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们才彼此喘着气分开,苏夜双眸炽热地看着白若一,声音沙哑。
“师尊等我回来,我去同仙门解释,我与你离开九州,一同归隐,至此再也不理人间事。”
灼烧的吻还未凉,白若一抬起那双要洇出水的眸子看着苏夜,他被刚那落下的吻搅地头脑眩晕,后脑发麻,稀里糊涂点了头,又蓦然发现哪里不对。
他猛地捏紧了苏夜的腕,盛怒从那双因欲而泛红泛出水雾的眼底浮上来。
“你当你师尊是蠢的吗?这样劣质的谎言你都说得出来。”
苏笑容僵住,知道自己被识破了,他太着急了,编出来的借口都这么傻。
苏夜:“师尊一直都很聪明,蠢笨的一直是我,师尊啊,你知道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吗?怎么就不愿意为我糊涂一回呢?”
见诓骗不成,苏夜觉得哪怕白若一恨自己,觉得自己要去杀人放火,死也是咎由自取,或者其他什么都好。
……起码比白若一痛心惦念的好。
他那双澄澈的瞳孔渐渐幽深,里头是冥府黑潭,是万里枯骨,俊削刚毅的脸上渐渐浮上冷意。
然后,他俯身,凑在白若一被啃噬地嫣红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又猛地像是一直沉默等待猎物,而后命中目标的狰狞,撕开獠牙,狠狠在白若一唇角咬下,将血肉咬破,冒出血珠,染在苏夜原本苍白的唇上,更显病态。
白若一来不及吃痛,他瞪大双眼,眼神颤着,看着苏夜,看着眼前忽然病态,忽然狰狞,忽然如堕入深渊的困兽,他只能将苏夜的手腕攥地更紧,骨节泛出玉色,指甲嵌入苏夜手腕的血肉中。
苏夜只是笑笑,又俯身去舔舐他唇角的血色。
只觉得冷,白若一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寒冰地狱,根本无法从这样亲密举动中找到一点点缱绻和欲。
“你要做什么?”
他声音是颤的,是哑的,是祈怜的,是忍着痛击碎幻想的泡沫。
唯独没有质问……
白若一终于不愿再自欺欺人,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愿面对。
两百年前,他绝不相信苏夜是万魔心,因此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哪怕生而为魔,也是可以被教好的,却荒唐地将自己教到了自己徒儿的床上。
两百年后,他又掩耳岛箦,甘愿沉沦虚妄的美梦,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愿意承认苏夜……
不愿意承认苏夜什么?
他是万魔心……
生来就是魔,就是心存恶意,就是与苍生为敌的。
而他白若一呢?
他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希望和期待,只是孤独飘零世间的一缕幽魂,唯一的价值,唯一的目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苍生。
无非一念为苍生!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守护苍生,苍生又为什么需要他来守护?
每个人的内心都该由自己来守护,他白若一,他辰巳仙尊连自己的内心都护不住,他有何资格救济苍生?他有何能力管顾他人?
白若一不知,只觉得神识混乱极了,那被他强行镇压在识海中的神性蠢蠢欲动。
他头疼欲裂,一双近乎破碎的瞳眸泛出微微银光,他猛地眨着眼,竭力将那不该迸出的力量逼退。
慌乱中,他已被苏夜拦腰抱起,不知何时已将他搁在柔软的枕席间。
青年俯身在他眼上落下一吻,惹得羽睫颤动。
他听见他说:“师尊,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等你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要做什么?
白若一想问,可是他问不出来,喉咙绵软地发不出声音,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是被苏夜下咒了,并不是什么多厉害的咒术,只是教人昏睡一段时间罢了。
但这咒术只有修为高过被施咒的人,才能发挥作用。
白若一惊觉,自己教了两辈子的小徒弟,终究有一天修为强过自己,他曾经那样教导他,他都记住了,并且做到了。
“若是……师尊希望我成为……仙师,那,那我也可以!”
“不用勉强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是……”
“嗯?”
“提升修为,要有足够护好自己的能力,最好比我也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奈何你。”
“我都听师尊的!”
“现在遇到问题,还有做师尊的扶一把,以后,没有师尊在你身边,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那我就不离开师尊,一辈子被师尊扶着。”
……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不要恨我……”
他听见他这样说,声音是那样平淡从容,恍惚间还噙着一抹微凉的笑意。
他又听见他说。
“……算了,爱也罢,恨也好,我既希望你忘了我,又盼着你永远暴烈地……爱我。”
他说不下去了,脸上虚浮的笑意越来越僵,最后的,决绝的,无可回首地深深灼了一眼白若一,他要带着对这个人的记忆埋进墓冢。
师尊,不要怪我啊,那棺椁太窄了,一个人躺还好,两个人实在太挤了。
青年转身的那般决绝。
白若一目眦尽裂,眼瞧着苏夜离他远去,他伸出手要去拽他的衣袖,可是连指节都是没力气的,眼睁睁看着黑袍衣角从他指缝滑落,眼睁睁看着生命鲜活的青年从他视线里消失。
从来没有哪个神祇像他这么狼狈,像他这么无助,像他这么颓然。
连自己最想守护的人都守不住,他到底算什么神祇啊?
他哪有资格拯救什么苍生?!
简直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白若一浑身无力,甚至喉咙软地发不出声音,可他那张一贯绝冷清艳的脸上却狰狞起来,那张神性的面容变得扭曲,雪山之巅上最圣洁的高岭之花蓦然跌落泥潭,在泥沼中挣扎,不是为了脱离那脏污,而是渴望将自己埋进去,生同衾,死同穴……
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无助过。
眼睁睁看着即到的未来,那是死局,他却无能为力……
往事恍然如梦,尽浮眼前,苏夜用咒术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不再是仙尊,他也不再是万魔心,苏夜陪着他,从总角童岁,到弱冠少年。他们彼此相对,共饮饭食,合衾而卧,一起习武练剑,一同落字作画。
他看见苏夜一笑就绽开唇边的两弯梨涡,浓情蜜意地一声声喊他:“师尊……师尊……若一……白若一……”
他瞧见少年颀长略带薄茧的手指穿插在他发间,帮他绾青丝,在他发髻上别了一枚双燕翻飞的玉扣,凝情看着他,“师尊,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快溺进去了……
“……仙尊,辰巳仙尊……”
“白若一……”
谁?
谁在喊他?
“白若一,你该醒了,你再不去阻拦,他就要成一个疯子了。”
“你若不阻他,你守护的天下苍生就快覆灭了。”那声音突然又嗤笑一声,“但是,无论你阻不阻他,他都要死了。”
第198章 叛徒
夜尽天明,晨曦微泛。
赶来昆仑之巅的几十个修士都是各仙门的长老掌门,修为不说多厉悍,至少也是佼佼者,更何况这么多人一同围堵在此。
君撷横目,一个个打量过去,大多都是熟面孔。
起初看见君撷的不可思议变成了戏谑揶揄,石决明面色难看,却也任由他们说。
他自己也想像不到,一直淡泊于世,懒得与九州有任何牵扯的君撷竟会出现在昆仑之巅,那架势显然不会和他们是一伙的,只有可能是魔君的帮凶。
云非揶揄他,“石山主,你涿光怎么说都是八大仙门之首,怎么尽出魔徒?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石决明无力辩驳,从摇光离开涿光,到苏夜实为魔君之事,到辰巳仙尊公然维逆,再到钟续入魔被斩,再到……君撷这个怎么都看不出有问题的人此刻站在他们对立面。
他开始怀疑,涿光的教义是不是真出了问题。
什么有教无类?什么天下生灵自当留一线生机?
……竟变成了滋养邪佞的温床。
大半辈子的信仰摇摇欲坠,转瞬崩塌。
这么多年,君撷这个人一直都很好,一直温润安然,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之一,这么多年过去,君撷从未有过什么逾矩或是逆心,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质问君撷。
君撷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摇那撒金折扇,熠熠光辉返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半边还朦胧在将亮未亮的晨曦中。
“山主待我如何,我心知,也感激,这么多年,我从未算计过山主,对涿光也并无二心,只是……”
他眸色深邃起来,口吻也冷下来,“被背叛过的人,又怎么会真的轻易再信他人?涿光的教义对其他人来说如何我不知,但在我眼里只是最荒唐的笑话。”
他语气凌厉起来,一双原本温润的眸子变得阴鸷,里头流淌着千古难消的怨恨。
“山主扪心自问,在这个烂透了的仙门中,山主真的能做到有教无类吗?”
“涿光的有教无类,能容得下云频那样的叛徒,只因为他是人类,却容不下叶上珠这样良善的小妖,因为‘非我族类’!”
“是也不是?”他质问!
“涿光的一线生机是留给彼此利益牵扯的仙门同仁的,可以是上官卿那样弑兄又斩杀意见不合的长老的人,也可以是不顾江南百姓的性命之忧,将妖魔赶去封禁,这一线生机是留给自私的仙门。却抵不过人云亦云的压力,在摇光被流言蜚语淹没的时候,涿光可曾为她说一句话?给她留一线生机?”
这样掷地有声的斥问,几乎问地石决明崩溃。
他哪里是不晓得,他清楚的很,他早就知道仙门烂透了,腐到骨子里了,但为了仙门利益,为了涿光的三千子弟,他只能装作不晓得。
所谓仙门之首,也是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第一批牺牲品罢了,他只能小心翼翼。
“是也不是?”君撷又问!
那声音原本不算太冷,甚至熟悉的要命,听在石决明耳中却如同梵文魔咒,能击溃人心。
毕竟都是仙门之人,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使平时龃龉,也不会在这关键时候还冷嘲热讽,他们见石决明脸色乍变,出言抚慰。
“石山主莫要再被这人蛊惑,一错再错!”
“是啊,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魔君,杀了他,毁了墓冢毁掉建木树,以保苍生安危。”
“苍生?”
君撷像是蓦地被这句话吸引,他语尾上挑,轻蔑又不屑。
“苍生这个词在你们嘴里到底算什么?是仙门的根基?是称雄于凡人世界的傲气?还是你们自己的利益?”
很快,君撷的剑锋偏移了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同万柄穿心箭矢,直直指向这些掌门和长老。
“相互掣肘,为利益而攻击他城,烽火连天,伏尸百里,百姓流离失所,是你们做的。”
“借口守卫,私下又搜刮民脂的是你们。”
“屠戮神裔,啖其血肉的,也是你们。”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声声质问,如雷殛顶,已如梦魇笼罩在他们上空,他们都是仙门的尊者长老,没有人敢这么指责他们,一个个不知道是该羞地面红耳赤,还是该恼羞成怒地返骂回去。
怎么说?
城池之间的杀戮本就是时代洪流中的分合变数,是顺应天意,流亡的百姓只是难以避免的牺牲品。
至于什么搜刮民脂,他们仙门戮力同心,护佑苍生,那些报酬是应得的,否则他们要靠什么维系仙门的开销?
至于神裔……神裔,祂们是叛逃神界的叛徒,是被天道不容的……
但他们不会这么说,这些秘密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不能宣之于口,说出来就是大忌!
他们咬牙看君撷,目眦欲裂。
“别跟他废话!既然已经堕落成魔君的鹰犬,就是仙门的敌人,是苍生的敌人,是整个九州的敌人!”
一旦有人开头,就会有人附和,“对!从此刻开始,他已经不是涿光的仙君了,是叛徒,是奸佞,是魔君的狗!”
叛徒?奸佞?鹰犬?
君撷顿觉回到千万年前,他浑身腐烂,躺在乱葬岗,乌黑的鹰隼不断盘旋在他头顶上,然后俯冲下来啄食他的血肉,而他只能生生忍受这样的痛苦,仰头看着离恨天上,那些曾经的旧友、同袍、尊上,他们在大肆庆功。
天上酌酒频倾,洒在地上的都漏到了人间,化作倾盆大雨,洗刷着乱葬岗内的血腥,可是那些血迹在数月的暴雨中是洗干净了,却无法湮灭那些腥臭的腐味,渗进土壤,烂进泥沼。
恍惚间,他耳边好似又热闹起来,那是千万年后,他终靠着一缕执念化了身形,看着与旁人无异,却又似一缕游魂,飘荡在人间。
他看见茶肆酒楼里,说书先生侃侃而谈当年之事,却万万没想到,他非但无功,还是个叛逆,是奸臣,是小人……
他与曾诓骗他的那人,一个在天,享受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尊贵,而他呢……
世人指他为魔,尊那人为神,是非黑白,皆付唾骂与笑谈之中。
在人间飘荡了千万年,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后卿被封藏,永存黑夜;君撷是温润君子,擅莳花弄草,修篱烹茶。
他伪装的,连自己都信了。
没想到时隔千万年,他再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每个字都是利刃,将他那颗执念不消的魂灵千刀万剐到鲜血淋漓。
耳边龃龉纷纷,吵地君撷头疼欲裂,面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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