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才十五六岁,刚到天子身边伺候,本就战战兢兢、动辄得咎。闻言吓得一激灵,翻身滚倒在地,拼命磕头请罪:“奴婢该死,请皇上息怒!”
刘彦昭眉间隐着烦躁,不耐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收拾了狼藉碎瓷,慌不择路地退出殿外,出门时险些和张景澈撞在一处。
张景澈及时避开,百忙中不忘伸手扶了他一把:“公公小心。”
小内侍不认识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张景澈理了理炮袖,不慌不忙地步入殿内,勤政殿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巨大的阴霾当头罩下。这是张景澈与九五至尊的又一次交锋,两人彻底撕下最后一丝温情,彼此的猜疑与嫉恨犹如图穷匕见的凶器,直指对方要害。
张景澈没再惺惺作态的叩拜,直截了当道:“陛下召我前来,可是想通了?”
刘彦昭用一种冰冷又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两天,朝中重臣纷纷上奏,力劝朕敕封定边侯为定北王,以河套以西为封地……这可遂你了心愿?”
张景澈束手而立,淡淡一笑:“定边一脉多年边陲多年,功勋卓著、深孚人望,一个王位,我犹嫌不足!”
刘彦昭今日召他前来,本已做好了断一切的决心,谁知听了这样一番话,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那你想怎样,将这把龙椅也拱手送出?杨远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张景澈偏过头,侧耳听着殿外越演越烈的风声:“事到如今,纠结这些有意义吗?”
刘彦昭眉心耸动,只听这人平静续道:“其实陛下心里很清楚,除了封王,你没别的路可走……回纥胡骑就在城外,只要我一句话,京城易主只在翻覆之间。与刘氏基业和身家性命,一个‘定北王’算什么?较真论起来,这笔买卖还是你赚了。”
刘彦昭捏紧手指,胸口如压重石:“你……你真是好手段!既然你已掌控全局,何不干脆夺了这把龙椅,一并送给杨远舟?”
张景澈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
刘彦昭在这漫不经心的一眼中凉彻骨髓。
“倘若远舟有意,我当然可以将三千里山河送到他手里,可惜他恪守君臣之道,不愿迈出这悖君叛逆的一步,我尊重他的意愿,不想让他为难,”张景澈坦然道,“你应该庆幸,有远舟这样的兄弟和臣子……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他落到忠勇伯的地步。”
刘彦昭先是微凛,继而泛上难以言述的悲凉——他对杨帆确实有忌惮,也曾想过削弱兵权,可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坐视定边侯落到当年段家的境地。哪怕朝臣百般攻讦,兴隆帝依然念着当年的兄弟之情、后来的君臣之谊,对杨帆维护周全。
这些用心和殚精竭虑,难道都是喂了狗吗?
“你……你就一口咬定,朕是刻薄寡恩之辈?”刘彦昭双目通红,“朕这些年待你、待他如何,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张景澈扭头看着他,眼底的坚冰略有融化,他当然知道,刘彦昭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顾念着昔年情分,处处手下容情。但张景澈更明白,乾清宫的龙座是最容易变易人心的位子,所谓的“真心”被世情磨去一点,被朝局磨去一点,磨来磨去,就只剩冰冷的猜疑与忌惮。
“皇上还记得娴嫔吗?”张景澈淡淡道,“她虽是段氏血脉,却对你痴心不改,几次三番舍身相护……你是怎么对她的?”
刘彦昭听出尖锐的嘲弄,愤懑中凭空涌上一股委屈:“痴心?她满心满念都是家族旧恨,哪里会对朕有真心?朕自问待她不薄,她却将朕蒙在鼓里,还间接害死了太后……如此逆贼,朕岂能容她!”
张景澈垂下眼,揉摁着太阳穴,没再与刘彦昭争辩,仿佛一早料到,不可能从帝王这里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
偌大的殿阁忽然安静下来,刘彦昭在这沉寂中感到不安。自打重逢之后,他与张景澈交手无数,却没有一次占据过上风。他是尊贵的天子,张景澈只是微末的布衣,但是在张景澈面前,刘彦昭却觉得两人的地位颠倒过来。
他曾一度以为将这人牢牢把控在手心里,却在许久之后发现,那不过是自欺其人的错觉,他从不曾掌控这个人,张景澈以他算无遗策的锋芒和手段,将九五至尊踩进尘埃里。
“夏虫不可语冰,我和陛下也永远不可能达成共识,”良久,张景澈似讥诮似自嘲地摇了摇头,“皇帝陛下,您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之内,圣旨若不送到太极殿,明日这个时候,回纥胡骑就会大举进京,您自己选吧。”
言罢,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就要从哪来回哪去。
刘彦昭咬牙叫住他:“等等!朕……朕到底哪里比不过杨远舟?你为他百般筹谋,却为何对朕如此嫌恶?”
这是横在兴隆帝心头的梗蒂,纵然有百官歌功称颂,没能折服张景澈,所谓的清平盛世就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霾。刘彦昭自问勤政爱民,上位以来也颇有建树,哪怕是再苛刻的朝臣也挑不出毛病,偏生在张景澈面前屡屡折戟。
这是兴隆帝的心结,过不了这道坎,他的山河岁月就永远不能圆满。
他胸口郁结难解,索性将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和盘托出:“你怪朕害了淑妃……可朕并不知道她是你妹妹,朕自问待她不薄,她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朕也甚是痛心!”
“你怪朕刻薄寡恩,将你当宠物一般圈禁……可你不想想,以你这桀骜的性子,从来自作主张,何曾将主子放在眼里过?朕若真是那等残暴不仁、刚愎自用之辈,你哪来的机会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朕也知自己德行浅薄,自继位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辜负了祖宗留下的基业……这些年,不说海清河晏,老百姓的日子比起先帝年间总是好过了不少,人人都道朕是中兴圣君,只有你对朕百般不屑!”
“朕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张景澈回过头,目光深不见底,他端详着刘彦昭,从九五至尊不甘又委屈的脸上看到了恳切,这一刻,他相信刘彦昭说出了真心话,可惜帝王所谓的“真心”,在张景澈看来只是“太轻”。
“陛下可是觉得委屈?”张景澈淡淡反问,“你觉得委屈,是你自认为做到了历代先帝做不到的事,你付出了十分的真心,却得不到回报,所以满腔不甘。”
“换一个人,或许会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可惜如您所说,我眼里没有主子,你的真心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刘彦昭怔怔看着他,几乎痴了:“不够?朕待你如珍似宝,你……你还想怎样?”
“你待我如珍似宝,可珍也好,宝也罢,说到底,不过是玩物。遂了你的心意,自然千恩万宠,可若拂了你的意,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张景澈垂下眼,把玩着晶莹如玉的扇骨,“而远舟……他是把我当成一个‘人’!”
刘彦昭像是被谁扇了一耳光,不由怔住了。
“他对我的好不求回报,我和他的相交不带任何功利。他尊重我的意愿,将我当成平等的个体,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不愿为之事。”
张景澈抬眼看着刘彦昭,一字一顿:“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他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反而比长篇大论、声色俱厉更叫刘彦昭难堪。他张一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陛下是人上人,习惯了一呼百应,但凡您有吩咐,底下人无不竞相效劳,”张景澈背手身后,神色沉静,“但是草民要告诫您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您视天下人为蝼蚁,天下人自然视您为草芥。你说我胆大妄为,总觉得所有人都该是你手里的傀儡……可是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狂妄自大。古人一早告诫,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您却充耳不闻。长此以往,就算没有权臣悍将,刘家的天下也迟早断送在你自己手里!”
张景澈的每个字都像乍现的利器,一个劲的往要害里捅,刘彦昭疼得死去活来,却毫无招架之力。他眼睁睁看着张景澈走出勤政殿,自始至终,这男人都没有回头,不屑一顾,也毫无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兴隆帝像是疼得实在受不住,捂住胸口用力咳嗽起来,继而微微一颤,呕出一口血来。指缝里的殷红触目惊心,他怔愣片刻,拿帕子不露声色地擦净了。
当天傍晚,拖延许久的圣旨经三省六部,发往太极殿:定边侯杨帆,功勋卓著,作藩屏于帝室,宏带砺于王家,封尔为定北王,授以册宝,永袭勿替!钦哉!
至此,大局已定?
第109章 落定
兴隆四年的年关过得异常惨淡,先有北勒作乱,后是宫中生变,除夕夜是在太后的举哀声中度过的,而劫后余生的人们没来得及庆贺正月十五,又被大举进犯的回纥胡骑吓破了胆。
待得宫中颁布旨意,敕封定边侯杨帆为定北王,着其即日北归,来势汹汹的回纥胡骑才如同吃下定心丸,撤回京郊三十里。
与此同时,重伤的定北王勉力起身,亲自来到勤政殿,叩谢天子隆恩。
虽然张景澈只字未提,杨帆还是知晓了他和张景澈交锋的来龙去脉。搁在往日,杨帆或许会对此等“悖君犯上”的行径大加指摘,然而经过生死之劫,见识了朝中争斗的惨烈,定北王就是再不晓事,也不会故意拆张景澈的台。
得悉他要去勤政殿谢恩,张景澈十分犹豫,他自己并不畏惧面对兴隆帝,却不想杨帆重伤初愈,还要为这等不相干的人耗费心神。
“礼不可废,”杨帆吃力地换上袍服,抬手摁了摁胸口刚刚愈合的伤口,“何况这一走,和当今再无见面的机会,于情于理,我都得亲自辞行。”
他说得在理,张景澈不好阻拦,亲自将他送到勤政殿外:“我就在外头等你,有什么事你招呼一声,我马上……”
杨帆嬉皮笑脸,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下:“哪有这么严重?你乖乖在外头等我,等我出来……”
他偏过头,在张景澈细白如玉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下,张景澈脸上登时泛起红痕,从面颊一路蔓延到眼角,看着艳色动人。
“我看你的伤是好的差不多了!”张景澈咬牙切齿,“这回的帐我还没跟你算,等你伤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帆才不将这点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心上,冲他挤了挤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与其他宫室不同,门窗镶嵌了透明的琉璃片,站在窗口向外张望,能将庭院中的景象尽收眼底。兴隆帝自然看到了张景澈和新封定北王之间的相处,张景澈眼角眉梢的宠溺和柔情,是他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肖想。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将湘帘放下,回头看向推门而入的定北王。
这是这对君臣第一次站在同样的高度彼此对视,平静中藏着若有深意的审视。良久,还是刘彦昭先开口:“先帝驾崩的时候,朕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杨帆微微叹了口气。
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上书房相携相伴的情景,那时的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份兄弟情谊能天长地久地维系一生,却不想不过短短数年,已经被世情和朝局磋磨得面目全非。
“微臣承爵定边,便是要为朝廷□□定边,微臣也没想到,会与皇上走到这一步,”杨帆伤口刚好,不敢随意挣动,干脆站在原地,抬手捂住胸口,“这些年,微臣戍守西北,自问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结果却是换得满车霉烂军粮,更险些赔上五万将士的性命……微臣自己怎样都无妨,却不能叫将士们白白陪葬,纵然是叛逆悖上的罪业,微臣也甘心担着!”
刘彦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脸颊绷得死紧:“朕知道,你一直怨着朕……否则当年张明篁假死脱身,你也不会处心积虑地帮他离京!”
杨帆低垂眼帘,看不出情绪波动:“明篁是不世出的人才,小小一座四九城根本困不住……皇上心知肚明,即便没有当年之事,他也留不久的。”
刘彦昭咬紧牙:“若不是你胆大妄为、偷天换日,朕总有法子……”
“明篁心性如何,皇上是领教过的,”杨帆一口截断,“皇上扪心自问,你拦得住他吗?”
刘彦昭勃然作色,却无言以对。
“皇上自诩对明篁一往情深,可您当真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是出渊的蛟龙,您却要将他困在御花园的小水塘里,这就是所谓的‘对他好’?”杨帆神色淡漠,“您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必怨他对您毫无情谊。”
刘彦昭仅剩的一点颜面被他三言两语扒了干净,待要发作,又没这个底气,只能将手指捏成冰冷的青白:“朕不知道……你们都知道、都懂他,只有朕不知道,是不是?!”
他实在按捺不住,将案上的笔墨瓶盏一股脑扫落地上,只听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动静,勤政殿的金砖地上一片狼藉。
殿外的张景澈听着声响,蓦地扭过头,下意识上前两步,又仓促刹住脚。
“皇上息怒,”定北王不愠不怒,“实情如此,您再怒也于事无补。”
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君臣彼此对视,这一刻,兴隆帝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叮嘱的话——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狼视鹰顾的外地,不是野心勃勃的朝臣,而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大殷的肱骨!
刘彦昭将这话听进去了,在心头种下一株猜忌的毒苗,之后种种事端皆由这毒苗而起。只是兴隆帝有守成的才能,却无拓土的魄力,镇得住四九城,却困不住九天蛟,只能眼看着龙归汪洋。
“明篁让臣给陛下带句话,”杨帆低垂视线,用十足恭敬的姿态说着忤逆犯上的话,“娴嫔,他带走了。娴嫔已然身怀六甲,腹中骨肉是天家血脉,更是段氏后裔……”
刘彦昭瞳孔骤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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