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淳摇摇头,道:“本官随各位大人去东宫致丧,隔得远,也没能看见隐太子的遗容。”
照理说,东宫走水,又烧死了太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拿轻放?大理寺和刑部竟然都没有介入?
见严辞镜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傅淳又道:“彼时太子日渐衰弱,听闻是到了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的地步,后是东宫的火扑灭之后,发现太子平躺在塌上,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便有人私下里说,是太子苦于病痛折磨,自己点燃了床帐以求往生。”
殿中没有丝毫紊乱,似乎的确不是被奸人所害,但严辞镜觉得太过简单了,“只是如此吗?”
严辞镜年纪轻,不懂旧事,思虑多了些也实属正常,傅淳并没有怪罪他胡思乱想,只说:“太子辞世前那几年并不太平,先皇病气缠身,北境陷入战乱之中,内忧外患之下,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严辞镜知道傅淳的言下之意是:先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可能不悲痛,但悲痛过度便会被丧气冲撞,于当时缠绵病榻的先皇来说极为不利,草草办了丧仪这件事就算翻篇。
可再草率,也不可能没人任何人发现不妥,严辞镜问:“不只是礼部官员,东宫上上下下的仆役太监呢?可还在?”
傅淳道:“已经差人去找了,还没回来。”说着,傅淳又继续翻看起了桌上的文书。
皇上说是要他们大胆查,给足了他们调配人手的权利,但也仅限于在皇宫之中,大有查不出来就别想出宫的意思。
案上的文书堆起高高一摞,全是从陵寝宫中带出的有关出殡祭祀的的记载,严辞镜没看出什么不妥,傅淳办案多年,如此敏锐也没发现任何不对。
单查文书自然不够,与隐太子丧仪有关的,大大小小的,还在宫中任职的官员都已经见过了,但还是没问出什么。
“东宫殿内早就被翻修,虽然已经查不出什么了,但还是派人去看了,还调了太医署的档案,证实事发前隐太子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好,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想到?”傅淳十分苦闷。
断案最怕人证物证俱不在,时间越久,案子就难查,又是在皇宫重地之中,要查旧案简直难如登天,傅淳深感无力,随口道:“杨大人呢?”
严辞镜正对着一本书发怔,随口答:“钟栎已经押进京了,杨大人去提审了。”
傅淳抱怨:“一声不响就去,也不说一声。”
话毕,严辞镜瞳仁震颤,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傅大人,下官去去就来。”
文华殿
掌事太监不敢耽误严辞镜查案,但有宫规在,还是得按照规矩来:“严大人稍等,奴婢已经让人去找了。”
左等右等,殿里进出的当值官员换了好几批,点的香都落了好几截,人还没来,严辞镜焦灼地握了握拳头。
以前在翰林院做修撰的时候,书册都已经翻遍了,要找一本登记案册哪里要这么久?莫不是里头的人忙忘了?
严辞镜正打算叫人再去问,就看见掌事太监颠着跑来,说是时间久远,太难找,让他亲自去看一看。
严辞镜没说什么,跟着管事往殿中走去。
仓库的文书案卷分门别类放着,不时有人去整理清扫,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门外候着今日当值的小官,一丝不苟地问了声好,遮脸的宽大袖袍一落,毕守言谦和周正的脸庞便露了出来。
“严大人,请。”
严辞镜之前承过毕守言的恩情,当下脸色有几分缓和,但查案要紧,便快步进了库中,径直往书架最后排走去。
毕守言亦步亦趋,提着盏灯跟上。
早年严辞镜闲来无事,早已将这里的册子翻过,加之隐太子辞世那一年离孟家遭难也不远,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元康五十六年当年的记录。
毕守言就候在一旁,让严辞镜在外白等了那么久,他什么也没解释,现又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轻易翻出了要找的册子,也没有丝毫的愧疚和难为情,提着灯安静在旁边等着。
烛火摇曳静默无声,房中唯有书页哗啦啦翻动的声音。
“啪”一声,翻至最后一页,后封压倒内页,严辞镜手一停,眼眸疑色渐浓,而后从第一页开始,又翻了一遍。
地宫上的壁画显示,隐太子薨于元康五十六年十二月初七,十二月初六的记录还找得到,初七就没有了,直接到了初八!
严辞镜捧着书册凑近毕守言提着的那盏灯,双手弯折书页,不出意料,在页缝中找到了一小片的残页。
顷刻间,说不清是因为仓库中空气不流通,还是离那盏明黄灼热的宫灯太近,严辞镜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抬眼看去,毕守言还是往日的端和相,没有一丝震惊,严辞镜摊开书册质问:“怎会如此?”
毕守言答:“下官不知。”
严辞镜看了他一眼,带着书册大步离开。
毕守言将宫灯随手一搁,快步跟上了严辞镜,低声道:“此举非下官所为,但背后之人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严大人,请三思!”
毕守言眼看追不上便停下脚步,目送严辞镜离开后,转身去了文华殿的议事房,太傅毕知行正等在房中。
回去时傅淳已不在房中,桌上散乱的书册也没有人收拾,严辞镜落座挥毫,一气呵成写了一封折子。
宽袖被黑墨蘸湿弄污,严辞镜浑然不觉,蒙着一身热汗将折子看去,准备将它和被撕毁的书册一同呈交给皇上。
还没等他捧起信纸去风干,折子就被一只手夺去。
“杨大人!”严辞镜震惊万分地看着桌前的杨训。
杨训勾唇一笑,反手提起折子扫了一眼,冷笑着念了一句:“隐太子殒身另有隐情?”
“严大人,这就不用说了吧?”
严辞镜愕然:“什么意思?”
杨训但笑不语,斜睨严辞镜的眼中尽是嘲讽:“本官已将案情都报与了皇上,此案告一段落,严大人可以出宫了。”
严辞镜抄起书册,道:“可案子还没查完,是谁换了隐太子的尸骸还没有线索!”
杨训将信纸揉成团,道:“有没有线索都跟严大人无关了,走吧?”
随后进来的傅淳欲言又止,拿走了严辞镜手里的书册,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劝:“严大人,此事已了,出宫吧。”
“可——”
“这是皇上的旨意。”
严辞镜一身的热汗顷刻冷却,怔着,被傅淳带出了殿门。
“严大人,已经查清尸骨入殓之后没有出过任何的纰漏,这便够了。”傅淳神色灰败,他也不愿意就此结案,可皇命在上,他又有什么办法。
严辞镜明白了,也沉默了。
皇上根本没想查出隐太子尸骸被换的真相,他只要一个结果,那便是:陵寝宫的纰漏绝不能出在他登基之后。
“就算隐太子曝尸野外,也不管么……” 严辞镜见过隐太子的,在孟家。
那般郎艳独绝、温润如玉的人物英年早逝便罢了,死后还不得安宁,皇上忍心这么对自己的兄长吗?便是杨训、傅淳,也不想还他一个公道吗?
严辞镜只见过隐太子几面,可他想查,他要查。
宫门外,毕守言正在登车,严辞镜想起他在仓库中言行,起了疑心,快步走去,掀开车帘登车,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毕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不远处,语方知高坐于马上,冷眼看着严辞镜进了毕守言的车轿之中。
第150章 劝诫
车里静得连车外的马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严辞镜以迫人之姿登车,却也只是端坐着毕守言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还没想到好要问什么,但毕守言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
“下官是授了太傅大人的意。”
严辞镜心沉了沉。亲父子之间以官职相称,少了温情,多了惟命是从的无奈,没想到一直没有露面的太傅毕知行会选择漠视太子逝世的内情。
且不论太傅与太子之间的师生之谊,严辞镜以为毕知行曾经帮过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是魏成张少秋之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许是一连串的障碍接连暴露,严辞镜心灰意冷之余,还有些许的愤慨难以隐忍,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毕守言面前冷笑了。
笑时,眉眼间凝着暖风也驱不散的冷意。
“严大人,莫要急躁。”
严辞镜缩回手,看了毕守言一眼,进而将手藏进了袖中,道:“毕大人也是奉命行事。”言下之意,既然是奉命,何必又来扮好心宽慰他。
毕守言难得地脸色僵了僵,尴尬地将手收回来,道:“严大人还年轻,大有可为,不必拘泥于旧事。”
“这是毕大人说的吗?”
“是。”
严辞镜不信,太傅知道他是为了复仇断不可能贸然开解他,但此刻他不想浪费时间质疑毕守言,只道:“本官听闻隐太子曾师从太傅大人,师生之谊已经远超君臣,隐太子辞世前,太傅大人也曾黯然神伤过,如今避而不谈想必也是因为伤心过度罢?”
“严大人,”毕守言有些严厉了,但看到严辞镜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劝道,“严大人,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我爹的,但请你往后不要再说了。”
又安慰道:“或许旁人在救你一命呢?”
严辞镜不愿再谈,只说:“放我下车罢。”
毕守言点头,吩咐停车。
严辞镜掀开车帘,瞧见头顶的“严府”两个大字,有些惊讶。
毕守言主动替严辞镜挽好车帘,温声道:“严大人回府好生歇息。”
“多谢。”
刚进门杜砚就咿呀叫着跑来,手比划了两下,又凑近打量严辞镜,担忧地扶住他,指了指严辞镜的眼睛。
严辞镜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眼睛酸胀干涩,怪不得毕守言让他好好歇息,一连忙了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疲态明显是一定的。
看杜砚一路上都拧着眉头,严辞镜还以为他是太担忧自己了,但其实是杜砚忘了要跟严辞镜交代的事。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不过这时候把严辞镜已经进了小院,也看见了屋里坐着的人,不用杜砚再交代了。
“你来了。”
仿佛倦鸟归了巢,严辞镜浅浅地笑开,杜砚一松开他,他就朝语方知伸出了手,但语方知的心思显然在别处,他越过严辞镜把门关好后,颇为不快地说:“不要再往下查了,你必须尽快从这件事情中抽身。”
严辞镜的笑意僵住了,退了一步,问道:“为何?”
“这件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皇上没让你往下查,那就不必再管了。”
严辞镜有些不悦,在宫中就受到杨训和傅淳的阻拦,毕守言也不支持他,回了严府,语方知也来劝他收手,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查案,还是捅破了天惹了众怒。
严辞镜只沉默地喝茶,这模样语方知一看就知道他不甘心,开始有理有据地劝:“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你还没有完全卷入其中的时候,不要再管了。”
“你怎么知道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严辞镜问。
语方知觉得这不重要:“不过是推测罢了,而且事情已成定局——”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严辞镜放下茶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陵寝宫的事?”
又追问:“跟你有关?”
语方知在桌前坐下,否认道:“不是,我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要拿隐太子之死生事,总之你不要再查了。”
严辞镜:“语方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查吗?”
语方知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隐太子生前曾与孟大人交好,你怀疑隐太子的死跟孟大人的事有关。”
严辞镜疲惫地点头,“既然你知道……”
语方知扣住严辞镜的手臂,严厉道:“你决不能卷入其中!听到了吗!”
严辞镜挣开他的钳制,眼中怀疑之色愈重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劝自己收手,明明他们两人都是为了复仇,若能用此事起头,扯出与魏成的关联,没准能……
“莫要拿你自己的命去冒险。”语方知急火难泄,他不愿告诉严辞镜他跟张少秋的交易,便不能明说隐太子遗骸失窃是魏张之争。
一旦说了,严辞镜很快便能反映过来他与张少秋的牵扯,他还不想让严辞镜知道,他以身犯险是因为他是孟家遗孤。
可他这番强硬的姿态落在严辞镜眼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了,严辞镜只觉得失望,语方知毕竟不是真正的孟家人,报仇只是语万千的托付,不然他不会退缩。
“我乏了,你走吧。”
语方知一时心急,从身后抱住严辞镜:“你不信我?还要赶我走?”
严辞镜垂眸。
语方知把他搂进怀里,严丝合缝地傍住,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不要再查了,好不好?”
严辞镜受不住语方知的哀求,缓缓抬眼,撞进他猩红的眼中,想起他为了自己也跟进了邙山,跟他吃了不少苦,心疼地不像话,心软了,再硬的话也说不出来,用手背碰碰他的脸,小声地说:
“谁都拦我,便是我有心也查不了。”
“有什么心啊?”语方知心酸地抱住他往床上滚,“你对我有心就够了,旁的莫再想了!”
刚闹了个不愉快,哪里是说情话的气氛,严辞镜没崩住,勾了勾嘴角,又觉得不好意思,躺进床内侧,以手臂遮眼,含含糊糊地说困。
语方知挨住他一身皮肉,也觉得浑身贫乏,闹着说要一起睡,褪了鞋袜和外衣,又不死心地揪住严辞镜的里衣,恶狠狠地威胁:“不许查了!再查我就!”
“你怎么?”严辞镜眯着眼睛要睡着了。
“我就回江陵娶妻!”语方知见严辞镜唇角勾了勾,知道这威胁没什么威慑力,但又不想说狠话伤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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