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苏夜喉咙攒动,终是开了口,状似漫不经心,实际上用尽了全部力气,问了一句他这辈子一直在思考的一句话,“我看那话本上说,‘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师尊怎么看?”
白若一浅呷了口茶,反问道:“那要看你怎么看待了,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
“…………”没文化惯了的苏夜有些懵,其实是在乎的吧?
他想了想,小时候很在乎别人叫他“小杂种”,他那时候很小,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别人喊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带着一种厌弃的眼神看着他的,他才明白这不是个什么好称呼。
再后来,他希望自己可以不比别人差,可心中深知,那些仆从喊着他表公子,其实都明白他的地位是比不上作为嫡长子的钟续,既然注定争不过,他也懒得争了,日日放浪形骸,醉生梦死,被人不齿、被人诟病、被人鄙夷其实算是好事,他们都知道表公子根本没有可能争过少主。
即使他天赋异禀又怎么样?即使他天生就适合修仙又如何?他不可能也没有机会接触仙途。
那些眼神和看法一部分是他不能决定的,另一部分却是他故意为之,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被人“废物,废物”地喊着,他心里其实也会痛,是从里到外的溃烂,表面上是看不出伤口的。
白若一又反问道:“你觉得我在众生眼中如何?”
苏夜眼睛亮了起来,灿若星河,忙道:“自然是顶好的,师尊是拯救苍生的仙尊,是兼爱天下的神祇!”
白若一浅笑着摇头道:“那不过是大部分人的片面之词,也会有人觉得我不近人情,觉得我过于严苛,甚至也会有人觉得我这么些年不世出没有尽到拯救天下的责任。起初这些责任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再后来就变成别人对我的期待了。我若去做了是应该的,若不去做便是失误,是恶毒,是辜负苍生的期望。”
苏夜没那么想追问下去了,听着白若一波澜无惊地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就那么大大方方,全无怨恨地坦然讲出,他心中觉得很痛,心疼白若一,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强大,那么无坚可摧,可背地里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师尊为苍生所做的都是自愿的吗?师尊会觉得委屈吗?”
白若一摇了摇头,“自然是自愿的,我并没有期盼他人对我的评价如何,谈何委屈?”
不委屈吗?怎么会不委屈?
他是白若一的弟子,仅仅只是守在自己师尊的身边,听着、看着、感受着,都觉得委屈地要命!
怎么会不委屈?
怕不是眼前这个人太过坚强了,受的伤太多,太重,便觉得眼前这细小绵密的伤疤没那么狰狞。
可是,苏夜心疼地要命,他蓦然生出了一种冲动,想将白若一带走,带到一个接触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再也没有人可以祈求、哀求、恳求、要挟、绑架白若一去做一件件危险的事情。
白若一:“你若不在意他们的话,他们便无法轻贱你,你若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便无法欺骗你,更何况千人千面,他们如何说你,不是你能决定的。”
所以,师尊觉得没那么疼是因为没有在意过吗?
“……那我……”声音很轻,苏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想知道自己在白若一心中是不是那个可以在意的人,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什么?”白若一没听清,又问。
苏夜没说话,只咬着下唇摇了摇头,赶忙灌下一杯凉茶,堵住喉咙里的酸涩。
庆幸着,要是白若一没那么太在意他,等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白若一也不会难受太久吧?神祇将是永远不惹尘埃的神祇!
委屈着,要是白若一真的不在意他,他该多疼啊,只要一想到终有一天,白若一眼神平静地好似没有七情六欲的神明一般目送他一点点消散在人间,而后转身拂袖离去,依旧做着他的辰巳仙尊。
只要一想,苏夜就觉得心脏疼,这世间最可怖的刑罚莫过于此了。
“你可以在乎……我对你是怎么看的。我的小徒弟,苏夜,苏祈明,天资聪颖,本性良善,修习勤勉,日后定当能成为这九州中喊得出响亮名号的仙君。”字字如泠玉珠玑,清脆好听,敲打着苏夜的心。
苏夜眼里颤了下,又好像是因为天气阴沉,这茶肆中点燃的烛火在眼珠里晃动了下,有些不经意,却很突然。
前日夜里他口不择言,胆大包天的表白,说出的那句“喜欢”或许在白若一心中只是理解成了徒弟对师尊的喜欢,就像师尊喜欢冷茶,就像他喜欢蜜酿一样。他刚懊恼自己是不是没说清楚,正欲望再开口,师尊就匆匆将他推出门外。
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撞了一鼻子灰,他站在门口懵了很久。
许是嫌他唐突了?又或者觉得他脑子糊涂了,才口不择言?不管是哪种,苏夜都不敢再唐突开口了,只一句话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他没力气也没胆量再说一次。
那夜,师徒二人,一个站在窗外凉亭下默默替自己师尊撑起一道防止夜莺聒噪的隔音结界,另一个站在屋内的窗框下,即使周遭安静也睡不着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乱舞狂躁。
无论有没有苏夜那句粗鲁的表白,师尊都对他是极好的,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虽然胃里泛酸,可心口是甜的,奇怪的味道夹杂着白若一浑身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冷茶清香,萦绕着,难以散去。
师尊,你给了我这世上最甜的蜜酿……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我听见了,我装的,除非他再说一遍。
小徒弟:他没听见,好尴尬,再说一遍会不会很唐突?算了先不说了。
师尊:…………
第93章 师尊超凶
雨停后,苏夜收了伞,二人出了茶肆,漫步在长街上。
轻扇着十只近乎透明羽翼的飞鱼飞来,落在白若一肩膀上,轻抖羽毛,加密后的符文便散落下来,在半空中组合成文字。
【江南禁制破裂,危急,望仙尊速往!】
消息来得迅猛,是从涿光山传出的,白若一眉间紧蹙,挥手收了书信就要祭出白莲,苏夜匆忙拦下。
“师尊,我来吧!”
无色长剑被祭出,凌空而起,苏夜站在长剑上,朝着白若一伸出手,白若一愣了一下,还是将手递了过去,任由苏夜将他拉上长剑。
苏夜从没见过白若一御剑,他以往都是祭出飞行法器——白莲,再不济遇上危急的事情会瞬移,只是此法太过消耗灵力,说不定江南的禁制情况危急,搞不好是一场硬仗,他还要蓄积实力。
至于御剑,白若一自从两百年前失了霁尘后,就再也没用过剑,本能上多少也有些厌恶剑类的灵器。
因此他并不习惯站在剑上,疾风掠面,吹得他有些脚步虚浮,恍惚间就会不慎掉下飞剑,坠入凡尘。剑身很窄,站在上面很需要保持平衡的能力,比不上他的白莲,宽敞到载着五六个人都不费劲,甚至可以打坐小憩。
但辰巳仙尊绝对不会说自己不适应御剑,也不会表现出努力稳住身型的吃力感,只闷声不语,咬牙蹙眉,尽量不往下看。
偏巧这些小情绪和动作落在了苏夜眼中,他一整颗心几乎都是悬在白若一身上,又怎么可能关注不到?尽管白若一努力掩饰着不适,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揽住白若一的腰。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臂探过去的时候,指尖触及的腰身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尽管不适应,但白若一并不会说出来。
苏夜面色柔和道:“是我修为不济,怕剑御地不稳,让师尊掉下去就不好了。”
这像是给了一个台阶,白若一顺势便扶住了台阶上的栏杆,稳住了身型便洋装不在意,拾掇起属于师长该有的严肃道:“知道就好,以后要勤加练习。”
“嗯。”
“……”
那声“嗯”像是从鼻腔里哼哼出来的,又像是喉咙滚动的声音,带着喑哑的磁性,是属于初长成的青年该有的魅力。
他站在白若一身边,一只手臂不轻不重地环着白若一的腰,青年身材健壮,俨然比白若一高出来不少,时光总是吝于停留在长身体的少年身上的,好似茁壮成长的树苗,一下子就长高了那么多,他并排站在白若一身边,看着他时还需稍稍抬起眼眸。
白若一舒了口气,像是放松了身体和紧张的情绪,所幸,万幸,庆幸,这株小树苗没有长歪……
其实,苏·没长歪的小树苗·夜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波澜无惊,凭借着本能想安慰白若一,但胳膊环绕在自己师尊的腰上时,他就已经后知后觉到了极大的不妥!可他不打算将手臂收回,一来,看起来很欲盖弥彰,二来,师尊离他又亲近了好多。
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表示,自己只是怕自己的学艺不精连累到师尊。
天晓得他的胳膊已经僵硬地快不能收控自如了,若是揽地紧了便会显得有几分狎昵,若是松了就越发欲盖弥彰了……
只能努力说服自己,我不过是怕师尊掉下飞剑罢了!
由于事态紧急,白若一一路上都是心事重重,没和他说什么话,很快,注意力也不在他那条胳膊上了,途中,苏夜一颗心都放在自己胳膊是该收紧些还是放松些上,的确险些撞上障碍物,或者是剑身不稳了几次,这倒验证了他那句“修为不济,剑身不稳”的胡扯。
在白若一不能随意施展瞬移之术的情况下,御剑已经算是最快的方式了。
尽管苏夜卯足了劲,他们二人还是赶了大半日才到了江南。
俯身向脚下看去,连绵的湖沼青丘依旧勃发着生机,城郊务农的村民插秧种瓜,不远处繁华的长街上,小贩吆喝叫卖,热闹非凡,人人都在有条不紊地过着日常生活,压根看不出来什么变故。
苏夜有些疑惑皱眉道:“会不会是消息有误?这乍一看,平静得很啊。”
白若一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道:“先去禁制边缘。”
苏夜闻声点头,御剑转了个方向,朝着山阳水阴的要地飞去。
所谓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江南的上古阻妖禁制就位于这抱阳拒阴之地,光是千万年前的选址就颇费心思,可见江南的禁制在九州大陆上是有多重要。
虽然江南没什么富庶强大的城池,鱼米之乡是个平和之地,但天下百城好像都心中有数,争也不会与江南争斗,江南就像是被呵护在腹地的宠儿,哪怕是两百年前魔君嗜杀成性,也没将手伸向江南。
这禁制就设在这抱阳拒阴的河泽山脉之中,从空中瞧去,山下已经围了不少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苏夜一眼就看出大多数人都身着浅蓝的弟子服饰,应该就是钟家安排来的弟子,身下一半的人也大多都身着自己门派的服饰,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也不知是他们来得晚,还是各大仙门接到的消息早,倒显得白若一姗姗来迟。
御剑跃下前,苏夜忧心白若一的灵脉,叮嘱道:“若是事态不严重,师尊先不要出手,来了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吧?”
白若一没有回答,应当算是默许了。
师徒二人到了之后,上下聚集徘徊的人一哄而上,忙着寒暄,客套话一句接着一句,无聊至极。
白若一虽不喜这种氛围,却也没明确表示抗拒,任由他们聒噪了,眼神却一直落在眼前笼罩着禁制的山体上。
苏夜扫了一眼周边,三五弟子聚在一块儿,有的闲暇聊着八卦,有的讨论剑术修为,甚至还有几个偷偷掏出藏在储物袋的零嘴分享起来……苏夜忍不住挑眉,这是来修补禁制的还是来开茶话会的?
看来……事情并没有书信中说的那么危急……
白若一脸色难看,沉默不语,等到周围的城主和各派掌门废完了话,他才开口问:“情况如何了?”
若说危急是真,他们哪来那么多闲工夫在这寒暄,若说无关紧要,又聚集了这么多人作甚?
他这一问,刚刚还此起彼伏的热闹声戛然而止,各个面露难色低着头一语不发,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个灰衣青年缓缓走出道:“江南禁制昨日发生异样,钟掌门发现后就通知各个掌门山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进山了,说来也怪,进山的人至今还未出来,也没有传出消息。”
灰衣青年看着眼熟,正是不葬谷的少主风无邪,他向来话少,一般只拣重点的说。
白若一拧眉问道:“何种异样?”
由于风无邪起了个头,众人不再三缄其口,纷纷议论,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起初只是从禁制裂缝中逃出了几只小妖,大多都被当场斩杀了,也有几只机灵的趁着空隙跑了出去。”
白若一脸色难看,“跑了?为何不追?”
那人脸上一僵,尴尬讪笑道:“小妖不成气候,危及不到各个仙门,刚入门的弟子都能轻易斩杀,区区想着还是先解决……”
白若一眼底已掀起薄怒,冷声道:“危及不了仙门?那山下那些百姓该拿什么抵抗?锄头吗?云渺峰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养的掌门好出息啊!”
他原本面对生人就是一股不近人情的气质,再加上听着这些混帐话气,只觉得眉心抽搐。
“仙尊莫怒。”
看着白若一真的怒了,周遭围观的仙门中人才反应过来,纷纷劝辰巳仙尊莫要恼怒,立马派了一群弟子去寻觅逃逸的妖魔。
赶来的众仙门大多是因着江南递来的书信中强调了禁制破裂之事情,由于祖上教诲过,禁制之事事关重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他们才匆忙赶来,赶来之后瞧着禁制并未损坏严重,于是堪堪补上缝隙也就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进山的别派弟子没出来关他们什么事情?只怪他们好奇心太重活该罢了,甚至觉得事不关己,恨不得脚底抹油,立马回家,但谁也没提离开,于是就没人做这个出头鸟,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
直到这位不近人情,神情肃穆的辰巳仙尊一到,甩了个难看面色,不顾他们尊严将他们训斥了一顿。
被训斥的掌门俨然就是云渺峰的云非掌门,他上次在天澜城就在白若一那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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