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穿着黑袍,有没有受伤,伤得多重,根本看不出来。
白若一眸中依旧清澈,只是担忧,这些年来,他从未恨过苏夜。
从未恨他将自己囚在神殿软榻上,从未恨他伤了自己一颗,奢望教化他的心。
可现在,白若一觉得双眸刺痛。
一边是自己曾悉心教导的小徒弟,一边是天下苍生,他哪个也舍弃不下,他甚至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梦魇。
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一个年轻修士眼尖,发现了掩映在茫茫白雪中的白若一,他并不认识这位辰巳仙尊,只道是魔头的同党。既然自己没有能力斩杀魔君,能为长辈们分忧也是好的。
于是他召出本命剑,瞄准了白若一,一剑刺去。
“噗嗤——”
剑没入血肉。
白若一睁大了眼睛。
苏夜满目怒火地望着他,一只手死死地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幻化出一团烈火,朝身后甩去。
那个暗箭伤人的弟子甚至来不及哀嚎,便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苏夜松开拥着白若一的手,拔出自己肩上的剑,狠狠捏碎。
几乎是用吼的,“白若一!你想死吗?!”
若不是他刚好看见,若不是他反应极快,这把剑,足以杀死灵力全无、形同凡人的白若一!
白若一攥着苏夜的手,摇头说:“……别打了。”
苏夜愣了片刻,邪佞一笑,道:“师尊啊,你为何总是在劝我袖手?我何时要去攻打他们了?是他们上赶着来送死的。何况……他们要杀你啊!要杀我!也要杀你!你看不见吗?”
苏夜越说,吼声越大,眸中越是猩红。
仙门亲眼瞧见这对不伦师徒举止暧昧,纷纷唾骂。
“仙尊与他的徒弟……竟然是这种关系?”
“什么辰巳仙尊?呸!竟沦落为魔头的玩物!”
“真如那话本所说的,堂堂仙尊,竟甘心在魔头身下雌伏!”
“说不定早就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
……
谩骂不断,白若一听不进耳朵里去,也毫不在意。
但苏夜怒了。
这些仙门修为不怎么样,只长了一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狼,冲到了人群中,大杀四方。尝到了血腥味的嗜血动物,根本不肯罢休,这样的撕裂快感,让他杀红了眼。
杀红了眼,就根本停不下来……
残肢不断,垒地越来越高,血浆四溅,又被落下的白雪掩埋。
白若一赤足站在雪地上,垂眸,心中默默召念着。
悬于神殿内的霁尘,感受到了宿主的召唤,挣脱了捆绑的锁链,迅速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光痕,落在白若一手中。
这把剑,原本就是白若一的本命剑,数年前,他与苏夜的师徒对决中,被苏夜夺取,后成为悬于穹顶的审判之剑。
苏夜一直拿着它,以己之度量,丈他人之善恶,杀人无数……
死的人太多了,该结束了……
但是……
他下不了手,那个人是苏夜啊,是他的小徒弟……
此刻,修为低下的修士,差不多都死了,剩下的人让苏夜头疼的厉害,不能一击毙命,只能打着。
正在同苏夜缠斗的修士,瞧见了霁尘!
他故意在苏夜面前露出了破绽,苏夜一掌袭去,那人双眼死死盯着白若一,露出了悲切的神情。
白若一脑中木然片刻。
他再不出手,那人一定会死!
他虽然没了灵力,但霁尘是神剑,神剑本身就有强大的力量,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霁尘的宿主。
于是他提起剑,纵身跃上,剑朝着苏夜肩头刺去!
那修士本已奄奄一息,但看准了时机,猛地抱住苏夜,不要命地朝着霁尘扑去。
突然而来的变故……
霁尘没有刺入苏夜肩头,而是直直没入他的心脏!
一剑贯穿了两个人的心脏,那个修士倒下去的时候,嘴角还勾着笑意。
血从苏夜唇角溢出,他木然低头,看向胸前贯穿的剑,而后又抬起头看向眼前手持剑柄的白若一。
眸中复杂,难以看清。
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可一开口鲜血便泊泊涌出。
苏夜抬起颤抖的手,手上染满了血液,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费力地抬起来,努力地向前触去。
可是,他和他之间隔着一把长剑,一把斩断了两人生死的长剑,一把横在他们之间的长剑。
他根本够不着白若一,又怕自己的血污,沾上了白若一雪白的衣衫。
师尊,你要杀我?
师尊,你真的杀了我!
气力将尽,眼前的白色人影,已经和周遭的白雪融在一块儿了,他难以看清白若一此刻是什么表情。
或许是如释重负吧?
毕竟,自己这个嗜血成性、大逆不道、凌·辱师尊的孽徒,可算是快死了。
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苏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若一猛地松开剑柄,在苏夜倒地前,扑过去一把捞住他。
没有管那血污是否会沾染自己的白衣,他紧紧拥着苏夜。
不是的!
为师不是要杀你!
师父没有想过……要杀你……
是我这个当师尊的,做的不够好……
霁尘刺入心脏,灵脉一点点地化成灰烬,融入血脉,血液染上灵脉中的强大魔气,一寸寸腐蚀着肉身,这样的疼痛噬魂销骨,万劫不复。
苏夜感到神魂渐渐抽离身躯,一点点消散。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去看白衣人一贯凉薄的眸子里,透出的怜悯。
口腔里裹挟的糖蜜,早已被腥凉的鲜血冲刷地干干净净。
苏夜看着自己流淌的鲜血,洇红了白若一那融入雪中的衣衫,弥留之际,他满目污血,怔怔地望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为这天下苍生,他杀了他。
师尊啊!
在你眼里,我算苍生吗?
苏夜想说话,可是一开口,喉咙就会被血浆堵住。
师尊啊,你恨我吧?
你恨我吧!
我这么一个泥潭里挣扎的肮脏东西,怎么可以将一朵长在云霄的花,给粗鲁折下呢?还粗暴地扔下泥潭,踩在脚下……
人间太苦了。
还好,结束了……
没有意识了。
苏夜死了,死透了。
这一场大战终究是落下帷幕,众人舒了口气。
“辰巳仙尊大义啊!”
“辰巳仙尊斩杀了这魔头,救万民于水火!实乃……实乃……大义灭亲!”
“魔头一除,仙门可安。”
他们想要确认,苏夜是否真的死得透彻了,眼见神魂消散才能放心。
白若一没有动弹,似是被抽去神魂的傀儡之木,他低头望着怀中早已死得透彻的人。
一点点拭去苏夜眼角眉梢的雪花,可又有新的雪花落在他脸上。
怎么抹都抹不完,
白若一喃喃道:“不怕了,为师……带你回家……”
他抱着那具早已凉透了的躯体蹒跚远去,苏夜垂下指尖,滴滴鲜血流淌不止,绽落一地,在他们身后蜿蜒一路。
滴血入雪,血花无声。
似铺就了一条血色花瓣的归途。
众人想要去阻拦,也想过万一那魔头,死得不够透彻怎么办?如果不千刀万剐分了尸,怎么确保这魔头不会尚留一息在人间?
“徒弟入魔,师尊杀徒。霁尘剑之下神魔必诛,绝无生还。”
双手合十的和尚摇了摇头叹息:“仙门之事者,务必护苍生之利,除天下之害。无非一念救苍生……”
无非一念救苍生……
呵!
这场雪下地真好啊,埋干净了所有的污秽。
第2章 话本里的仙尊
“一枝红杏揽腰探出那深墙,看那解不开、挣不脱千层锦被。我游的是烟花地,饮的是露缘酒,赏的是柳如烟,攀的是花似锦。打那章台、平康、北里过,不若南院摄我魂……”
打马路过长街酒肆、章台北里,楼上娘子小倌咿咿呀呀地唱着黏腻婉转的词曲,苏夜心中欢喜这热闹,举手挥了挥袖子,抬眸冲楼上大方一笑,绽出两弯浅笑梨涡。
那楼上姑娘娇嗔一声,羞怯地以扇掩面,美眸流转,柔荑轻挥堪堪抛下一条飞纱锦帕,那帕子盖在了苏夜脸上,原主惊呼一声羞涩一笑。
苏夜拿下帕子,嗅了嗅,冲那姑娘暧昧地眨了眨眼,伸手揣进衣襟之中。
那楼上姑娘长吸一口气,没缓过来,竟僵直晕倒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苏夜生地很是俊美,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眉目清俊,挺鼻如峰,薄唇棱角分明,那靥面梨涡浅浅,笑起来微曲的唇角弧度煞是好看。略显少年稚气的脸庞隐隐透着些飞扬跋扈的潇洒飒气。
正人君子钟续斜睨他一眼,白眼道:“泼皮无赖,惹是生非!”
苏夜没理他,竟兀自接着那姑娘的词,唱起了小曲。
“你便是扒了我皮、抽了我筋、折了我骨、断了我手,也斩不去我这天赐的风流儿。便是那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打那奈何桥上过,三生石前诉:百年别离在须臾……”
钟续咬牙狠道:“当真……当真是无赖至极!”
这俊美的面庞配上少年口中的淫·词艳曲,颇有些违和感。
那楼上的小倌和姑娘们带着几分佯怒,嬉笑嗔骂着苏夜不知羞耻,又背地里暗暗红了脸,惋惜地目送着苏夜远去,有几个他常光顾的小倌和娘子竟还红了眼,哭地梨花带雨。
远远呼道:“公子记得回来啊,奴家在此等候着呢。”
“公子别在外边被那些狐媚子勾了魂,记得回家啊。”
“呜呜呜……公子,公子别忘了我们……”
……
那些个眼神和话语竟像是驻足江畔依依不舍送别赴京赶考的丈夫一般凄凄露骨,直到苏夜的马匹渐行渐远,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这些个粉头还像待夫回家的望夫石一般伫立,迟迟不愿散去。
花魁柳娘噙泪嗫嚅,“那个人,或许明天就会回来,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
“…………”
原本沉郁的气氛霎时更加颓丧,姑娘抱着姑娘,小倌抱着小倌,皆是哭成了个泪人。
这般嘴甜心善,出手阔绰,只上门送银子,从不留宿过夜的伶人之友,他们上哪儿找第二个呀?
钟续面色青白,咬牙狠道:“你流连烟花巷陌,常去那章台、北里之地也就罢了。”回想到那面相媚态、脂粉堆面的小倌,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竟连那南院的小倌都不放过,那可是男人啊!”
那章台、平康、北里皆是青楼,有的是做的那颠鸾倒凤的皮·肉生意,有的是陪酒不陪·睡的清倌人,而那南院则是男妓集聚做的另类特色的三陪生意。
虽然这个世道男风盛行,但一般自恃君子的修仙望族都不会去碰那男妓,至少表面上是,唯有这不顾世俗眼光的苏小公子常常大摇大摆地进出那南院。
“不若南院摄我魂……”
苏夜吊儿郎当地瘫软在马鞍上,颠地左摇右晃,叼着根狗尾巴草,言词含糊道:“本公子向来对美人怜惜,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恶心!”钟续咬牙瞪了他一眼,甩下他就御马狂奔,一骑绝尘。
苏夜嘿嘿一笑,论恶心人,在这江南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江南人多文雅自矜,心中无论怎么想的,碍于脸面都不会直接表露出来。而他苏夜可不一样,他是个实打实的泼皮无赖。按钟续的话说,他是从那市井腌臢地出生,带着浑身的一股腥臊腌臭味走出来的,比不得江南落樱缤纷的芬芳雅致和读书人浑身上下的书卷气。
钟续策马疾驰,不知跑出了多远,还不见苏夜跟来,只得一勒缰绳停了马驹,下马等待,他暗自唾骂道:“讨厌猥琐流氓腌臢泼皮无赖烦人精!”
气归气,还是得等着……
他将缰绳拴在并不算粗壮的树干上,默默发泄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要不是怕你死了对不起小姨,谁要大老远陪你去涿光山驱妖气了!真麻烦人!”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当初江南边境阻挡妖魔入侵的禁制薄弱,有些妖便挤出裂缝进了人间。
驻守在江南阻妖禁制边的钟家不慎遭遇妖族侵袭,原本就只是一些小妖,不足为惧,奈何太过突然,导致钟家防不胜防。
苏夜就这么稀里糊涂替钟续挡下妖魔一击,导致妖气侵染肺腑,不得不去涿光山拔除妖气。
钟续心想:谁要你替我挡下的?小爷我修为深厚,区区妖气又能奈我何?
他这平白无故地欠了苏夜,感觉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羞愧。
禁制边缘都是些修为低下的小妖,不足为患,确实奈何不得修仙之人,就算苏夜没挡下那一击,钟续也不会有什么事。而苏夜就不同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毫无根基,凡人之躯自然受不住那妖气侵袭。
妖气是慢性地持续侵入,起初还没什么异样,后来渐渐体质躁郁、日渐消瘦,直到他突然毫无预兆连连呕了几口血,钟家才重视起来。
“嘿嘿!大表哥!”
不知等了多久,苏夜才悠闲晃荡地牵着骏马,姗姗来迟。此时此刻,天边暮色将至,晚霞逆光映着苏夜的轮廓,看不太清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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