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他们逼问石决明,“石决明!这君培之是你带入仙门,带进涿光的,他如今公然站在魔头那边,你不需要负责吗?”
“是啊,你应当将他逐出涿光,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是涿光的仙君!”
竟没想到,千万年后,他还要被驱逐,被抛弃,被番恨……
君撷原本微润的双眸变得黑沉,一瞬不移地盯着石决明,“你要承认我是叛徒?要否认我的存在?”
他这话不知是说给石决明听的,还是跨过千万年,说给上面那位听的。
石决明久久不答,垂头将手中的佩剑握地死紧,他真是逃避惯了,如今该怎么逃?要不掉了……
君撷:“我问你,当初你许我族人的无限未来要什么时候兑现?为何诓我,骗我,为何给他们种下隐身咒?为何贬我为魔?”
这一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懵了,他们不知君撷在说什么,那双原本湿润的眸子愈发狰狞,通红着布满血丝,不再沉稳伪装。
“就连蚩尤都成了敢于反抗命运的英雄,唯独我和我的族人躺在泥淖里,烂在里面,被万世唾骂,永远被冠上叛徒、奸佞的污名!”
他眼睛红地要滴出血使得,声声质问,像是在看着石决明,又像是在通过他看向别处。
原本茫然的众人在听到“蚩尤”二字后,猜想纷纭,但很快,关于蚩尤的传言,关于叛徒和奸佞的说法,他们立刻联想到一人。
那就是……
“魔星后卿?”
关于这位的传言,就算不在典籍中瞧见,也能从茶肆酒楼的说书先生口中听到。
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后卿后,他们惶恐极了,一个存在于神话中,还是千万年前的传说里的人竟就这么站在他们面前,还用那般番恨的目光看着他们。
如果他真的是他……
这位的实力如何,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小小仙门能估量的。
如临大敌!
他们下意识地攥紧佩剑,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
君撷那双原本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既痛怨又殇切。像是陷入回忆的泥淖中,挣脱不出,他将那些淹没隐藏在无尽心渊的话吐了出来。
“我的族人出身低贱,本就不被他们待见,你说过的,如果我和我的族人能完成这个任务,你会为我们正名,低贱的奴隶也会变成高不可攀的尊者……我做到了,但是,你没有做到……你食言了。”
他细细想来,这件事倒确实不是尊上一人就能决定的,高不可攀的位置拥有无上权力,却也被枷锁束缚,那些矜贵并不希望后卿和他的族人爬上来,那些天生低贱的人怎么能与他们并肩呢?
可那又怎样?
他要知道,尊上是怎么想的,他要问天,问尊上为什么抛弃他,是人言可畏的无奈之举,还是蓄意欺瞒?
是不是……就连尊上也跟他们一样,打心底就看不起他?
他要问问他。
他被一颗执念吊着,痛苦地活了千万年,只为了问问他。
“为什么?”
墨绿长袍的温润男人浑身散着戾气,他双目空洞地望向他们,似看非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句一殇,一句一震,戾气从他身体里溢,墨绿的衣摆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着扇骨的手都在颤抖。
他从来没这么不冷静过,越接近目的,越是惶然,越是惧怕。
万一踩着天梯都不能见到他怎么办?
就算见到了,会得到什么回答?他会说什么?
是:“你天生卑贱,这就该是你的结局,天界容不下你,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还是:“我错了,我反省了很久,确实不该那么对你,我很惦念你,这就接你回来。”
不是的!都不是……
君撷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的猜想都是幼稚的,是可笑的,那个人的心思从来都不是他能揣测的!
没关系,猜不到也没关系,他很快就能亲自去问了。
因心绪不稳,君撷体内灵流乱蹿,冲突他的灵脉,内脏破碎,喉咙腥甜。
他不在意,反正这具体随时都能舍弃,他只是抬眸看着眼前众人,主动将他们归类为天梯上的第一个绊脚石。
目光阴鸷起来,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背剐蹭去唇角的蜿蜒如细蛇的血迹。
哗啦展开掌中折扇,犼魂嘶鸣,腾啸空中,折扇抛开,在空中翻转盘旋,仿佛被犼魂载着一般袭向仙门众人,他们来不及躲避的,轻则胳膊被剌开猩红的伤口,重则当即割喉殒命!
那折扇不仅附着了犼魂,还蓄积了君撷浑身修为!
攻击他们的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一个苏夜就让仙门够呛了,再来个君撷……一时间,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折扇的攻击又猛烈又迅狠,仙门尊者们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们只能狼狈地抵御。
“龙!龙!快祭龙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蓦然意识到,折扇只是普通折扇,攻击力来自于附着其上的犼魂魄,犼是上古神兽,究竟是凶是吉,一直都有争议。但九州之中,要说有能力与神兽一战的除了涿光的十翼飞鱼,就只有无念寺莲池中豢养的龙魂了!
十翼飞鱼成了白若一的灵宠,自然无法帮他们,但是龙可以!
生死存亡关头,继承住持之位的怀善也不再犹豫,他双掌合十,轻念梵文,金光乍现,那些看不明白的文字具象成形,腾空而起,在怀善头顶的上空凝成一条金光熠熠的游龙,蔚为壮观。
那金芒盛放,甚至在半山腰的上万弟子都能看到。
看见这龙,仙门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龙本就是九州至尊,自然不输……
一口气松了一半,却乍听君撷轻声哼笑。
紧接着,那形如巨兔的犼兽蓦地张开血盆大口,将那金光熠熠的神龙一口吞了下去。
“!!!!!”
“…………”
“……错了错了!不该祭龙,那是犼兽!犼……犼是吃龙的啊!”
犼兽天生就是以龙为食,它与龙是天生的宿敌!
金龙被一口吞下,哀鸣响彻天际,仙门众人绝望至极,这一场原以为预备好对抗魔君的战役,却连魔君的影子都没碰见就要陨在第一道难关前,出师未捷身先死!
犼魂因吞了神龙,便极快地融合了神龙的能力,半透明的身躯渐渐实化。
它龇开血盆大口就要俯咬他们。
他们阖眼认命,猝不及防,却蓦然听见一声豚鲸鸣叫,紧接着,冲向眼前的犼兽被倏然掀翻在地。
劫后余生,再睁开双眼,便看到一尾半透明的淡蓝兽影挡在他们面前,身型似鱼,皮肤如游鲸,脊背生了十片圣洁的羽翼。
涿光的十翼飞鱼!
紧接着,白衫飘袂,身如覆满万年霜雪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前,盯着君撷。
“他在哪儿?”
第199章 棺椁
白若一!是白若一!
他们看见这个浑身落满霜雪,寒到如冰河封川的男人从天而降,驭着十翼飞鱼落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致命一击。
惊诧、愕然、疑惑,一时间都付诸被击溃的皓澜霜雪中。
不管之前如何猜测,这一刻白若一确实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救了他们。
原本颓势转瞬逆转,只要白若一这个强悍如神祇的男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未必不能翻盘。
“仙尊!君培之已叛出仙门,投奔魔君,为了天下苍生,仙尊一定要助我们击败他,登上昆仑之巅!”
“是啊,为了天下大义,为了黎民苍生!”
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嘈杂声不绝于耳。
白若一那张似冰霜倾盖的脸愠出怒色,他低斥一声:“……闭嘴。”
仙门不断上下翻动的嘴皮子蓦然停滞,疑惑地看向白若一。
他们不解,白若一虽平时一直冷漠,像个从寒潭里拎出来的人似的,但这人最是心软,只要事涉天下,事涉苍生,他就不可能不管不顾。
这个弱点,整个仙门都知道,整个天下都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拴住白若一,为己所用的绳索。
有人怀疑刚刚听错了,白若一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于是拧着眉,大着胆子继续说:“仙尊什么意思?仙尊如今是不管天下,不怜苍生,不顾仙门了吗?仙尊难道要与这个仙门逆者沆瀣一气?”
声声斥责,声声批判,好似白若一是什么犯了大错,不肯回头,被仙门审判的逆者一样。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说词,他被“苍生”二字桎梏了千万年,如今才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他怎么可能还会回去?
但仙门确实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就算神性被封印,不再控制他,他还是不可能放得下曾经守护的世人。
凤眸朝仙门横扫去,似刀子般凌厉,熠着寒芒,他开口,掷地有声,嗓子都是冷的。
“这段时间,九州的妖魔被转移到昆仑,被封印在此,踏不进九州半步,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昆仑之人危祸苍生了?哪只眼睛看见妖魔肆虐人间了?”
“诸位的眼睛要是看不清,是瞎的,也不必留着了,剜下来给需要的人。”
白若一口吻冷硬,与他平时淡泊的冷漠不同,是带着怨怒气愤的冷。
他那话一说出来,一时间,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到底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还是对家的?
众人不敢去触怒这尊神,考虑到白若一好歹与涿光还算有交情,就推着石决明上前。
石决明叹口气,酝酿很久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些交情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白若一这个人是一块万年寒冰,凿不开,击不碎,看似好说话,却谁都走不进他心中。
不谈私交,石决明如今是站在仙门的立场上,代表仙门将话一五一十陈述罢了。
“传闻苏夜在昆仑之巅铸下一座墓冢,说是他安排的身后事,可墓冢的位置是在曾经建木树生长的地方,典籍记载,建木树中栖身,可治愈伤患,可重生不死……”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白若一只从中听到一个意思——仙门要苏夜死。
“荒唐!”
昆仑上有没有建木树,他白若一不知吗?整个仙门被有心之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荒谬!”
建木树只剩不死城那一株,昆仑哪有什么建木树?建木树的能力从来都只是连接天地的阶梯,若是能起死回生,他两百年前何必要用那拜斗重生的禁术?
等等……
连接天地的阶梯?
白若一蓦地明白了什么,凌厉的凤眸狠狠瞪向君撷,咬牙问他,“他在哪儿?”
“他?他不刚从你床上下去吗?”
君撷双眸狎昵地向白若一踅摸去,嘴角噙着不无恶意的笑。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欣赏着仙门众人惊谔诧异的面色,看着那些人前一刻还将白若一供为神祇,后一秒却神色复杂甚至嫌恶地睥睨白若一。
白若一并不在意,他从始至终都不在乎任何人以任何态度对待他,看待他。
犼兽被十翼飞鱼啃住脖颈,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若一掣起羽笔,凌空画了一道箭矢,咻地狂击而去,强悍的灵流似掀起海中巨涛,卷起狂雪涌向君撷,蓦地穿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身后的雪峰上,白若一冲过去,拧起君撷的衣襟,揪着他,目眦尽裂。
“告诉我!他在哪儿?”白若一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凶狠。
但君撷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就算这具躯体烂了,只要执念不消,他就不会死。
肩膀被强悍灵力贯透也只是让他眉头微蹙,闷哼一声,这点疼痛根本比不上千万年前求死不能地被寒鸦啄食的几百个日夜。
“说啊!”
“轰隆——”
白若一声音未落,便被淹没在不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鸣声中,振聋发聩,像是山石坍塌,又像是地面被什么力量震裂了。
地壳的嗡鸣和颤抖倾覆了整座昆仑,他们脚下的土地和雪原都在剧烈颤抖着,就像足下埋了什么凶猛野兽,此刻苏醒,睁开猩红的竖瞳,掀动身躯引来大地震颤。
仙门众人险些站不稳,佩剑深插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型。
就在这时,天边云翳浮出,霎时间拦住即将东升的暖阳。
天空一下子变得阴霾,日月凌空,原本就寒冷异常的昆仑陡然间更冷了,但那太阳似在东边的遥不可及之地,小小的,灰暗的,根本就无法给予众人哪怕一点点温度。
可怕的是,他们头顶上惊现一轮冰寒冷色的圆月。
那圆月巨大地可怕,月上的嶙峋山石和坑洼的表面都能被肉眼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轮月亮就像是被纤细透明的丝线吊挂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能倏然砸下。
“白若一!昆仑镇於阴隅,西北方!他在那里,快去阻止他!”
被镇于神识中的声音很久没出现过了,这一次是带着颤抖和恐惧催促白若一。
“快去啊!他这样会毁了九州,会害死所有人!你快去啊!”
这是神性唯一一次以哀求急切的口吻催促白若一,白若一就算再不信任神性,他也会郑重对待。
他不知道苏夜到底要做什么。
是仇恨这个世界,要拉着九州共同覆灭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白若一不知,他只是渺目望着西北方,那座山峰之后就有他要找的人。
他不再犹豫,松开揪着君撷的手,召来十翼飞鱼,就乘其而去。
白衣神祇驭着振翅高飞的神兽,从巨大硕圆的恐怖冷月前飞过,奔向昆仑上那座最高的,距月亮最近的山巅。
不止这些仙门尊者看见了,半山腰的数万弟子看见了,整个九州的百姓都看见了。
九州的天变了,那些或是淡泊名利,或是汲汲营营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动作,停止了口中的争吵,抬头看向那轮诡异的圆月,和那个从圆月前一晃而过的飘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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