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亭,你真的为我想过么?”文钦问他。
文亭看着文钦,心里疼得厉害,眼睛也红了。
文钦说:“从父母离开到现在,我身边就只有你,文亭,哥只有你了,你出事了,哥就能高兴了?”
文亭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哽咽道:“对不起,哥……对不起。”
文钦道:“是我对不起你。”
他说:“我以为只要对你足够好,就能让你忘记那些噩梦……可那些不是梦。”
即便是他自己,时至今日,依旧会在想起那些噩梦时被惊醒,他怎么会觉得文亭便能轻飘飘揭过。
文亭泣不成声,他朝文钦爬过去,刹那间,仿佛所有尖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个渴求拥抱的,惶恐无依的生灵,“哥……不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瞒你……”
他哭得不行,文钦握住了文亭的手,将他搂入怀中,文亭抱他抱得紧,眼泪湿了文钦的肩膀,“哥,哥,我错了。”
文钦想,追根溯源,是他的错么?还是文亭的错?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文钦抱孩子似的,轻轻地抱着文亭,掌心温热有力,一下一下抚着少年瘦弱的脊背,他吻他脸上的泪水,低声说:“不是亭亭的错。”
文亭压不住哭声,仿佛孤弱的小兽,失了控,仿佛年幼时忍住的泪都冲破了闸,裹挟着无处可宣泄的悲伤恐惧,茫然无力。
文钦心头酸涩,他轻抚着文亭的头发,说,“别哭了,你有伤,禁不住这么哭的。”
第55章
文亭到底是带了伤,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着了,眼睫毛还是湿的,一只手却还攥着他的指头,乖得要命。
文钦看了他好一会儿,叹了一声,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翌日,文亭醒来时,隐约听见文钦和大夫说话,他按了按身上缝合过的伤口,麻药劲儿退了,那股子痛劲儿就来势汹汹,一气儿压了过来。
隔得远,文亭捕捉到了几个字,他们要离开上海了。
医生同他哥说他伤势重,实在不宜奔波,文钦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谢谢。
门嘎吱一声开了,文亭看着文钦,冲他笑,“哥。”
文钦也笑了一下,说:“身上伤还疼么?”
文亭抿着嘴,摇了摇头,“就一点儿,不是很疼。”
文钦伸手薅了薅他的头发,文亭仰起脸,望着文钦,说:“哥,我们要走了么?”
文钦嗯了声,道:“咱们得走,越早越好。”
文亭抓着文钦的手指,修长有力,指骨上还有擦伤,他小声道:“哥,我们能离开么?”
文钦道:“我已经让成玉给我们准备了车送我们去码头,我们坐船北上。”
他看着文亭,笑了笑,道:“怕么?”
文亭忍不住笑,勾了勾文钦的手指,说:“不怕。”
文钦道:“等咱们回了北平就去老宅看看,将老宅买下来。”
文亭恍了恍神,忍不住伸手去抱文钦,文钦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儿,他闻着文钦的味道,低声说:“哥,去了北京我可以养你的,我在丽如银行存了一笔钱。”
文钦顿了顿,不消多问,自然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他捏了捏他的后颈,掌心用了几分力气,带了点严厉的管教意味,道:“亭亭,以后不能有任何事再瞒着哥。”
文亭看着文钦,眼神柔软温驯,说:“好。”
外头天已经大亮了,等兄弟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一碗热乎乎的粥,赵成玉也来了,他看着文亭,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还没说话,文亭如常地叫了他一声,“六哥。”
赵成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对文钦道:“四哥,车备好了。”
文钦点了点头,赵成玉从兜里掏出两支手枪,一支推给了文钦,犹豫了一下,一支推到了文亭面前。
文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了。”
文亭拿起手枪,也对赵成玉说了句:“谢谢六哥,给你添麻烦了。”
赵成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说什么,说:“我送你们去吧。”
文钦道:“不用了,成玉,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赵成玉愣了愣,当即明白文钦是怕连累他,他眉毛紧皱,道:“那怎么行,亭亭还有伤,我在也能帮你们……”
文钦道:“成玉,已经够了,你帮我们已经够多了。要是我们能离开,那就是我们兄弟的运气,走不了,那就是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看着赵成玉,道:“大哥心狠,要是他事后恼了,你去找二哥小五,你们认识的时间最久,有他们在,大哥不会真对你怎么样的。”
“你和我们不一样,想想你娘和年小纭。”
赵成玉眼睛登时就红了,没有说话。
文钦搂了下赵成玉的肩膀旋即就松开了,他俯身抱起文亭,道:“走了,要是有机会,来北京找我们玩儿。”
说罢,就出了病房。
外头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地上还积着夜雨的水渍,街头远远地传来几声卖包子的吆喝,贩货郎已经挑着货,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街串巷了。
文亭偏头看着文钦,文钦一只手攥着方向盘,神色冷静,仿佛他们真就只是简单地离开上海,去北京重新开始一般。
突然,文钦道:“坐稳了。”
文亭目光一寒,当即看了眼后视镜,有两辆车不知何时撵了上来。
他们正穿过长而宽阔的马路,电车叮铃叮铃地来了,文钦脚下猛踩油门,车直接甩过电车冲了出去。
第56章
三辆疾驰的车引起路上一片惊叫,撕裂了熙熙攘攘的宁静,文钦开着车,几个急转弯蹿街串巷,引起几声怒骂。
车子开得快而猛,颠了几下,文亭撞上了车门,当即忍住到嘴边的闷哼, 他捏紧手中的手枪,回头看着那两辆车,眉眼之间露出几分阴郁。
文钦一手攥紧方向盘,看了眼文亭,“亭亭?”
文亭说:“哥,我没事。”
他心里烧着火,烦透了,全没道理地想他哥终于要和他离开上海去过只他们兄弟的日子了,偏这些人不放过他。
文亭熟练地拉动了保险栓,直接偏了身钻出车窗对着后头就开了几枪,他这么一动作,扯得身上伤口都疼了起来,文亭恍若未觉,目光扫过路旁竖起的立牌,抬手就是两枪,立牌嘎吱一声,镌刻着洋行的大木牌匾直接就砸了下来,发出老大一声闷响。
文亭那两枪开得准,牌匾险些砸上了撵上来的车,将他们拦了一拦,转眼又将距离拉开了。
文亭坐回了副驾驶急促地喘了几声,他想起什么,又下意识地看向文钦,生怕他哥露出一点异样,所幸文钦只是叮嘱了他一声“当心”,文亭抿了抿嘴唇,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一放松,方觉出四肢百骸都隐隐作痛,尤其是昨夜才处理过的伤口,仿佛又撕裂了,脸色都变得发白。
他摩挲着手中的枪,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没有半点恐慌,反倒想起很多年前跟着他哥混在流民里逃出北京。
那时天色昏暗,正当深秋,寒风萧瑟,他们举目望去,天地皆茫茫。如今还是逃亡,心却定了,好像前路是荆棘地狱都不能叫二人皱一下眉。
文亭心里充斥着一种怪异又神经质的满足。
陡然,他余光瞥见一辆车自巷中猛地冲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往文钦方向一扑,拽着方向盘猛地打了个转,只听轰的重响,横冲而来的车生生地撞上了后车身,整辆车都被推得抵上了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文钦被震得头晕目眩,胸腹伤口也疼,他艰难地睁开眼,就看见文亭苍白的面容,他心一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叫道:“亭亭,亭亭……”
过了好几秒,才看见文亭眼睫毛颤了颤,吐出一声,“哥。”
文钦松了口气,他看着文亭难看的脸色,咬了咬牙,妄图将车再启动,可后头的车却又猛地撞了一下,直接逼得他们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文钦对文亭说:“你先在车上待着。”
说罢,将文亭安置在副驾驶,抓着枪就下了车,后头那辆车的人也走了下来,赫然是昔日帮派中的人,韩齐也在后座中缓缓下了车。
文钦和韩齐对视了片刻,韩齐道:“文钦,放下枪吧,和我回去。”
文钦淡淡道:“回去让你把文亭交出去?”
韩齐说:“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文亭也是我弟弟,他有这样的身手,我这个做大哥的爱惜来不及,我只是想和他谈谈罢了。”
文钦冷笑一声,“谈?让金刀刘和他谈?”
韩齐笑道:“金刀刘要为雇主报仇是他的事,看来他是死了吧,既然他死了,这事儿到这为止了。”
文钦不为所动,说:“既然到此为止,就让我们走。”
韩齐摇了摇头,他看着文钦,说:“文钦,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带着你弟弟跟我回去。”
文钦咀嚼着情分这两个字,嗤笑道:“情分?你但凡念一点情分就不会对我弟弟下手!”
韩齐脸色骤冷,沉声道:“你明明知道这次谈判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文亭就这么把人杀了,念过我们一点情分么,又念过你是他大哥么?!”
文钦说:“文亭要杀陈生就有他必须杀的理由,何况那种人,”文钦冷笑一声,“不该死么?”
韩齐盯着文钦,道:“文钦,我再问一遍,真不跟我回去?”
文钦道:“大哥,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知根知底,没必要摆出这副样子,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文亭的。”
“他在我在,他死我死。”
第57章
耳边又是几声枪响,文钦已经利落地避到了车后,后背靠紧车身,手中熟稔地换了几发子弹。
话不投机直接交火,是文钦意料之中的事。他年少时就认识了韩齐,彼时他们尚未发迹,都在码头混饭吃,韩齐负责算账。
韩齐是外地人,他体力不是他们当中最好的,却是最聪明的,听说还是早些年的秀才。文钦同他相识这么多年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看着温吞,心比谁都狠,一旦危及他的利益,他不会心慈手软。
饶是他说的再好听,文钦都不会信他。
他们一开火,街上都乱成了一片,逼停的小轿车,丢弃的黄包车,人都远远地躲了起来。
文亭已经趁机从车上下来,兄弟二人一道躲在车后,车窗玻璃都碎了,溅了满地的晶亮碎茬儿。
远处,有人开口道:“文钦,咱们到底是兄弟,大哥怎么会真送文亭去死?”
文钦充耳不闻,回之的是几发子弹。
江万余又道:“他们就是要个交代,三哥给你保证,文亭一定会活着,成不成?”
文钦道:“三哥,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不可能把他交出去。”
文亭看着文钦,他哥脸颊被碎玻璃划了一道浅浅的伤,渗出血珠子,文亭忍不住碰了下他哥的手,文钦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掌心,一抬头,脸色微变,猛地将文亭拽怀里,抬手就是一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人顿时就倒了下去。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远处,韩齐看着逐渐朝文钦两兄弟逼近的人,手按着身后的车头,脸色冷漠,有些不好看。
江万余道:“大哥,这里是法租借,再这么拖下去……”
他面有迟疑,他们晴天白日的在租借地动枪火,饶是韩齐只怕也不好交代。
韩齐道:“你说咱们和老四认识多少年了,他怎么就敢直接背叛我们?”
他说得不带半分火气,可江万余知道,韩齐当真恼了。
韩齐说:“我早该知道这小子心思重,和我们不可能一条心。”他回头看了眼候在身后的几人,吩咐道,“把人带过来,他要找死就让他去死。”
说罢,那几人点了点头,直接朝那两辆被枪支子弹打的破破烂烂的车子走去。
冷不丁的,文钦手臂吃了一发子弹,他低哼一声,手都抖了抖,鲜血洇开湿透了衣裳。
文亭面色更白,“哥……”
他惊惶地看着文钦的手,伸手开了两枪将来人逼退,要再开时,子弹却已经空了。他死死地盯着文钦的手臂,恍惚间,又是年幼时他哥为了护着他,将他藏在身下,汗水一颗一颗滴在他脸颊,每一记到肉的拳脚都仿佛直接踢在他心口,让他情不自禁地发抖。
文亭眼睛泛红,一只粗糙湿润的手却摸上他的脸颊,说:“哥没事。”
文亭几乎被胸腔里流窜的愤怒搅碎,那股子阴郁愤懑如刀,碾着他的每一寸五脏六腑。
枪中子弹空了,对方也放下了枪,文亭见过面前的那几个人,是韩齐的心腹,帮派里身手一顶一的好。
要是平时,正面对上一个人文亭尚且有胜算,可如今却狼狈得不行,他扫了眼文钦,两个人正对文钦动手,对方刁钻得很,记记都朝他伤处去。
文亭看得目眦欲裂,避之不及,胸腹都挨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喉咙一甜,直接哇的吐出了些。
文亭躺在地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是一记长腿甩来,文亭咬了咬牙,抬臂格住,只听一声惨叫,文亭指尖血光淋漓,尽都是对方腿上的血,生生豁开了半条腿。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可还未站稳,身后遭了重击,整个人又摔在了地上。
恍惚间,他看见韩齐一行人越走越近,一只脚踩上他的右手,文亭吃了痛,五指扣在地上,薄刃都摔了出去。
韩齐俯身捡起带血的削薄刀刃,说:“覃九,文亭……文亭啊,你可真是让我惊喜。”
文亭满嘴都是血腥气,他说:“陈生是我杀的,你放了我哥。”
韩齐微笑了一下,捏着刀刃蹲在文亭面前,说:“早这样不就好了,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样,你看看你哥?”
15/1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