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昭一记眼锋扫过去,仿佛浸了冰霜:“重赏?怎么赏?”
文臣咽了口唾沫,觑着刘彦昭的神色,准备好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郭琛默叹一声,主动站出来:“启禀陛下,杨侯驻守边陲多年,劳苦功高、忠勇可嘉……臣以为,便封其为定北王,再命其驻守西域商路,杨侯素来明事理、识大体,想必会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
刘彦昭握在背后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如何不明白,“定北王”这个封号表面上是嘉奖,实际却代表着朝廷对定边一脉的让步?封号赏出去,河套以西的广袤大地就名正言顺地落入杨帆囊中,届时他手握重兵、坐拥丝路,大殷再没有能与他相制衡的军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西北坐大……乃至与正统朝廷形成遥相对峙的势头。
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刘彦昭几乎要想也不想地否决,可是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郭琛提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并非与杨帆沆瀣一气,而是朝廷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倘若虚以为蛇,朝廷还能占据“仁厚大义”的名头,但凡定边侯有一丝良知,都不会在这时候举起反旗。但若一味强逼,无异于将主动权拱手送人,纵使定边侯没有反意,他手下的将领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否则宋□□又是如何借助陈桥兵变,夺了周家的江山?
“朕……知道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兴隆帝终于开口,沸腾的怒火渐次熄灭,只余浓重的疲惫,“此事关系重大,容朕……想想!”
群臣唯唯应诺,鱼贯退出殿外。
与此同时,京郊西北三十里处,回纥胡骑已经安营扎寨,倘若锦衣卫近距离查探就会发现,逡巡四周的斥侯不是普通的胡骑,而是与自己同出一门的幽云卫!
此时已近年关,京城正是最冷的时候,然而比起西北大漠,总是要好得多。居中的营帐里点起火盆,大块的羊肉架在火上,丁如安姿势熟练地翻着铁架,从腰间布包里摸出香料和盐巴,均匀撒在羊肉上。
如果兴隆帝在这里就会发现,这支胡骑的统帅并非胡人,而是一位熟面孔——正是不久前诈死脱身的前锦衣卫指挥使韩洵。他奉张景澈之命秘密离京,却并没有走远,一直潜伏在京畿左近,直到与胡骑中的丁如安接上头。
丁如安出身商户,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调兵遣将就差点意思。他对此心知肚明,十分干脆地交过指挥棒,自己只管调配物资,和韩洵一文一武,配合居然颇为默契。万余胡骑不显山不露水,直到图穷匕见之际,才猝不及防地落下逼宫之子。
这两天,京中消息通过特殊的渠道,源源不断传到韩洵手上。他知道张景澈早有准备,也相信自家主子能应付来,可一想到张景澈身陷宫城,周遭尽是虎狼之辈,就忍不住地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论手段,论心性,宫城里那帮人,哪个是主子的对手?”丁如安倒是不以为然,从腰间摸出匕首,割了条羊腿抛给韩洵,“还虎狼之辈……依我看,那就是一群绵羊,除了吃草就会咩咩叫!主子可是见识过大漠风刀的,怎会折在他们手里?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韩洵接过羊腿,兀自愁眉不展:“你别小看了京城,里头的水深着呢!当今虽然年轻,却颇有城府,朝堂那帮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主子锋芒已露,若是就这么走了,来日必为朝廷心腹大患,这是明摆着的事,任谁都看得明白,朝堂诸公怎会甘心纵虎归山?”
“不甘心又如何?”丁如安不以为然,“知道主子为什么事先设下这支伏兵?因为他太清楚,四九城里那帮人都是不干人事的!他们可不管你为朝廷流了多少血、卖过多少命,只有拳头是硬道理,与其卑躬屈膝,不如以强权相逼,毕竟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一切心机算计都是雕虫小技——这是主子说过的话!
韩洵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沉潜江湖这些年,主子的心性似是变了不少。”
“主子的心性从没变过,他心怀佐世之志,一旦风云际会,便能同风而起,”丁如安坦然道,“只是他困守京中多年,被繁华锦绣缚住爪牙,实在腾不开手脚……一旦脱身而出,无异于龙归汪洋,当世之中,再无人能阻拦他的脚步!”
韩洵心头微凛,不知是感慨还是震撼。
“风云际会……”他仰头望向西北天空,喃喃自语,“这天……当真是要变了!”
宫外剑拔弩张,深宫大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张景澈在定边侯榻前守了三日,实在熬不住才蜷在床脚打了个盹。待他醒来时,伸手摸了摸杨帆额头,发现热度已经彻底平息,脉搏也稳健有力了不少,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张景澈微微呼出一口气,知道杨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他拧出手巾,仔细替这人擦拭过面颊和双手,杨帆大约是觉得舒服,迷迷糊糊地挣动了下,抓着张景澈手腕,守财奴似的揣进被窝里。
张景澈啼笑皆非,曲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下,将手腕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又为杨帆掖了掖被角。
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有人悄然滑入,压低声唤道:“主子。”
张景澈顿了片刻,在杨帆明显消瘦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把,起身步出殿外。
徐慎紧跟着他走出来,估摸着离得远了,张景澈才道:“怎样?”
徐慎微微躬身:“回主子的话,人已经带回来了……您所料不错,当今确实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我们赶到时,内侍正端了毒酒过去,只要再迟一分就是一尸两命!”
张景澈愣了下:“一尸两命?”
徐慎低声道:“据娴嫔说,她已经有了身孕,是当今的骨血。”
张景澈沉默片刻:“人呢?”
徐慎示意了下:“就在西暖阁里。”
张景澈点点头,也不用人跟着,径自进了西暖阁。只听珠帘哗啦一响,蜷在榻上的女子蓦地抬头,待得看清来人,她眼底的光骤然黯淡,不知是失望还是惊讶:“你……是你?”
张景澈一振衣襟,在圆凳上坐下:“不是皇上,你很失望?”
娴嫔蜷缩起身子,用近乎保护的姿势捂着小腹,半晌苦笑了笑:“他都要我母子的性命了,有什么好失望的?”
张景澈这一生见识过无数女子,却从没和家破人亡的孕妇打过交道,语气中难免带上几分斟酌:“你是段家遗孤,你弟弟又刚闹了这么一出,当今就是再清明仁爱,也断断容不得你了……你若愿意,稍后可以随我一同离宫,外头虽不比宫中锦衣玉食,终归天高海阔,远比宫中逍遥自在。”
娴嫔不置可否,片刻后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张景澈注视着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坦然道:“月照已死,忠勇伯血脉只剩你一人……远舟一直对当年旧案耿耿于怀,我不愿他抱憾终生。”
娴嫔狐疑道:“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张景澈略带好笑地反问道,“娘娘以为,你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旁人挟持利用的地方?”
娴嫔没说话,只是越发紧地搂住小腹。
张景澈看穿她的顾虑,淡淡道:“你腹中的孩子是天家血脉,不管他的外祖是否得朝廷承认,这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稚子无辜,我无意用他兴风作浪,但他日后长大,迟早会知道自己身世,届时若想向朝廷讨个公道,不妨来找我。”
娴嫔浑身紧绷,警惕地看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大殷承平日久,朝野上下都享惯了安逸,久而久之,爪牙生锈,耳目闭塞,怕是连民生疾苦都听不到了吧?”张景澈连讥带讽地勾了勾嘴角,“也是时候给他们一记当头棒喝,叫他们知道,皇位并非理所当然就归了刘家人。若是心存侥幸,将先帝朝的乱象延续下去,我不介意替刘家人培养个竞争对手,二十年后再与当今一争高低。”
娴嫔虽少逢大变,终究有忠义之士搭救照顾,这些年养在深闺,所见所闻无非是头顶巴掌大的天。她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变了脸色:“你、你……你怎么敢……”
“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猪狗,我有何不敢?”张景澈坦然道,“不过娘娘不用担心,这世间儿郎数不胜数,你若舍不得自家孩子,自然也有别人愿意争上一争。”
他冲娴嫔微微颔首,起身要走出殿外,忽听身后传来娴嫔喃喃的呓语:“他、他真要杀我?”
张景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毒酒都摆在面前了,娘娘还要自欺其人吗?”
娴嫔沉默片刻,似哭似笑地说道:“我是义父养大的,他虽痛心我父母枉死,却自始至终没有叛逆朝廷的打算,送我入宫无非是希望我能得蒙圣眷,来日生下皇子,地位稳固,便可向皇上提出平反雪冤一事……”
张景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但你对皇上动了真心?”
娴嫔苦笑了笑,不知想到什么,逐渐流露出恍惚温柔的神色:“我被太后召入宫中,成日里在慈宁宫学规矩,有一回,太后唤我去御花园赏花,就是那一天,我撞见了便服的皇上……”
她嘴角含笑,眼底却浮上泪光:“我当时不知道他是皇上,只以为是哪位宗室王爷,跟他聊了许久,话也说得不知天高地厚……他却没有生气,还很温柔地问我名字,当晚就召了我侍寝……”
张景澈没吭声,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半是无奈半是讥诮地想,“年轻女子最容易被一时的痴狂蒙蔽双眼,哪知道所托非人的厉害!”
娴嫔兀自哽咽道:“我、我虽瞒住自己的身世,对他却是一片真心……义父辗转得悉世家阴谋,想方设法透露给我,是我第一时间向皇上示警。慈宁宫中,月照试图对太后不利,也是我奋力拦下他,我、我从没想过要找他报仇……”
张景澈面无表情:“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留在宫里,用你的痴情打动帝王吗?”
娴嫔摇了摇头,眼角积蓄的泪断线珠子一般滚落:“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我只想知道,他会对我弟弟和义父怎样?”
张景澈回过头,眼神温柔而悲悯,语气却冷彻入骨:“月照在慈宁宫中自焚而亡,蔡大人得悉宫中变故,自知难逃一死,也于家中自裁了。”
娴嫔怔愣良久,似痴似狂地笑道:“既如此,我对这九重宫城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第108章 封王
张景澈并非同情心泛滥,只是他在娴嫔身上看到似曾相识的影子,他唯一的亲人曾经陷入与娴嫔类似的境地,最终不堪风刀霜剑,在深宫暗涌中香消玉殒。
张景澈不希望娴嫔步上张景素的后尘,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定边侯。
前廷的争执仍旧没有结果,群臣苦口婆心,将种种利弊掰开揉碎了,奈何刘彦昭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咬死不松口。眼看皇帝盛怒离去,群臣面面相觑,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前廷的动静尽在张景澈掌握,他未置可否,只是命人放出一只信鹰。次日一早,驻扎京郊的回纥胡骑骤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向前挺进了二十里,将百年升平的帝都笼罩在兵锋将起的阴影中。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张景澈的最后通牒,他的耐心正在逐渐耗尽。朝廷休想用缓兵之计拖延时间,在勤王大军赶到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兵力拿下京师。
驻守九门的北大营如临大敌,他们很想实行坚壁清野,奈何安定门自始至终都在边军轻骑的控制之下。一旦两支军队里应外合,京城易主只是旦夕之间。
更要命的是,西北巡察御史传来消息,言称西北边军同样有大举开拔的迹象——那是真正从杀戮中磨砺出的虎狼之师,一旦调转枪头,就是天崩地裂、玉石俱焚。
群臣在惶恐中连番上折,催促兴隆帝以大局为重,暂且忍下一时之气。雪片似的折子飞入勤政殿,再次淹没了御案。震怒的刘彦昭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殿中整整一宿,最终于翌日天色将明之际,命人将张景澈传来勤政殿。
彼时张景澈心情很好,因为杨帆刚刚醒转,人虽有些迷迷糊糊,却知道要水喝。张景澈在水里调了少许蜂蜜,一勺一勺喂给他,杨帆喝到一半,伸舌舔了舔嘴角:“……甜的?”
张景澈笑了笑:“喝了这些日子的苦药,舌头都僵了吧?给你点甜头尝尝,下回喝药不许闹!”
杨帆抓着他衣袖蹭了蹭脸,将鬓发散乱的脑袋塞进这人臂弯里:“不够甜……我还要别的!”
张景澈好气又好笑,捏住他后颈,将人从自己怀里提溜出来:“别闹,你伤还没好!喝完水乖乖躺着,外头的事有我呢!”
杨帆伤后精力不济,经张景澈一语提醒,这才想起还有北勒暗桩这档糟心事。他想询问战况,张景澈却抢先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京中动乱已经平定了,北勒蛮子一个不少,都被锦衣卫抓了。”
杨帆实在没力气说话,于是探出手指,在张景澈手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张景澈跟着他的动作默默数着,分辨出那是一个“皇”字。
他了然的握紧手心:“天子那边有我……他应该很快就会放我们离京。”
杨帆了解兴隆帝,不认为天子会甘心让步,但张景澈说得笃定,他对这男人有种莫名的信任,闻言竟然安心地闭上眼。张景澈抓着他手腕,小心翼翼地塞入被中,起身折出殿外,就见天子身边的内侍已经等在阶下。
“张大人,”内侍的态度远比之前恭敬,欠身道,“天子传召,请随咱家去吧。”
刘彦昭自东宫带出的心腹内侍——潮星疯疯癫癫,虹露死于乱军,月照自焚而亡,如今用着的是刚提拔到身边的小内侍,还没摸清皇帝脾性,难免不大顺手。
虽然只是细枝末节,却在刘彦昭本就郁结不快的心绪上加了一根稻草,张景澈刚到勤政殿外,就听里头传出杯盏推倒在地的脆响:“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95/97 首页 上一页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