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昭眼皮倏忽一跳,被杨侯两个字刺痛了:“你当年假死脱身,除了韩洵,也有他的份吧!”
张景澈十分坦然:“是又如何?”
刘彦昭微微哆嗦,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意:“朕……朕对你如珍似宝,你不屑一顾,转头却和朕的兄弟暗通款曲……张明篁,你究竟想干什么!”
张景澈神色微沉。
他不在乎刘彦昭如何看待自己,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刺痛不了如今的张景澈。但他不喜欢刘彦昭谈论杨帆的语气,定边侯为国为民忠耿不二,不应该因为这种事,被泼上一盆洗不净的脏水!
“你跟他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当年同下江南,还是更早……在北疆的时候!”刘彦昭咬牙切齿,“当初,你从宫中无故消失,是不是也有他的手笔?他可是早就回京了?朕明白了……什么回纥入侵、便宜行事,根本是幌子!是借口!他处心积虑混入京中,就是为了引起京中大乱!你二人居心叵测,放北勒蛮人入京,来日九泉之下,如何向先帝和杨家列祖列宗交代!”
张景澈早有预料,自己和定边侯的关系曝光,势必会招来刘彦昭的嫉恨与忌惮,但他没想到,刘彦昭竟会将定边侯的出现与京中大乱联系在一起。
一顶“居心叵测”“里通外国”的帽子扣下来,不仅是要杀人,更是要诛心!
“少拿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景澈冷笑着打断刘彦昭,“杨侯手握四境驻军,又刚立下斩首北勒的泼天功勋,他若有心,大可挥师京城,犯得着跟在世家和北勒人身后捡漏吗?”
他顿了顿,轻嗤一哂:“再者,远舟若真有这个心思,我定不遗余力的助他成事,但凡我俩联手,你哪有机会在这儿红口白牙地冤枉忠良。”
刘彦昭原是气急了,又兼刚经过一场大乱,痛定思痛,难免草木皆兵。但他并不蠢,听了张景澈的冷嘲就知道自己想岔了——杨帆若要造反,有的是实力和底气,犯得着跟外族搅和在一起,自己坐实这顶乱臣贼子的帽子吗?
然而听到张景澈后半句话,刘彦昭刚偃旗息鼓的火气再次冲入脑中,一双眼睛被烧得血红,恶狠狠地瞪着张景澈:“他若有心……你必不遗余力地助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为了他,连谋朝篡位的罪名都肯担?你对朕……就这么不屑一顾吗!”
“不然呢?”张景澈讥诮冷笑,“坐视远舟如忠勇伯一样,明明尽忠效死,却无缘无故地担了谋逆犯上的罪名,被满门处斩?定边□□的是他,坐享升平的是你和朝堂诸公,凭什么!”
刘彦昭被噎得瞠目结舌,手指捏得嘎嘣响。
“你应该庆幸,远舟对那把龙椅毫无兴趣——他恪守为臣之道,哪怕对朝廷失望透顶,也不过是想交回爵位、放弃兵权,随我远走西域、天涯为伴,”张景澈看着刘彦昭,露出讥讽的笑,“当然,我不会让他这么做,定边一脉披肝沥胆,方将爵位传承至今,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血泪,不该因为某些人莫须有的猜忌就被辜负了!”
刘彦昭喘得说不上话:“你……你口口声声,无非是指责朕猜疑昏庸、忌惮功臣,你……”
“难道不是吗?”张景澈再次打断他,“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微臣不能不早做打算……尊贵的皇帝陛下,你该不会想说自己从没猜忌过功臣?你是不是忘了,忠勇伯唯一的幼子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刘彦昭彻底哑口无言。
张景澈嘲弄地看着这位至尊至贵的帝王,他追随刘彦昭多年,太清楚兴隆帝是怎么想的。兴隆帝或许比历代先帝都要仁厚,却终究逃不过“帝王”的桎梏,在他心中,皇家的声誉和自己的仁孝之名永远是最重要的。
为了保全自己和先帝的名声,哪怕他明知忠勇伯是含恨冤死,甚至亲眼目睹了构陷忠良的罪证,也能隐而不发,权当没这回事。为了所谓的“大局”,他可以缄口不言,任凭黄土埋没尸骸上的血色。
帝王心术,冷酷如斯。
“忠勇伯或许无辜……但是月照勾结外族,谋害太后,这是不争的事实!”良久,刘彦昭咬牙道,“不论原委,他谋逆犯上的罪名总归坐实了,倘若段洪实还在,也逃不过株连九族的下场……你难道要朕替乱臣贼子翻案不成!”
张景澈失笑摇头,对帝王的强盗逻辑不再抱任何希望。
“月照只是要个说法……如果你在登基之初,就亮出罪证,替忠勇伯满门雪洗冤情,他未必会走这一步。倘若先帝能按下心中猜忌,召回忠勇伯询问清楚,伯府血案不会发生,月照也根本不会入宫,更遑论勾结外族!”张景澈抬起头,望着香案上的神牌,眼神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唏嘘,“陛下,你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可真干净啊!”
刘彦昭被他一再冷嘲,那话里话外的不屑之意仿佛簇簇荆棘,扎得兴隆帝坐立难安。他实在忍不住,怒道:“朕与先帝是皇帝!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张景澈寸步不让:“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皇上视臣民如草芥,凭什么让他奉您如神祇,就凭皇权二字?”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那您真是太小看我们了!”
刘彦昭再一次意识到,这男人心里没有天子,没有皇权,更没有尊卑,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根通天彻地的反骨,骨子里的桀骜磨砺成刃、呼之欲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只有被捅穿的份。
缟素戴孝的殿阁中,高高在上的天子与桀骜不驯的“乱臣”彼此对视,短短两三步距离,却仿佛隔了一层够不着、跨不过的天堑。分明刘彦昭才是尊贵的天子,却在张景澈的睨视中心口发凉,在那一瞬间察觉到自身的无力和低微。
他想起吴太后临终前对他说的话——那是前一晚,鬓发散乱的太后躺在锦绣间,皱纹丛生的手死死抓着刘彦昭,手背上暴起枯槁的青筋。
“哀家知道,你心里惦记那张景澈,对死去的淑妃更是有愧,”太后嘴角咳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但他……性情桀骜,不肯为你所用,倘若放任下去,必为朝廷的……咳咳,心腹大患!”
刘彦昭哽咽道:“母后……”
太后孱弱的手掌抚上刘彦昭的脸,一分一寸地摸索下去:“哀家知道你心里的苦……你对那张景澈情分非常,纵使四夷臣服、万邦来朝,少了他一人,这盛世终究失了华彩……”
“哀家是太后,更是人母,若非逼不得已,如何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得偿所愿?只是昭儿啊……这人天生反骨、蔑视皇权,若他肯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就罢了,若不能,绝不能放他离了京城,否则……就是虎归山林,龙入汪洋!”
刘彦昭似是不甘:“再如何桀骜,他终究只是一介布衣……母后,儿臣是天子,一言九鼎!倘若连个小小的布衣都折服不了,又如何治理江山万民?”
太后的声音渐次弱下去:“母后明白,他就是你心里的一道坎,若是过不去,你这辈子都寝食难安……但是昭儿啊,母后还是那句话,此人心志坚忍、手腕了得,不为死党,必成死敌!你自小长在深宫里,纵然见识过鬼蜮伎俩,有母后和你父皇护着,毕竟有限……倘若他铁了心要与朝廷作对,你只怕、只怕招架不住……”
太后喉头耸动,突然抓住刘彦昭手腕,勉力撑起上身,一字一顿道:“你、你答应母后……若是、若是他不肯接受朝廷敕封,你必须、必须杀了他……免除后患!”
刘彦昭悚然一惊:“母后!”
“母后……不能再护着你!”吴太后口中含着血沫,留恋又不舍地望着他,“你、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好好的……”
太后手腕猝然滑落,腕上的白玉玲珑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动。殿外的风雨声逐渐减弱,烛影幢幢中,刘彦昭的啜泣格外分明:“——母后!”
太后临终时的遗言一直在刘彦昭心头盘桓,此时的勤政殿中,他无声注视着张景澈,揣度着这人艳色无双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良久,他沉声道:“……你是铁了心要走?”
张景澈简单道:“请陛下成全。”
刘彦昭咬着牙,眼底陡现戾气:“若是朕不答应吗?”
张景澈偏过头,似笑非笑:“皇上可知道,我在京中数年,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刘彦昭:“什么?”
“将希望寄托在天家的仁慈上,是最愚蠢的做法!”张景澈平静地说,“我曾犯过一次蠢,结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景素死后我便知道,自己想要的、看重的,只能靠这双手去保全!”
刘彦昭看着他,心头陡生不祥,下一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近身内侍拍打着殿门,连声呼唤道:“皇上,奴婢有要事禀报!”
刘彦昭吩咐了不许打扰,纵然是亲近内侍也不敢贸然闯入。兴隆帝皱了皱眉,听着语气不对,沉声道:“进来!”
内侍推开殿门,连滚带爬地到了近前,待要行叩拜大礼,却被刘彦昭摆手止住:“说吧,什么事!”
内侍觑了张景澈一眼,欲言又止。
刘彦昭声气不耐:“你就直说吧,有什么好避讳的?左右幽云卫无孔不入,京中之事,没什么能瞒过他的耳目!”
内侍于是唯唯诺诺道:“前、前廷传来消息,京郊西北三十里处出现大批骑兵,数量不下、不下万余人……”
这一着突如其来,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打落,刘彦昭登时惊呆了,怔愣须臾,从地上薅起内侍,厉声道:“骑兵?哪里来的骑兵?北大营怎么说?”
内侍哆哆嗦嗦:“奴婢、奴婢不知……现下众位大臣都在乾清宫,皇上快去瞧瞧吧!”
刘彦昭就要往外走,冷不防一回头,瞥见张景澈若无其事地立在原地,嘴角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电光火石间,兴隆帝福至心灵,脱口低呼:“是你!这事……跟你有关,是不是?”
小内侍不明所以,只见张景澈回过头,似得意似促狭地挑起半边长眉,露出一个从不显露人前的畅快笑意。
“你说呢?”他轻言细语,“你不妨猜猜看?”
刘彦昭赶到乾清宫时,朝中仅剩的重臣一个不落,都已到齐。兴隆帝等不及他们伏地行礼,连声催促道:“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朕已听中官回报——到底怎么回事?据朕所知,离京城最近的驻军就是北大营,两万人马一个不少,都驻扎在京郊,哪里又冒出一股骑兵?”
一干重臣用眼神推诿一阵,终究是郭琛顶着天子蓄势待发的怒火站出来,咬牙道:“启禀陛下,据锦衣卫查探,来的不是一般的骑兵,而是……回纥胡骑!”
刘彦昭失声低呼:“什么?!”
当初梁宜率边军轻骑暗度陈仓,用的理由就是“追击回纥胡骑”,刘彦昭一度以为所谓的“回纥胡骑”只是凭空捏造出的借口,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么一股回纥胡骑存在!
“回纥人怎么会出现在京师左近,边军都是死人吗?”刘彦昭惊怒交加,“梁宜呢?他不是追着回纥骑兵过来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叫他过来回话!”
一干重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露出难色。
京中大乱初平,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这并非乱象的终结,而是开始。此役之后,张景澈的野心和实力显露无遗,纵然朝廷能将他安插在京中和深宫的钉子拔除干净,架不住此人以有心算无心,抢先在西域与江南布下偌大一盘局。如今国库空虚、财资不丰,一多半倒是靠着西域商路与南洋海运撑起家当,就算朝廷拿了张景澈,想找个接手烂摊的人却难了。
更为棘手的是,此人羽翼已丰,便是想拿也没那么容易。
张景澈铁了心和朝廷叫板,幽云卫倾巢而出,将宫城的半壁江山守得水泼不透。与此同时,定边侯麾下轻骑摆明立场,唯此人马首是瞻,不管兴隆帝发下多少诏令,梁宜只是牢牢守住安定门,不肯挪动半步。
到了这一刻,再多的花团锦簇也掩饰不住貌合神离,朝臣们心知肚明,边军与朝廷已然离心,背道而驰只在旦夕间
第107章 弩张
刘彦昭终究不是当年的少年太子,再如何仁义多情,也知道预留后手。他看穿了边军与幽云卫的意图,明里不发一语,暗中却借着“请宗亲回京奔丧”的名义,派锦衣卫急调直隶、齐鲁驻军回防。倘若定边侯与张景澈当真打着不臣的主意,回防的援军便能将这刚萌芽的灾祸及时扼杀。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番筹谋一早被张景澈洞悉,驻军尚未回援,突然杀出的回纥胡骑已经将偌大的京师纳入掌控。
其实京畿并非没有武力护卫,纵然禁军和御林军不堪重用,及时回援的北大营就有两万之众——刚好与回纥胡骑人数相当。然而北大营长年镇守紫荆关,离京城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在繁华升平中泡得久了,刀锋生了两尺厚的锈。胡骑却是经历过大漠风霜的磨砺,两边一旦交锋,祸福实在难料,更别提西北尚有五万边军。
那是定边侯一手磨出的劲旅,不用问都知道他们站在哪边,倘若朝廷真的撕破脸,谁敢保证这镇守边陲的重器不会成了直逼中原腹地的凶器?
倘若刘彦昭能猝然发难,拿下定边侯与张景澈,尚且有筹码挟制边军。可惜张景澈洞察先机,事先埋下胡骑这招伏笔,朝廷若是来硬的,就得做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准备。
这一招又准又毒,直接拿捏住朝廷要害,哪怕刘彦昭早知道张景澈不会轻易就范,也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朝堂诸公刚经历世家与北勒之乱,谁也不想再遭一回战火。虽说文臣武将素来不睦,可这点“不睦”与身家性命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偌大的殿堂沉默片刻,有文臣战战兢兢道:“其实……定边侯世代忠良,此次京中生变,多亏杨侯力挽狂澜,才没闹出大乱子。杨侯先有平定北疆之功,后有护持京畿之劳,于情于理,都该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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