的青灰色的手攥紧苏夜手腕。
苏夜:“……哥,还有酒吗?”
钟续自然不会回答他,甚至听不懂他说什么。
苏夜怔忡一瞬,看着钟续空洞的眼眸,自嘲一笑,而后挣扎着爬起来,胸前尚未痊愈的伤口也因此皲裂流血。
另苏夜意想不到的是,钟续竟然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截纱布,摁着他的肩膀,给他包扎伤口。
钟续手脚是僵硬的,可动作像是烙入骨髓般熟稔,就好像是他本能会去做的事情。
就好像,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岁月中,苏夜被白若一抽地遍体鳞伤时,钟续也是这么给他包扎伤口,那时的钟续骂骂咧咧,说话从不客气。
此刻却……如此缄默。
熟悉的人在身边,原本是一件幸事,如今却又成了一种刺痛。
苏夜已经半醉了,他微掀湿润朦胧的眸子,瞧着钟续,开口:“哥,还有酒吗?我疼……”
他指尖戳着自己心口,很快纱布又洇出血渍。
“这里疼……”
钟续没有回答他,只是茫然地立在那里,不,应该说连茫然这种情绪都没有,他眼底是空洞,面庞是麻木,只是一具会移动,会行走的尸体。
苏夜不敢看他了。
他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纵横,肩膀抽动。
门被笃笃叩了两声。
“祈明?你在吗?”村长苍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隔壁镇听闻我们这儿能只好兽毒,他们派了人想来向你讨教良方,你……”
村长不敢贸进,他觉得苏夜不是江南的人,只是意外来此被困罢了,自然是不能要求人家做什么的。
等了很久,门内都没动静。
村长叹了口气,心想:应当是拒绝了吧?
他一直觉得新来的这两小伙子行为怪异,虽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神庙中,却与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村长又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开,准备回拒绝来人。
岂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带我去看看吧。”苏夜说。
如今妖魔肆虐,梭巡于长街,看见人闻到气息就是要攻击的,因此隔壁镇就是再眼馋他们村的良药秘方,也是不敢遣人冒进的。
但今日主动前往的人不同,这是一个小修士,就算打不过那些妖魔,至少能自保,因而他顺利来到这座小村庄。
神庙前厅中央矗立这一尊神祇雕像,雕像没有脸,只有飘然的衣袂和我欲乘风去的气质。
初见这雕像时,苏夜总觉得眼熟,后来才发现,这种熟悉感是因为这神像太像白若一了。
苏夜不敢看神明,他就着半醉的模样,摇摇晃晃,扶着门框斜倚着,手不离酒壶。
来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少年最好的年纪。
他虔诚地朝神像俯身叩拜,三拜而立。
苏夜斜乜他,心里有点堵,语气不善,出言打断:“磨磨唧唧,你是来求药的,还是来拜堂的?拜那么多下做什么?”
少年还是将最后的礼节做全,而后道:“不可不敬神。”
“呵……”苏夜嗤笑一声,“神啊?你们敬神拜神,神来救你们了吗?那就是个石头砌的雕像,一块石头而已。”
少年脾性温润,没跟苏夜滞气,他转过身,瞧见苏夜那一刻,瞳仁中泛着惊诧,很快便喃喃自语道:“难怪了,难怪了,难怪这里有解毒良方,原来有仙君您啊!”
苏夜被那声“仙君”喊地浑身不舒服,很快又惶恐起来。
他瞪着少年看了半天,少年也瞧着他,温润地笑着。
少年道:“仙君不记得我正常,我们也不过一面之缘。涿光下的一座小镇,那时候我年幼不懂事,闹出些笑话,险些酿成祸端,要不是您和那位仙尊,我……”
他喋喋不休叙述完,苏夜那半醉半醒的脑子才算是回过神来。
眼前温润的少年正是多年前,他们路过一处小镇,在巷尾里遇到的那个扬言要去最大的小倌馆,当最红的头牌的孩子,他当时甚至说出要给白若一当娈·童,这种虎狼之词,后来白若一给他找了个仙门,送去修仙了。
少年与当初的气质差距颇大。
苏夜看着少年,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被锁在春楼里的日子,若是他也能早点遇见自己命定的贵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啊,白仙尊送我来了江南钟家旁枝的一个仙门修仙,我天资不太好,学的又晚,至今灵脉也没通,比起凡人也就是稍微会些小法术……”
少年说着,脸红了一截,赧然道:“那个……白仙尊没来吗?”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摆手道:“仙君别误会,我没那个心思的,我只是……只是问问,想致谢……”
苏夜半醉地眯着眸子,看不出情绪,抬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灌地又醉了几分,脸颊微熏,才开口:“他……要是知道,也会替你高兴的。”
如果当初白若一不去管那孩子,那孩子此生最大的追求只会是成为最富庶的城池里,最大的那间小倌馆里最红的头牌。
不……他走不到那步,他的容貌不是顶尖的,才艺几乎没有,比不得那些从小就被培养着如何讨好男人,用身体取悦男人的男·妓,又或许,他到不了金陵城就被拐卖了……
但……白若一拯救了他。
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拯救了一个悬崖边踱步的孩子。
苏夜醉地不轻,他目光一直逡巡在少年身上,甚至带出几分羡慕的味道。
羡慕什么?
自然羡慕这少年是个普通人,没有需要背负的罪孽和仇恨,干干净净地活着。
他取了两枚神农丹给少年,少年忙不迭收好,并表示:“我会将它安全护送回去的!尽管我能力很弱,我没办法斩妖除魔,济世救民,但我会尽力,我不想辜负白仙尊当年的恩情。”
看着少年白衣飘飞的远去身影,苏夜陷入怔忡。
他才发现,这少年无论是穿着和举止,又或者是心中秉持的善念,那都是白若一的,少年在努力将自己活成白若一的样子。
苏夜看得心里震惊,惊讶,泛酸,齿软,胃里像是要涌出酸水。
人人都有资格成为白若一,只有他苏夜苏祈明没有!
就像神庙中央立着的神祇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参拜,都可以瞻观,都可以触碰,他的爱那么宽泛,照亮所有人的前路,唯独照不亮他苏祈明的。
苏夜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砸烂了酒坛,推塌了神祇石雕,然后蜷缩进那片破碎的嶙峋石雕中,即使浑身被碎石扎地伤痕遍布,却觉得安心无比。
这是他很久不再体验过的温暖,就像白若一真的还在他身边。
一觉睡醒,他只要一睁眼,就能抓到白若一偷看他,却又赧然躲避的样子。
好想……好想毁了神农丹……
好想……好想拉白若一……他的师尊,陪他一起身死魂灭……
只要那样,到了地下,也不算孤独了。
第185章 【蛮荒】怨君莫采撷
少年将丹药带回去救治中毒的人后,消息透了出去,整个江南的城镇几乎都派人过来求赐丹药。
苏夜攥着仅剩的两枚神农丹,心情复杂。
两枚丹药救不了所有人,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可他不知道白若一现在的状况,到底还需不需要这东西。
万一……
他是不是就可以陪着白若一一块儿死掉?
心之所向,向往至极。
可他还是不舍得啊。
任由神庙外的人苦苦哀求,他没有理会,只是一个劲闷在房间里酗酒。
门外的人急了,从祈求、哀求,变成无能的愤怒,变成怨恨,他们认为苏夜一定有良方,却见死不救。
有人以为是没有给钱财,没有给声望,许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意识到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都可以用来兑换。
他们不知道苏夜在想什么。
他们觉得自己在思考,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整理自己的偏见和弱者的绑架。
但很快,他们无能的愤怒也发泄不出来了。
庙门之外围聚的人太多了,引来了妖魔。
村长犹豫再三,不得不将庙门打开,将众人放进来躲避,即使没有修士护着,但神庙与生俱来是有神性的,多少能防御妖魔侵袭。
原本以为只是像以前一样,妖魔蹚过一圈就走了。
攀上屋顶俯瞰外界的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忙不迭滚下,颤道:“好……好像禁制又破裂了,不……好像是他们又将妖魔往江南驱赶,来了好多……它们在吃人!”
然后,又拼命摇头道:“不只是它们……还有他们!”
众人恍惚片刻,倏然理解这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什么,恐惧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说什么解毒?他们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被魔息感染中毒的人,要么被魔兽吃掉,要么感染其他健康的人,这种传染并不会大范围传播,因为受感染的人死得很快,来不及传染。
他们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为何被感染的人已经丧失理智,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了!
有几人抱着难以置信的态度攀上庙顶。
眼睁睁看着口齿猩红,龇牙咧嘴的魔兽和那些被感染地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正手脚并用,四肢着地,速度极快地朝神庙奔来。
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从庙顶滚下来,摔得屁股开花。
“村长!村长……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抱着儿孙,汉子护着妻女,他们慌乱起来。
尽管须发斑白的村长年纪大,见识广一些,他也没见过这阵仗啊。
妖魔近不得神庙,但那些被感染的人不一样,他们无知觉,狂乱地拍打着神庙的木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好似下一刻庙门就要倒塌。
年轻的汉子们扛起锄头,拎起菜刀,随时准备御敌,老人女人带着孩子虔诚地跪在早已破碎成渣滓的神像前,忏悔,求助,祈怜。
世人有所求,才来信鬼神。
但神明或许早就将他们抛弃了,毕竟他们亵渎神明,甚至屠戮神裔。
但苏夜明白,神明抛弃人类,并不是这些原因,神是没有感情的,从不需要报复,也不会降悯任何人。
祂们呵护人类,只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人,当有一天,这个世界不需要人了,神明会毫不犹豫地清理这群蝼蚁。
或许是一场天洪,又或许是一场瘟疫,又比如说眼前的妖魔入侵和感染。
妖为精怪所化,有源可溯。
那魔呢?
难道不是天道默许下,生出来的异类?
村长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看着苏夜,他觉得这年轻人既然能治愈毒素,会不会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他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祈明先生……”
“哥,我们出去看看。”
不等村长开口,苏夜裹上兜帽,钟续拽着他胳膊,两人就飞出神庙。
余下的人看得瞠目结舌,他们这么不知道这两人是修士?
“他们不会丢下我们不管了吧?”
·
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
江南已成蛮荒,万树凋敝,百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腥臭的黑雾,越往江南禁制边缘越重。
“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钟续不说话,空洞的双眸一直盯着禁制的方向,他忽然松开苏夜的胳膊,甩下苏夜,一个人极速飞往禁制边缘。
“你去哪?等等我!”
一眨眼功夫,钟续的背影就消失在浓黑的雾霭中,苏夜追不上。
活死人状态的钟续虽然没有自主意识,但身体内的灵脉和灵力依旧保存着,他身上有魔息,只会被妖魔当作同类,不会有危险。
但苏夜不一样,他被白纻困住,形同凡人,他的速度是赶不上钟续的。
等他终于赶到禁制边缘的时候,不止看见了钟续,还看见了另一个人。
周遭妖魔不敢靠近,禁制裂缝大开大合,妖魔挨个窜入人间。
钟续立在那,他的手指展成爪状,深埋进眼前人的胸腔中,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又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他双目空洞,巍然站着,没有表情。
撒金的折扇哗啦收起,露出紧挨着的人的脸,那张温润的面容闪过一瞬的怒焰,很快又无可奈何般轻蔑一笑,用扇柄拨开钟续的手。
147/164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