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面皮紫涨,想辩解却说不出话。
被北勒人驱赶的大多是老弱妇孺,一名妇人似乎是腿脚受了伤,跌在马前,抱着肚子哀哀哭泣。方淮离得近,一眼瞥见这妇人小腹隆起,分明是身怀六甲,想起家中同样怀有身孕的妻子,忙不迭翻落马背,将人扶起:“你没事吧?可有伤到孩子?”
妇人掩面啜泣:“民妇无事,只是我家相公……”
她蓦地放声大哭,身子摇摇欲坠,不胜孱弱似的往下栽倒。方淮唯恐她跌伤,忙用上双手,将人半扶半托起,电光火石间,只见方才还满面惊慌的妇人忽然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微笑。
方淮心下大惊,将人一把推开,然而已经晚了,妇人衣袖里飞出两道银光,一道没入方淮胸口,另一道却是直奔杨帆而去!
这一下事起仓促,任谁也没反应过来,杨帆百忙中横刀斜挑,只听“铿”一声轻响,暗箭断成两截,剩下的半截余势不衰,居然钉入胸口!
刹那间,此起彼伏的“大帅”声不绝于耳,却又像是隔着一层,显得时远时近。杨帆脑中懵了一瞬,好半天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跌落马背,被家将抱在怀里。
“大帅!”家将慌了神,喊声中带了哭腔,“您怎样?您、您撑住啊!”
杨帆迷迷糊糊地摸了把,摸到满手血,就知这一箭凶险至极。他强撑着一口气,咬牙道:“方、方统领呢?”
家将拼命倒抽气,好半天才道:“方统领……已经殉职了。”
杨帆沉默须臾,轻轻叹了口气。
生于膏粱锦绣地的纨绔儿,最后却是战死沙场、身化忠魂,这该说是命运的仁慈,还是讽刺?
亲兵似是想到什么,探手入怀,手忙脚乱地摸出几个扎好的油纸包,将里头的药丸塞进杨帆嘴里:“大帅,您撑住!张先生交代了,要是有个什么,就去宫里找他,他医术高明,一定能救您……”
他话没说完,方才行刺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大笑:“没救了……他中了我北勒的巫毒,已经没救了!”
杨帆听着这声音似曾相识,扶着亲兵的手,咬牙坐起身:“你、你是……”
早有亲兵将那女子五花大绑,拎小鸡似的提到近前。女子抬起头,面庞血泪斑斑,唯独一双眼睛亮如妖鬼,憎恨又快意地瞪着杨帆:“定边侯,你欠的债,该还了!”
杨帆嘴唇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唤出一个名字:“苏……日娜……”
“哈哈哈!你杀了我的丈夫,烧了我们的牛羊,将我们从草原驱逐到漠北……你这个屠夫,终于遭到报应了!”苏日娜仰面向天,笑得癫狂,“可汗,您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我终于报仇了!”
亲兵怒不可遏,上前揪住她衣领:“你这个妖女……把解药交出来!”
苏日娜得意又怨毒看着他,嘴角诡秘勾起,一丝黑血慢慢渗出,滴落在滚满尘土的衣襟上。
家将眼尖瞥见,惊呼道:“不好,她服毒自尽了!”
揪人的亲兵伸手去掰她的嘴,苏日娜的脸色却人眼可见地黯淡下来,她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一双眼睛依旧牢牢盯着杨帆。
“该死的中原人,你将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长生天降下诅咒,你注定不得好死,永生永世都要在血海中挣扎哀嚎……”
苏日娜一句话没说完,人已断了气息,死后兀自不能瞑目,血色横流的眼里盛满了怨毒与愤恨,死死盯着定边侯。
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带着淬炼过的毒液与诅咒,凋零在异国他乡的黄泉路上。
杨帆捂住胸口,忽然嘶声咳嗽起来。
他低下头,发现钉入胸口的暗箭似曾相识——那是一枚两头尖锐的银梭,锋芒甚至穿透皮甲,深入血肉三分。
杨帆深吸一口气,将濒临飘散的神识镇回主心骨,咬牙道:“去……去宫里!他有办法!”
亲兵忙不迭答应了,不敢扶他上马,从路边捡了一辆翻倒的牛车,拴在战马身后,拖着往宫城方向奔去。
“我不会死的,”杨帆冷静而清晰地想,“他还陷在宫城里,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轰隆”一声,闷雷滚过天际,雪亮的电光照彻夜色。
第103章 自焚
深宫中的张景澈没有亲眼目睹京中变故,但这并不妨碍他凭着蛛丝马迹,推测出幕后黑手的身份。当他分析出月照和北勒人之间的关联时,就已经断定,北勒人必定在京中埋了杀招。
“……你憎恨朝廷,也憎恨中原百姓,你想毁了这方山河,叫他们尝一尝你曾经尝过的苦痛,”张景澈平静地说,“但你可曾想过,你想毁了的,正是你父亲曾经不惜性命守护的,你毁了他的心血,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月照像是笑累了,在案后颓然坐下:“悔意?你不妨问问你身后的皇帝陛下和九泉之下的先帝,坐视段家满门被屠时,可曾有过悔意?”
张景澈深吸了口气,问出一个耿耿于怀许久的问题:“当初西北军粮被人调换……也是你干的?”
月照伏在案上,咯咯轻笑起来。
“是我啊,”他愉悦又轻快地说道,“是我授意潮星调换了军粮……那小子蠢得可以,我骗他说,这是皇上的意思,调换的粮食只有三成是霉粮,为的是防止西北驻军吃饱了生事,他居然信了。等粮车运到西北,发现里头全是霉粮时,他当场吓傻了,还想写折子向宫中请罪……幸好我一直派人盯着他,才没叫他露出破绽。”
张景澈捏紧衣袖,不动声色道:“你故意调换粮车,就是为了捆住西北驻军的手脚,好纵北勒大军长驱直入?为了蒙蔽锦衣卫的耳目,你还故意拉世家下水,借着简思晦的手将一部分军粮挂上民粮的标牌运往辽东,剩下的大头则是走了宝鸡何家的路子,偷偷运往北勒……我没说错吧?”
刘彦昭倒抽一口凉气,惊怒交加地看向月照:“你怎敢……”
“你好聪明啊,”月照没看刘彦昭,对着张景澈微笑道,“这可是我筹谋多年的布局,每一处细节我都算到了,唯独算错了一个人——就是你。”
他缓缓站起身,指尖难以自抑地颤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愤怒:“我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到头来竟是输在你一个人身上……哈哈哈,张指挥使,你可真是了不得。”
张景澈别开脸,扣住衣袖的手指始终没有放松:“真正让你败北的人不是我……定边侯驱逐北勒、止息干戈,如今又率轻骑回援,已经将京师夺回掌中。”
月照微微眯起眼,瞳孔里闪烁着蛇蝎一样的光。
“你血洗京师的谋算注定不能成功,收手吧!”张景澈叹息地说道,“棋差一招,功败垂成,焉知不是忠勇伯在天之灵看着你呢?”
月照嘴角微微牵动了下,似乎想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却失败了。他知道自己不配姓段,给北勒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狗,段家先祖大约也不会承认有这么一位不肖子孙。他以为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对人间诸事已经看得淡了,谁知和“忠勇伯”迎头相撞的一刻,还是无法挽回地失了自持。
月照在净身入宫的一刻,就跟前尘往事做了了断,北勒人打通京中关节,给他重新安排了户籍,自此之后,他是冯家子,和忠勇伯府再无半点干系。
他本该忘了段家,忘了满门血仇,自此甘心当一条作小伏地的狗……然而他不甘心。
不甘心满门血债淹没在黄土之下,不甘心这辈子只能像猫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不甘心那些作践了段家的贵人高高端坐在九重宫阙之上,不用遭受任何报应。
他不愿当棋子,他要当执棋人!
“棋差一招又怎样?我的目的本就不是京城,送给你们又如何?”月照语气轻柔地说道,“但是张大人,宫城还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不能拿百姓怎样,宰了这些光受供奉、不干人事的贵人,还是绰绰有余吧?”
刘彦昭脸色倏变:“你……你敢!”
京城冬日气候干旱,难得下一场雨,雷雨更是少之又少。这一晚不知怎的,从入夜后就雷声不断,电光明明灭灭地划过夜空,照亮了月照扭曲的脸。
“我为什么不敢?”月照微笑反问,“先帝当年屠我段家满门时,可曾扪心自问一句:敢不敢?”
刘彦昭当胸一噎,居然无言以对。
张景澈平静地看着他,眼底居然含着温情的悲悯:“你当然可以一把火烧了这座粉饰太平的皇宫……娴嫔怎么办?”
刘彦昭猛地扭过头,月照猝然起身,惶急间带翻了茶具:“跟娴嫔有什么关系?你别红口白牙牵扯旁人!”
张景澈端详着他,发现这人妖鬼般的眼眸里第一次起了波澜——此人隐姓埋名、蛰伏深宫,借助皇权威势,巧妙地隐藏了身份。没人留心到他,更没人怀疑他,他却站在当朝至尊的身边,将所有的人和事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这让他在谋局中稳占上风,哪怕是张景澈都免不了被他牵着鼻子走,纵然计划败露,他也捏着后宫诸人的性命,叫兴隆帝投鼠忌器,不敢过分逼迫。
他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更没有退路……除了“亲缘”二字。
“当年事发突然,忠勇伯府满门遭屠,只有一子一女侥幸逃脱,幼子发配边关,半道被北勒人劫走,段小姐则没入教坊司,受尽了常人想象不到的欺凌,没几个月就香消玉殒,”张景澈平静地说道,“巧的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兵部主事蔡赟大人收养了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孩,虽说是养女,却被蔡大人从小当眼珠子一样看大,吃穿用度和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女没什么分别。”
刘彦昭似乎领悟到什么,眼神逐渐阴沉。
“蔡赟是辽东人,家乡匪患不断,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将他从匪寇手里救出的,就是你的父亲——忠勇伯段洪实,”张景澈说道,“蔡大人是君子人,一直记得这份恩情。忠勇伯受冤下狱,他无力昭雪,段家满门遭屠,他也没法挽回,唯一能做的,就是买通关系,用偷梁换柱的法子,将段小姐救出教坊司,好生养在家里……”
月照突然发了狂,将桌案上的烛盏推倒在地。
“我说够了!”他厉声道,“张景澈,今晚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你少混淆视听,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原来段公子也知道‘无辜’两个字怎么写,”张景澈叹息道,“你憎恨皇家、迁怒百姓,唯独对血脉相连的异母姐姐牵挂不已。可你今夜要屠尽宫中诸人,娴嫔亦为当今嫔妃,哪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烛火在地板上哔哔啵啵,映出扭曲不定的倒影,月照侧脸绷得死紧,突然后退半步,将帘幔一把扯下:“够了……我让你闭嘴!”
飘落的帘幔被烛火引燃,烈火舔舐着雕梁画栋,无数飘忽鬼魅的身影从火光深处扑出,利器裹挟着经年的怨毒,直扑张景澈身后的兴隆帝!
张景澈早有准备,一声尖利的哨音穿透殿阁,与此同时,他一把拉过刘彦昭,眼疾手快地往后一推。
“精骑军是忠勇伯留下的人,我不想跟你们动手,”张景澈沉声道,“你现在悬崖勒马,我保你姐弟平安。”
“来不及了啊,”月照笑得哀凉,他站在烈火中央,火舌顺着衣角舔上去,他偏头看着张景澈,天真又残忍,“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皇权?皇权不过是附着在世道上的蠹虫,吸着民脂民膏,却不闻世间疾苦,不理生民哀嚎……今日,这蠹虫随我一起去了,还世间一个清净……哈哈,清净!”
月照仰头大笑,纵身扑入火场,烈火拥抱着他残缺不全的身躯,他在烈火中放声高歌:“乐毅吾所怜,拔齐翻见猜。荆卿吾所悲,适秦不复回。然诺多死地,公忠成祸胎。与君从此辞,每恐流年催……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殿阁中,空旷华丽的慈宁宫在他近乎凄厉的高歌声中颤栗,张景澈眼神微沉,又飞快回过神,亮出一直扣在衣袖里的右手——手指间赫然扣着一把火铳!
那是朝廷从未见过的火铳式样,长不过七寸,末端也没拖着累赘的火绳,只是扣动扳机,就有不绝于耳的炒豆声炸响。
冲到近前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胸□□出血花,仰面栽倒下去。
饶是形势危急,刘彦昭还是在百忙中分了神:“这……这不是朝廷配发的火铳?私自买卖火铳形同谋反,你从哪弄来的!”
张景澈连发三枪,及时阻住黑衣人的攻势,嘴上犹自能分出精力:“自己造的,你管得着吗?”
刘彦昭:“……”
火铳固然精良,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依然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张景澈□□无暇,很快迭连遇险,幸而这时,听到哨声的幽云卫和宫中侍卫冲了进来,与黑衣人难舍难分地战作一团。
张景澈趁机护着刘彦昭,飞快退出着火的殿阁,刘彦昭回头厉声道:“太后和各宫妃嫔还在慈宁宫中,赶紧去救人!”
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忙不迭招来水龙,又冒着浓烟冲进宫舍,不多会儿就将一干被打晕的女眷抢了出来。
刘彦昭掀起衣摆,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在太后跟前跪下:“母后受惊了,孩儿救驾来迟,请母后恕罪!”
太后中了迷雾,方才又呛了几口烟,脑袋尚且昏昏沉沉,冷不防见了刘彦昭,不由大喜过望,险些以为尚在梦中:“皇帝!你没事吧?”
刘彦昭连惊带吓了一整天,诸般变故跌踵而至,一颗心也随之七上八下,几乎没有片刻安宁。此时见太后神情和蔼、语带关切,悬着的心陡然落回肚子里,莫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一时竟有些微微的哽咽:“儿臣没事……是儿臣无用,纵得逆党入京作乱,更带累母后受惊,实在不孝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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