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予林说着说着,竟带了一丝哭腔。
他说,韫儿,真是苦了你。
我被他这一声韫儿叫得倒是回了神。我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问他,要我做什么。
安予林和我对坐着,眼神不住地瞟向我的脖颈,上面有淡淡的几道红痕,是梁朔那个家伙的杰作。
我没有不好意思,反倒还冲安予林一笑,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安予林清咳了一声,哭腔顿时就消失了,像从来未出现过。我心想,不愧是玩权术的。
都有一手。
他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地图。所有的山川沟壑,都希望我能一笔一划地描绘出来。对大周都城的要求,则更加详细。
这个请求看起来很荒谬,但我知道安予林是下了功夫的。
他弄清楚了先帝是如何锻炼储君的。
大周的储君,在数十年的培养中,俨然成为了一个活地图。
我断然拒绝了安予林。
我说,我虽然被人从皇位上赶了下来,是个废帝,但我也明白,这地图一旦给出去,大周的百姓就命悬一线。大周百姓的性命,和南诏人的性命,一样值钱。
安予林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韫儿,我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吗?南诏人的军队绝不会干屠城这种事!不像昭明帝,他——
我打断安予林,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梁朔的军队从未屠过城。
安予林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他自嘲似地笑道,好,你的亲弟弟,做什么都是好的。
我看向安予林:我的价值,应该不止一张地图吧。
安予林起身,在我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才下定决心,对我道,这招太险,我怕……会忧及你的性命。
我摆了摆手:闲话休提,你说便是。
安予林的眼中闪过灼灼的恨意。他说,要假装在一场战役中输给大周的军队,趁机让他们将我掳走。我回宫时,梁朔定会喜不自胜,到时候我再给梁朔下毒,用的都是南疆秘制的蛇毒,一旦毒发,绝无生路。
我的犹豫,被安予林全然捕捉到了。
他问我,你恨那个高高在上的昭明帝吗?
我自然是恨的。当我被他一次又一次地贯穿时,我恨不得将他的骨头撕碎。
但我不恨小时候的阿白,不恨那个会送我白驹的梁朔,不恨特地从遥远的西北为我寄来一封信的君王。
我问安予林,扳倒梁朔,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吗?
我没问出口的是,你是会扶持我这个正统皇子上位,还是自立为王。
安予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就已经倦了。
我疲倦地轻笑了一声:算了,当我没问罢。那个什么蛇毒,你现在便细细说与我听。
第十二章 见王
蛇毒,是由南疆的五种极恶之蛇,并了蝎子毒针上的一点毒,淬炼而成。
安予林如是说道。
我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说,我管那蛇毒是怎么制成的。我只关心,蛇毒有没有解药,以及,解药是否真的有效。
安予林迟疑了一下,道,有是有,只是……
我凝视着安予林:没有只是。我不容许出一点差错,要是解药无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安予林的表情就像是牙疼。他一面笑一面却露出了那种我最厌恶的气定神闲的神情。
韫儿,这其实由不得你。我忘了一件事,昭明帝即使再喜欢你,这期限也不过是一个月了。
我敲击的声音顿住了。
什么意思?我是从牙关中挤出了这句话。
你不知道吗?安予林的眼中掠过一丝同情,哦,我忘了告诉你,下个月大周就要和蒙古族联姻了。据西北的探子来报,昭明帝是一见了那蒙古公主的画像,就立刻为之神魂颠倒……
我有些茫然地站起身,衣袖不小心擦到了茶盏,茶盏掉在黑石地面上,溅起一地水花。
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胡乱擦了擦,已经察觉不到痛了。
安予林见状,立刻直起身子,他伸了伸手,想摸一摸我的脸,却被我甩开了。
滚。我说。
安予林深吸了一口气:韫儿,莫非你真动心了?你不要忘记,是谁让你这么屈辱。
我自然是记得的。
蛇毒和解药,我都要。事不宜迟。我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好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安予林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不要忘记东郭先生的故事。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说这句话。我送走安予林后,整个人都是虚浮的。什么东郭先生,什么狼,我脑内一片空白,想记也记不起来。
我跌跌撞撞,脚底踩到了茶盏的碎片。我已经觉察不到痛了。
我捡起一块碎片,对着镜子,轻轻地在我脸上按着。
铜镜照得人很是模糊,可终究是掩不住我原本好看的容颜。
我对自己的相貌,向来没有怀疑过,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但是,偏偏有人,长得比我更像他。
我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那个什么劳什子的蒙古公主长得比我更丑罢了,因为梁昱,长得比我丑。
我心里是这么觉得的,但从来不敢说与梁朔听。
我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这碎片,划花了我的脸,梁朔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我吗?
我划了一道口子,在我的右颊。不深,只渗出了一点血。
感受着这迟来的疼痛,我忽而泪如雨下。
应当是要留疤了吧,不能再继续划了。
我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不能比这个还要短了。
第二天,安予林将我带离了山巅。他见我的脸,面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我想,他离暴跳如雷,也就差那么一点了。他阴沉着脸,给我戴上了面纱,将我塞进了一辆马车里。一路上,都没和我说什么话。正好,我乐得自在。
不知怎地,我想起了一首小时候常哼的歌谣。歌词早已忘记,只是那旋律还萦绕在我的耳边。
好想回到小时候啊。
安予林对我的那点情意,早就在对王权的追逐中,消磨殆尽了。也许是我哼得着实有点难听吧,安予林面色不善地让我安静一会。
我朝他嫣然一笑。要是梁朔在的话,估计还能帮我想个词。
格局,气度,风骨。安予林,你拿什么跟梁朔比?
途中,我们换了三四辆马车。渐渐地,喧闹声多了许多,人潮涌动。我不时地掀起帘子看向外面,建筑物逐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安予林难得对我说了句好话,他说,这是南诏的都城,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瞧着他眼底的那抹温柔,忽而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安予林,你有了喜欢的人吧?
安予林先是一愣,继而近乎残忍地摇了摇头。
天家,不谈情意。从他的齿尖流出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
我顿觉极其无聊。唉唉,真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啊。曾经的大情种安予林,也变成了一个木头。
安予林将我带到了王城中。即便我在位时觉得南诏跟大周比起来,就是个又偏又穷的老山里,也不妨碍南诏的王族为自己建造最精致华美的王城。他们搜罗的珍宝,我敢说,比大周宫殿里的还多。倒不是大周小家子气,只是梁朔不好这口罢了。
我一边端详着充作灯柱的鎏金玉佛,一边心里默默叹着气。有这般的王室,南诏被大周拿的死死的也是应该的。
安予林应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的不认可,淡淡道,这是南诏人的信仰,虽然说了多次,也还是不改。
我心里吐槽着,恐怕是因为你人微言轻吧。
但安予林的地位其实跟“轻”搭不上边。
南诏的王,出乎我意料,完全是个酒囊饭袋。我记得他老子长得还是挺高大威猛的,怎生传到了儿子那,就成了这样一副光景。
窥破了我心中的疑惑,安予林笑得有些坏。
他道,我扶持的。
我一愣,随即也笑起来。我们相视而笑,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我恶作剧被抓到,结果由安予林顶包时,我们也是这样笑。
在宫殿里七折八弯的,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偏殿,外面有重兵把守着。我若没猜错,南诏王此时正在此地。走进去,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安予林面色不改,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偏殿的一堵墙缓缓转动起来,露出了原本的面目。里面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只有一张矮几,以及两个类似于蒲团的玩意。南诏王一点都没有人君的样子,用手肘撑着矮几,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脸都皱成了一团,显得愈发面目可憎。
南诏王见了安予林,忙不迭地从蒲团上滚起来,还不停地擦着汗。
国师、国师,太好了,您终于来了!
安予林不动声色地扶稳了南诏王,行了一个深深的礼,道,王上,我将废帝带到了。
我差点没啐他一口。
老子那么多标签,偏偏选了最难听的那个。
南诏王不住地说道,好、好,国师啊,那个使者真难缠,我快招架不住了,你你你,你快来救驾吧……
安予林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我正想好好端详这一出闹剧呢,结果安予林朝我一指:没关系,救驾的人来了。
我真是看个戏都能被迫成为主角。
从南诏王的只言片语中,我终于拼凑出了一点。原来,是梁朔派的使者来同南诏讲和的。
不过看南诏王的样子,这讲和讲得还不如不讲。
南诏王嘿嘿笑道,脸上的汗混着油脂不住地淌下,看得我直泛恶心。
他拉过安予林,想小声谈论。结果安予林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外人。
南诏王犹豫了一会,才狠下心,说出整件事的经过。
【作者有话说】:
梁韫:不见阿白的第n天,想他。
(ps: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了)
第十三章 吾王
南诏王虽是个酒囊饭袋,但野心还出乎意料地不小。他先还是小声说着,后来几乎什么都不避忌了,声音越说越大,简直是忘了我的存在。
我越听心里越凉。总而言之,就是梁朔派来的使者对南诏王说,只要将我送回去,不仅可免除三年纳贡,还能将上次南诏所损失的三座城池还回来。
安予林听着,嘴角的弧度上扬得愈发明显。
他轻轻摁住了南诏王由于兴奋而不停耸动的肩膀,笑道,别急,他的价值,可不止三座城池。
又开始了。
我联想到了依朵看我如看商品的眼神,心说果真天下乌鸦一般黑。
安予林的手腕在南诏王的肩上应是稍稍使了些力,南诏王如大梦初醒似地对我们说道,本王光顾着说,连正事都忘了。快快快,有请二位尊者与大周使者会见。
我不免又有些头疼。这大周的使者,是个生面孔倒也罢了,要是相识的人,那该多尴尬。
幸好,南诏王带我进了密室后,我才松了口气:是个生面孔。原来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要大上许多,只是我眼拙,瞧不出内里玄机。
密室里坐了个身着藏蓝色锦纹朝服的公子哥,正在气定神闲地用着茶。看他一副纨绔的模样,不像是来议事的,倒像是特地来同南诏王寻花问柳的。
公子哥眼睛只稍稍往上抬了一点,就立刻直起身来拱手作揖——不向南诏王,不向安予林,倒独独朝向了我这个废帝。
我有些僵硬地回了个礼。好在南诏王是个废物,也不在意这些。
他向我介绍,自己是平野侯世子,我唤他路十三即可。
我联想了一下,南诏王一口一个恭恭敬敬的尊使,我却唤他路十三……这场景,怎么想都叫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假笑了一下:免了,在下不敢。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乏味。左不过是大周与南诏的拉锯战,要利,要城池,要土地。我听得哈欠都打了好几个,生怕有人注意到我。
安予林这家伙果然不肯让我歇一会。
他虚虚地朝我的方向一指:敢问路大人,问过韫儿的意见了吗?
路十三显然被这一声韫儿震得不轻。他犹疑着看向我,估计心里已经在想怎么与他的主子交差了。
我不忍心为难他,只得冲他一笑,道,我不愿再回大周。
陛下,您?!
路十三的脸色变得煞白,在他的计划中,显然没有这一环。而这多出来的一环,恰好卡住了他的命门。他心慌意乱到连我的称谓都弄错了,不过这天高皇帝远的,也没人诛他九族。
其实我也不明白,凭什么路十三之前那么笃定地觉得我会回大周。在南诏是寄人篱下,在大周不也是吗?多了个“太上皇”的名号,我并不觉得有多荣幸。也不知道,梁朔之前跟路十三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如此胸有成竹。
梁朔、梁朔,想起他,我脸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晚。
这夜晚,我直觉不会过得很平静。我就住在离偏殿不远的一座宫殿里,外面不出意外有重兵把守着。或许,还有盘桓在上空的影卫。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他来了。
路十三推门而入时,我正在苦思冥想着,这副画上的梅花,到底该点在哪里。
我在画一个人,或者说,我在画我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将一点殷红点在了我的眼睛下方。正好与我的伤痕互相印衬。
见有人身着一身夜行衣闯入我的殿内,我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动静小些。路十三一抖长袍,长跪不起:属下失职。
我轻笑了一声:这种话,你还是跟梁朔说吧。
路十三闷闷道,陛下很想见您。
我感到心脏在重重敲击着胸膛,一阵憋闷。我轻吁了一口气,说没关系,迟早要在战场上相见的。
路十三依然倔强地跪着:公子,听我一言。与陛下斗,最终受伤的还是您。
也怪我年纪大了,偏听不得小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冷冷地将画卷掷向路十三:梁朔一月之后要与蒙古族联姻,怎未见你说此事?!
路十三的瞳孔骤然紧缩:公子,您都知道了?
看来确有此事了。我瘫坐在软椅上,手蒙上双眼,良久,才对路十三道,请回吧。
路十三咬了咬牙,狠下心道:公子,不是我不想回,是我真心想劝您不要误入歧途啊!昭明帝的手段您没见识过,可朝中的人都明白,南诏——乃至整个西南,那位又何曾放在眼中过?要不是因为您,陛下怎么可能还赏脸给他们派了个使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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