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幼时在神凌城,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赵荣安不得其解,思虑之间时间渐过,等回过神来,太阳西斜,余晖已洒满启阳山麓。
山脚下的村庄里已有炊烟升起,赵荣安才意识到今天他可能没办法给凌初做晚饭了。
屋子里的稻草傀儡们会去厨房吗,他们要是不注意,把自己烧起来了怎么办?凌初拒绝修行很久了,他的术法技艺还很粗浅,修补一个傀儡要好些天。
傀儡补不好,是不是好多事情都得王管家去做?那真是太辛苦了。
这才半日,赵荣安坐在醉枫居门口,已经开始担心居舍里的事情了。
却在这时,醉枫居的门开了,王管家了出来,但是管家没有去看一边的赵荣安,而是径直下了山。
这个点,王管家下山作甚?赵荣安心里疑惑。
不消片刻,王管家提着包食物就回来了。
赵荣安认得这是启阳镇里点心铺的包装,这家点心味道很不错,在醉枫居呆着的一年里,有限的几次去镇上,赵荣安都光顾过这家店,故而印象深刻。
但是凌初貌似并不爱吃点心啊,王管家...平时好像也不吃。
这厢疑惑着,王管家来到赵荣安面前说道:“少爷说了,醉枫居的律令,晚上不得出门。”
王管家说完,赵荣安并没有什么反应,王管家又说:“少爷不让醉枫居晚上有人呆在外面,你赶紧回来吧,马上入夜了。”
谁知赵荣安坚定的摇了摇头道:“凌初让我走了,我不是醉枫居的人了。”
王管家:“......少爷那是气话,随我进去吧。”
赵荣安再次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入了定,不再看王管家。
王管家痛心疾首:“都不省心!”
而后王管家万般无奈,拎着点心进了居舍内。
赵荣安闭眼冥想,直至深夜,却听醉枫居舍大门响动,开出一条缝隙,两只稻草人不甚灵活的从门缝里依次钻出来,摇摇晃晃的走到赵荣安跟前,去拉扯他的衣袖子。
赵荣安睁开眼睛去看两只小稻草人。稻草人得了关注,手舞足蹈的蹦跶了几下,扯着赵荣安的裤腿试图将他往醉枫居里拖。
赵荣安认出稻草人身上的生息来自于凌初,他轻轻向两只草人施展了一个术法,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凌初有个习惯,不管做什么傀儡都爱给人家一个名字,比如醉枫居的傀儡侍女叫小红,仆从叫大壮,钢牙犬反倒是文艺点,叫做——从流。
两只稻草人听得赵荣安问话,捡了块小石子,在地上划了一个不太规整的圈。
这是叫小圆?还是叫小环呢?
赵荣安有趣的想着,施展术法,以指尖光划在地上,写了一个“圆”字和一个“环”字
傀儡看着地上的字,争先恐后的站到“圆”字上面去了。
赵荣安笑了:“原来你们叫大圆小圆。”
大圆小圆见他说中了自己的名字,快乐的又蹦跶起来。
赵荣安还想再逗逗它们,却有少年声音自居舍门口传来:“非得我亲自来叫你吗?”
凌初穿着白日里的衣衫,倚靠在门口,表情有些生气。
赵荣安不再逗稻草人,他拍去衣摆上草灰,站起来,走至凌初面前,再次说道:“你让我走了,我不是醉枫居的人了。”
凌初跺脚大叫:“我收回这句话好了吧,仆从凌则之,速速回到居舍去!”
说罢凌初不再看赵荣安,赌气进宅,赵荣安随之而入。
凌初向来自我中心,头一回给人低头,心中不忿,却也没办法。他让王管家去试探的时候,还满不在乎,觉得爱回来不回来,宅子他与管家二人住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但是当王管家无奈带着点心独自回来,凌初却也有些慌了,不由自主间,也会想到凌则之一年多来,忙时安静的扫洒,闲时认真的解答自己的问题。
凌则之守着主仆的分寸,却总说出一些让自己钦佩不已的见解。
终究还是舍不得这样一个亦师亦友的仆从,但是凌初也拉不下这个面子,便放了大圆小圆去拉他回来。
谁知这凌则之不识好歹,拉也不动,却是逗弄起傀儡来,只逼得凌初少爷终于现了身。
真是气死了!真是过分啊!凌初内心兀自生气,在听到赵荣安确实跟着回来的脚步声,终于是安心下来了。
这深秋时节,五角枫都红了,枫叶生长在径边,生长在前院的池沿,映在连廊的灯笼下或是院落的庭灯四周,如同黑夜中的暗火,在寒霜中熠熠生辉。
凌初一路不停,至湖中亭。亭子已掌灯火,案上是早晨赵荣安放的清酒。
这清酒是赵荣安自己酿造的,他看到凌初日日闲晃,担心凌初荒废修炼的黄金年岁,便研读书房中关于药理的一些书籍,从一本天门山的撰述里,看到这种助人疏通经脉的清酒。
正好凌陌王寂留下一大堆的珍稀材料在醉枫居舍,赵荣安便让王管家帮忙搜集,最终酿出了这种酒来。
赵荣安怕凌初对神凌城抵触,就当做寻常饮品,早晨扫洒的时候,放在凌初常去的地方,卧室案头,湖中亭,都放了一些。
凌初不是傻子,看在眼里,默默暖在心里。如今见到清酒一盏,那些孩子气的傲慢,又消退了大半。
赵荣安见凌初驻足,稍稍酝酿,说出思考许久的话来。
“或许你不相信,我两年前是从神凌内城出来的,在此前,于此中住了一年,师从神凌赵伯。”
凌初惊愕的转身来:“什么!”
赵荣安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到神凌的缘故,是为你的父亲,也就是神凌家主治病。具体来龙去脉我不便直接同你说,但是至我离开神凌时,他的身体依旧没有好透。”
凌初语气讥道:“他自诩修仙界第一,你诓骗我也不用拿这个。”
赵荣安冷静道:“我先去往无名殿见你母亲王寂,内有迷踪阵式。而后居住君子居一年之久,且赵伯告诉我,那是你从前的住所,居前有道名醉枫,所种植五角红枫与这庭中一般无二。你对神凌应比我熟悉,却知我所言不假。”
“这些事情,神凌城里住的久的人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凌初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开始有些烦躁。
“世将有难,且凭两位家主的力量,或难挽狂澜。”
凌初嗤笑一声道:“所以你找上我了?让我学术法阵法,让我当救世主?或者你想当救世主?你凭什么有这个自信?”
赵荣安摇头说道:“我初来时,也想过你或能集两家之大成,改变些什么。但是现在,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灾难来临,你有足够的能力活下去。”
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们有时可以帮一些人,但帮不了天下人。
我们现在或许过得不错,但是如果灾难来临,你的父亲凌陌甚至会命悬一线,你又如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凌初听得,一时失语。
凌初天赋异禀,但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去学新的东西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的价值了。
“呵呵,真是...嘲讽啊...”凌初举盏饮清酒尽,味淳而蕴藏生息,他却是有些醉了。
少年人身形摇晃,往自己的楼阁走去。
赵荣安在后面看着他的背景,竟然尝出一丝失魂落魄的味道。
待得凌初走远,王管家从连廊后走出,他拍拍赵荣安的肩膀说:“则之,我知道你好意,但是少爷...终对神凌有心魔啊。”
赵荣安回头抱拳道:“不知王管家可否告知,则之愿尽全力回旋。”
王管家笑道:“可以啊,我一个人记着往事,也够郁闷的,便说给你听。但是说来,我总觉得你这个人少了点人味儿,倒像是铺子里的冷玉,看着温润剔透,却是无甚情绪...”
赵荣安谦虚道:“则之以后会注意的,看看情绪能不能更多些。”
王管家无奈:“这哪儿是能注意的事情啊...”
神凌与广晗在二十年前联姻,那时其他三派凭借各自的特长风头大盛,隐隐有超过凌王两家的趋势。
于是凌陌娶了王寂,希望两家团结,永为修仙界霸主。
但是神凌自西迁移至中原地带,向来孤傲自居,家徽亦为荒原狼,万法阁的凌家长辈坚决反对依靠别家,总觉得会靠不住,也不能长久。于是对广晗凛虚一派抱有敌视的态度。
数年后,王寂为凌陌诞下凌初,终于将两家关系缓和拉拢起来了。期间两家弟子交换,互相传授术法与阵法,使得双方声望提高,神凌稳了地位,确实达到了凌陌的预期。
既然享受到了这样的利益,凌家的长辈们也就不那么反对了。
凌初于一场利益联姻中诞生,在后来的几次凌王两家的秘密协议中,被定下在神凌城中抚养长大,从他小接受凌家教育,但不限制他进行阵法的修习。
这样的结果无异于默认了王家从此将低凌家一头,但是广晗城的力量确实不比神凌,王寂也只得接受这个结果。
但所幸王寂争取到了王家弟子在凌氏属地的行走权,他们终于在凌家术法垄断的间隙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推动了王家阵法的发展。
而后的几年里,阵法被广泛的在凌氏的弟子中传播,俨然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凌陌事务繁忙,王寂多数时间也都在凜虚山。
彼时王寂初涉凌氏术法,每次来神凌都让凌陌教她新的术法,而后回去稳固广晗城的守山大阵。时光流逝间,这夫妻两人竟然就这样错失了凌初的成长。
凌初被养在神凌城的君子居中,一天天长大,由王寂的仆人王管家照料,每日送去万法阁修习,再到破卷阁中晚课温习,期间也有凌氏的长老陪同教导。
此子为当世两位最强者所出,天赋异禀,学习的速度令人咂舌。凌初三岁可用术法,五岁便能结阵,七岁就会自己做纸头傀儡帮忙搬东西,递食物。
凌初的生息之气自初生起便及其强盛,随着他年岁的增长,神凌城的长老们纷纷表示出极高的期待。
但凌初地位过高,年幼便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政治色彩,这让他在神凌城中过得很不舒服。
无人可亲近,无人可交谈。有时他看着照顾他的王管家忙碌来去,竟然生出孤立于尘世之外的错觉。
年少无忧,更是无觉。他时常看着君子居的高墙外,神凌城的角楼。他会想,角楼之外还有什么?角楼上巡逻的凌氏弟子,他们在那上面还可以看到什么呢?
七岁的孩子,每日自闭修习,时间久了难免性格孤僻。在王寂的一次探望中,终于意识到儿子好像过于安静了。
王寂和凌陌商量之后,决定送王家的一位子侄来陪伴凌初一阵子,于是王浅就被带来了神凌城。
王浅比凌初还小一岁,却是个皮孩子。他的哥哥王深在送别弟弟的时候万分担心这倒霉孩子搞事情,事实证明,确实是没错的。
王浅天赋也不错,但全用在撒丫子野玩上面了。他来到凌初的君子居,带来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和凌初说高墙外的事情。他小小年纪,却有着一身与生俱来的痞气。
六岁的熊孩子,上树掏鸟窝,下迟摸锦鲤,给凌氏弟子恶作剧,玩的那叫一个顺溜啊,自闭男童凌初的自闭阵瞬间就被治愈了。
这两孩子,没几天也就混在一起,白天课也不好好上,就琢磨着去哪里野。还没两个月,凌家的老师们的状告了一大堆。
但是凌陌王寂事务繁忙,知晓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然半年过去了。那会子,凌初和王浅学出了一股子叛逆气息。王寂怒极,却拿王浅这小娃娃没办法,一道令下让王浅回去凜虚山。
临别前,王浅哭着鼻子和自己的好兄弟告别:“呜呜呜...凌初,家住不让我呆这里来,好兄弟一辈子,你可别忘了我啊!”
凌初点头道:“若有天我从这神凌城中出去了,定会去看你的。”
王浅又道:“你是家主的儿子,将来一定很厉害,以后帮我找个漂亮媳妇,我要生个和我一样帅的娃娃!”
王寂在边上听得甚是无奈,心想这孩子才六岁就想这些,他哥哥王深平时都教了些什么东西啊。
凌初听到好兄弟的心愿,认真的回道:“一定会给你找最好看的媳妇,以后你娃娃就是我娃娃,得叫我一声大伯的,我也会好好对他。”
王浅听得,感动的一塌糊涂,哭得不要不要的被王寂给拖走了。
殊不知这一语成谶,多年后,凌初找了凌家第一美女嫁给了王浅,而在王浅战死后,凌初也确将王再行培养成才。
当时孩童的心里,离别仅仅是无法再天天一起玩了,乐趣消失了,凌初的生活重归单调而乏味。但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只是这么乏味,他想出去看看了。
凌初开始自己做一些小东西,会动的狗,会飞的鸟。他让鸟飞出神凌城,傀儡撞在神凌强大的结界上,灰飞烟灭。
凌初在凌氏弟子晚课的时候,将自己用幻术化成少年的模样,混在他们之间,偷听他们说话,吃和他们一样的膳食,再悄悄溜出来。
这是他孤独的爱好,也是他当时所知道的,学习术法阵法的唯一好处。
突然有一天,一个凌氏的嫡系弟子死在了自己的房中,没有任何谋害的痕迹,明显的走火入魔。
万法阁不愿意事情闹大,以修习进度过快为由,草草安置了。
而后的一个月里,又有两个凌氏弟子相继暴毙,这让神凌城中人心开始惶惶,万法阁正式介入调查。
又有一个月,传出术法与阵法本不兼容,强行融合导致走火入魔的谣言。
凌陌欲压制这些四散的言论,确像是有人故意带节奏,总能以刁钻的角度让事情压不下去。
凌家长老有些本来就对结交不看好,更是火上浇油,让本来就脆弱的关系悬于一线。
如此风言风语在凌氏领地飘了一个月,被传得千奇百怪,外有人于暗中设局,内有神凌对于王家的抵制,迫于压力,凌陌只得让王家弟子先行都撤离,且召回在王家领地的弟子,以维护稳定的现状。
王寂带着弟子离开神凌的那一天,凌初站在无名殿前,看着母亲面无表情的离开。
她的眼里有不甘和愤怒,也有上位者委屈求全时的隐忍。
这是多么美丽而强大的女修,她一声令下可起王家万阵,但还是选择配合丈夫,去赌一个,或许遥不可及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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