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亦是惊魂甫定,好半晌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摩挲着兴隆帝面庞,眼里落下泪来:“皇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刘彦昭演完了一出母子情深,这才想起被撂在一旁的乱党,起身一看,只见幽云卫已占得上风,却不忙着下杀手,而是意在活捉。
张景澈厉声道:“徐慎,西暖阁里还有人,派几个人把他们弄出来,小心别损伤了。”
他神色笃定、举重若轻,俨然成了调度全场的指挥官,连刘彦昭这个九五至尊都要退出一射之地。徐慎答应一声,当即调了几个人,不顾性命地冲进火场,将适才被张景澈放倒的黑衣死士弄了出来。
刘彦昭勉强压下那股怪异而不适的感觉,情知眼下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道:“这些人不是被你杀了吗?就算侥幸不死,谋逆逼宫也是凌迟的大罪,早晚是一死,何必多此一举?”
张景澈冷冷睨了他一眼:“谁说这些人必死无疑?”
刘彦昭心头咯噔一下,电光火石间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神登时一沉:“朕不管他们有何缘由,逼宫犯上、挟持太后却是事实!若是连此等谋逆大罪都放过,置纲纪法度于何地?朕又要如何治理天下臣民!”
张景澈冷笑以对:“说到纲纪法度……敢问陛下,先帝听信谗言、猜忌功臣,段家满门数百条无辜人命遭难,依照我朝律法,又该怎么判?”
刘彦昭瞠目结舌:“你……你大胆!竟敢臧否先帝!”
张景澈不再看他,淡淡转过头:“段家的血流得够多了,不能再死人了!”
刘彦昭张口欲言,没来得及说话,远处突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宫城中原本严禁策马,只是这一晚兵荒马乱,先是京城遭难,继而是慈宁宫起火,戍守宫城的侍卫被调走大半,宫城防务更是形同虚设。
那一人一骑直奔慈宁宫而来,离得近了,张景澈眼尖辨认出,那是杨帆身边的心腹家将,心头陡然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来了?”他厉声道,“远舟呢!”
家将猛地勒住缰绳,从马上连滚带爬地翻下,他下得急了,脚踝被马蹬绊了下,险些五体投地。
“大帅遭北勒人暗算,身负重伤,”家将话音里带上哭腔,“张公子,您快想想法子!”
张景澈惊了一跳,一把薅住他衣领:“怎么回事?远舟人呢?”
家将定了定神,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梁将军护卫着大帅正往这边赶,卑职快马加鞭先来报信,请张公子赶紧拿个主意。”
慌乱间,刘彦昭没留意张景澈对杨帆的称呼,沉声道:“朕立刻将今夜当值的太医都叫来。”
张景澈却摆手拦住刘彦昭,转头问那家将:“远舟伤在何处?刺伤他的暗器是什么样的?”
家将想了想,手舞足蹈地比划道:“是一把银梭,两头带刺,锋利异常,直接将大帅贴身穿的软甲捅穿了,上面还淬了北勒人炼制的巫毒……”
张景澈闭了闭眼,又猝然睁开:“叫人把太极殿收拾出来,里外都清理干净,发信报给阿璇,让她带着药箱来见我!”
第104章 一搏
王璇离得并不远,收到张景澈的信报,她一路纵马赶到宫城,连喘带颠地翻身下马时,就见定边侯已经先一步到了,仅剩的太医围着血迹斑斑的牛车,诊断半晌,脸色都不大好看。
“不成,受伤的部位连心肺要害太近,一旦拔出暗箭,势必会牵连内脏,”为首的太医姓刘,正是太医院院判,检查半晌,愁容满面地摇了摇头:“还请皇上恕微臣才疏学浅,实在是……”
刘彦昭勃然作色:“定边侯乃我大殷柱石,救不回他,朕要你们有什么用?定边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得陪葬!”
一干太医吓得肝胆俱裂,忙不迭跪倒在地,拼命叩首。
幸而这时,救场的来了,张景澈大概是听说杨帆到了,领着一干打扫善后的幽云卫飞奔而至。到了近前,他二话不说,先将杨帆衣襟割裂,仔细观察了暗箭入肉的深度和位置,头也不抬道:“阿璇。”
王璇一个激灵,慌忙凑上前:“主子,东西都带来了。”
张景澈点点头,往杨帆嘴里塞了两片红参,又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姓杨的,你给我听清楚,我不管你伤得多重,就算阎王爷召唤,也得给我咬牙撑过去……否则,我就是下到阴曹地府,也得把你逮回来!”
王璇没听过这般凶残的山盟海誓,打了个毛骨悚然的哆嗦,抬头就见刘彦昭不错眼地盯着张景澈,眼底流露出难以察觉的阴戾。
张景澈浑若未觉,抬头道:“徐慎,你和阿璇护送定边侯入太极殿,处理好受伤部位,等我过去。”
徐慎点头答应了,刚要命人将杨帆抬走,张景澈又道:“带人围了太极殿,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就地格杀!”
刘彦昭的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
不管张景澈是否有救驾的泼天功劳,也不管定边侯是否身份贵重、非救不可,这里终归是深宫大内,张景澈这般旁若无人地发号施令,摆明没将刘彦昭这个九五至尊放在眼里。更有甚者,他私心里或许还防着刘彦昭,唯恐他鸟尽弓藏,会对杨帆不利。
有那么一瞬间,刘彦昭很想揪着张景澈衣领,把话问明白,可惜张景澈没给他这个机会。这人居上位已久,当此乱局,自然而然地开始发号施令:“率轻骑赶来的可是梁将军?”
家将点头应了“是”。
张景澈道:“烦请转告梁将军,待得京中形势稳定后,带人来神武门候命,我和远舟不会在宫里逗留太久。”
他想了想,又道:“让他别担心,我一定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定边侯。”
家将听到最后一句承诺,真是松了一口大气,一时顾不上计较张景澈越俎代庖,甚至没顾上头先一句是什么意思,着急忙慌地走了。
刘彦昭脸色越发阴沉,张景澈却顾不上他,又对刘院判道:“烦请各位清点明白,宫中止血救命的药物还剩多少?都送到太极殿来。”
刘院判巴不得有人接过这个烫手山芋,瞅着刘彦昭的神色,连声答应了。
张景澈转身要走,刘彦昭却在这时叫住他:“明篁!”
张景澈脚步一顿,回头略带些不耐烦地看着刘彦昭。
刘彦昭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他方才见了张景澈和杨帆相处的情形,分明是熟稔而不设防的,和他对着自己时的百般戒备、万种嘲讽判若两人,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极为恐慌的念头。
他胸口堵得慌,却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眼看张景澈已经有了不耐之意,只得岔开话头:“你有几分把握?”
张景澈很干脆道:“救不了,我这条命赔给他。”
刘彦昭不由大怔,像是被谁扇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懵在原地。等他回过神时,张景澈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彦昭茫然转身,只觉得宫外的喊杀声逐渐远去,血与火的夜色下,宫城重重、锦绣无边,却只有自己一人孑孑独行,连个真心相依的人都找不到。他茫然转身,就见太后不知何时扶着毓湘的手,站在长街尽头,了然又悲悯地看着他。
刘彦昭像个彷徨无助的幼童,孤身一人在黑夜里走了许久,终于见到可以依靠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声音微微带着哽咽:“……母后!”
太后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走上前,从毓湘手里接过一领大氅,兜上刘彦昭肩头:“夜里风大,皇帝也要保重龙体……京中刚经历了大变故,群臣也好,百姓也罢,都正惶惶不可终日。你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连你都失了方寸,这宫城的天岂不是要塌了?”
太后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舒缓,带着不疾不徐的安抚之意,刘彦昭一整天的惊惶和委屈突然有了倾泻之处,将面颊抵在太后苍老而皱纹密布的手掌里:“太后说的是,我……”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太后的身体猛地僵了下,继而高声示警:“昭儿小心!”
刘彦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太后一把推倒,耳边是御前侍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无数双手伸过来,将他忙乱地扶起。刘彦昭近乎粗鲁地推开他们,执拗地拧过脖子,就见太后挂着尚未凋零的笑意,慈爱又不舍地看着他,胸口却插着一把小巧锋锐的匕首!
血花在锦绣华服上飞快洇开,有那么一瞬间,刘彦昭心跳几乎停止了,连滚带爬地抢到近前,将委顿在地的太后抱进怀里。
“母后……母后!”刘彦昭慌了神,“您醒醒……跟儿臣说说话!”
太后眷恋地看着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替他拂开鬓边的乱发,却终究无力垂落。侍卫们早就一拥而上,将刺杀天子的毓湘拿下,为首的御前侍卫检查片刻,从“毓湘”脸上揭下一张□□。
“皇上,此人不是宫女,是刺客假扮的!”侍卫首领惊讶道,“此人刺杀太后,罪不容诛,敢问如何处置?”
面具下赫然也是一副老妪的面孔,与太后的养尊处优、风韵犹存不同,她一张面孔被风霜侵蚀的不成人样,皱纹密密麻麻,从眼角侵袭至两腮。她牵动着满脸沟壑,露出一个不甘又快意的笑容。
“哈哈哈,你们也有今天!”老妪仰天长笑,笑声中落下滚滚泪水,“苍天无眼,叫承平帝寿终正寝,我便要他的妻儿下去陪他!哈哈哈……先帝当年冤杀伯府满门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一报还一报……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侍卫的惊呼和老妪的大笑声裹挟在来去无踪的夜风中,从刘彦昭左耳灌入,又从右耳冒出。他顾不得追究刺客行刺之罪,回头厉声喝道:“太医呢?快来……快来救救太后!”
须发斑白的太医们呼啦拥上,围着太后诊治半晌,为首的刘院判露出一个苦相,起身告罪道:“皇上恕罪……太后这一刀离心口太近,又兼年迈体弱,要是拔出匕首,很可能撑不过去,微臣实在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暴怒的刘彦昭打断了,兴隆帝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兽,一把薅起刘院判的衣领,露出绝望又嗜血的獠牙:“救不了远舟,也救不了太后,朝廷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刘院判固然医术高明,可再精湛的医术也没法逆转阴阳,听了刘彦昭的质问,他冤得不行,无奈之下只想转开兴隆帝的注意力:“皇上恕罪……微臣看太后娘娘的伤情与定边侯有些相似,方才张大人能救定边侯,说不定也有办法……”
这话仿佛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刘彦昭绝望灰暗的双眼,他不顾一切地咆哮道:“去请张大人……传朕旨意,让张大人立刻过来!”
侍卫首领连忙答应,顶着仓促落下的大雨赶到太极殿。雪亮的电光不时撕裂夜色,映出太极殿前人影重重,无数披坚执锐的幽云卫森冷盯视着他,腰间佩刀拔出半尺,刀锋反射着殿中烛火,划过一星寒芒。
侍卫首领心头“咯噔”一下,没敢硬闯,在风雨中高声道:“陛下有旨,传张景澈觐见!”
偌大的太极殿一片安静,殿中亮起千百盏烛火,在风声呼啸中微微摇曳。
侍卫首领往前两步,着急道:“太后遇刺,皇上急宣张大人见驾!”
周遭依然没人说话,片刻后,只听“吱呀”一声,殿门忽然开了。侍卫首领大喜过望地抬起头,只见走出来的并非张景澈,而是他身边的徐慎。
“定边侯重伤,我家主子正在为他疗伤,”徐慎冷冷道,“疗伤期间不能受人打扰,就算天子宣召,也得等等再说。”
侍卫首领急道:“天子等得,太后却不能等!太后伤势极重,急需张大人前去救命!”
徐慎不为所动:“太后受伤自有太医院诸位圣手诊治,我家主子只是一介草民,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
侍卫首领发了急,太后遇刺非同小可,刘彦昭分明动了真怒,如若不能将人带回,自己项上人头多半不保。
“陛下有旨,宣张大人即刻见驾!”侍卫首领沉下脸色,“张大人若不奉诏,就休怪我等冒犯了!”
他打了个手势,御前侍卫齐刷刷地上前一步,腰间佩刀出鞘,摆出硬闯的阵仗。徐慎眼神微冷,面无表情道:“主子有令,任何人不经允许擅闯太极殿,就地格杀!”
幽云卫久经战阵,闯过草原、熬过狂沙,就如一群磨牙吮血的恶狼,远非居于膏粱繁华地的御前侍卫可比。他们甚至不必拔刀,抬头看来时,已经透出一股铁血逼人的杀伐之气,御前侍卫只是短兵相接,便丢盔弃甲地败下阵来。
殿内的张景澈浑然不知外头的变故,全副心神化作一线,岌岌可危地吊在定边侯身上。殿内点起千百盏明烛,亮如白昼,张景澈用自行蒸馏的酒精洗净伤口,反射着寒光的手术刀快速切下,将创口处的皮肉打开。
王璇强忍住满心不适,将小刀一把把递到张景澈手中,只听这男人平静地说道:“北勒人暗器歹毒,淬毒还在其次,看这个出血量,很可能伤及心房……”
王璇倒抽一口凉气,在她的认知中,“伤及心房”几乎可以和“必死”划等号。然而张景澈语气镇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她被潜移默化地影响,跟着收敛了心神:“那您……”
“杨侯失血过多,撑不过手术全程,”张景澈飞快地说道,“还记得我教给你的抽血手法吗?”
王璇悚然一震:“您是打算……”
张景澈并不想用这一招,他自己是学医的,太清楚在不确定血型的条件下,贸然输血会有什么后果。然而他没有选择——杨帆的出血量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已经足够致死。除了冒险输血,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景澈本人的血型是O型,尚且有一搏的余地。
“从我身上抽血,输给杨侯,具体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张景澈沉声道,“与此同时,我需要取出暗器,缝合杨侯心房上的裂口,整个过程必须一气呵成,不能受外物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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