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知道金刀刘的。
文亭曾经问覃九,为什么不自己去杀陈生。老东西已经老了,鸦片腐蚀了他强健的躯体,将逾不惑的年纪却已经如同垂暮老人,头发白了,乱糟糟地耷拉着,一双曾经让人畏惧的手瘦如枯枝,捏着烟斗,不住地发颤。
听见文亭那句话,他咧了咧嘴,伸出自己的手,说:“我不成了。”
覃九说:“我杀不了他,再早十五年,我还能试一试,现在……”他一双眼睛也浑浊了,那是毒虫的眼睛,五脏六腑都藏着糜烂的瘾,他说,“陈生怕死,他花重金雇了个人保他的命。”
文亭说:“谁?”
覃九道:“道上人都叫他金刀刘,南方使刀的宗师,他手上那把鬼头刀切金断玉,能一刀斩下对手的脑袋,是一把砍头的刀。不过刀宗的人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杀心重,动辄斩人头颅伤人性命,不守江湖道义,不配称之为宗师。”
覃九声音沙哑,微微眯着眼睛,仿佛想起了十余年前的时光。半晌,他看着文亭,说:“如果有一天他找上了你,就赶紧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文亭安静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跑?”
覃九笑了声,道:“咱们是杀手,胜在出其不意,一刀毙命,”他拿手指比划了一下,道,“对上金刀刘的鬼头刀,别说是你,就是我都不一定有胜算。所以,文亭,你最好祈祷哪天你杀陈生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死了。”
砰——
文亭手中的手枪子弹已经空了,他看着远处的金刀刘,金刀刘确实老了,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皱纹,可他手中的刀却未老,子弹也奈他不何,鬼头刀拔出鞘的那一瞬间,竟让文亭都嗅出了几分血腥气。
金刀刘神色冷静,说:“覃九是你什么人?”
“我不知道前辈在说什么,”文亭看着他手中的刀,说,“前辈,我哥哥在帮你查凶手,你现在提刀闯进我家是什么意思?”
金刀刘道:“小子,别给我装傻,陈先生是你杀的吧。”
文亭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金刀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覃九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可惜——”
文亭没有说话。
金刀刘提着刀缓缓朝他走近,道:“覃九死了吧?”
他自言自语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到死都要杀陈先生?说起来我和覃九也算有那么点共事的情分——要不是陈先生怕覃九杀他,也不会找上我。”
“覃九那几年不好过吧,沾了毒,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废人,”金刀说。
文亭看着金刀刘,突然笑了笑,说:“前辈,你知道陈生怎么死的么?”
他拿细白的手指在自己脖颈比划了一下,道,“被割破了喉咙,血哗啦啦涌出来,他好想叫救命,救命,可他叫不出来,只能像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
“啊,对了,他到断气都看着门呢,”文亭微笑道,“可能是想叫前辈吧。”
第48章
文亭和金刀刘一交手就知道他不是金刀刘的对手,宗师到底是宗师,手中鬼头刀沉重锋利,每一招一式都是冲他的命来的。
文亭手中握着一柄匕首,匕首是昔年覃九所用,暗藏机关,他信手一抖,刀刃推出两截,如一把细细薄薄的唐刀。
刀刃相撞,文亭虎口生疼,攥着刀柄,脸色越见冰冷。
金刀刘游刃有余地看着他手中的兵刃,道:“这就是覃九的刀?”
他轻描淡写又是一刀重重劈下,文亭不过架了一式,脚下就退了两步,金刀刘道:“可惜,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消失了。”
文亭冷笑道:“可惜,前辈这刀已经蒙尘十余年了。”他提刀纵身而上,文亭身形瘦弱,手中刀使得也是巧劲,刀刃寒芒如雪,阴毒又刁钻,“前辈身为南方刀宗翘楚,武道一顶一的人物,却甘为人鹰犬,任人驱使十多年,呵,”他温温柔柔地说,“前辈人还活着,刀却是死透了。”
金刀刘脸色一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眼角已经生了沟壑,面容也掩不去时光的痕迹,他说:“你找死。”
说罢,手中刀化劈为削,文亭后背一凉,仓促一躲,刀已在他肩膀上划拉而过,血水转瞬洇了出来。文亭恍若未觉,他要的就是这个近身的机会,金刀刘眼皮猛地一跳,武者本能,提刀而退,腰腹间却已经尝出了一点凉意。
他抬眼看去,就见文亭右手持刀,左手指尖溅出几滴鲜血,隐约可见一点锋芒。
金刀刘猛地想起面前这个人少年人是连杀了几人,一刀封喉的杀手,他轻敌了。
金刀刘有几分恼怒,冷笑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雨是绵绵细雨,不知何时下得大了,文钦没有带伞,回到家时肩头衣服都湿了。他今天有些莫名的心慌,眼皮直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看着这场不合时宜的雨都觉得烦躁起来。
院子里的衣服还晾着,文亭洗的,他说转凉了,将放在箱子里的被单都翻出来洗了一遍。
没成想,叫这雨淋了个透。
文钦将衣服被子一股脑地捞着,抬头看了眼自家的窗子,窗户开着,文亭不在家?还是睡着了?
他心里更慌了。
文钦刚想朝楼上走去,就被楼下房东叫住了,是个上海女人,一脸紧张地说:“哎呦吓死个人了,文钦,你弟弟从楼上跳下来了。”
文钦呼吸都窒了窒,“……什么?”
她拍着胸口,拿手指着窗子,说:“喏,就从那里,我看着他下来的——”
文钦粗暴地打断她,“他去哪儿了?!”
她说:“跑出去了,有个男人来了,背着把这样的刀,”她一边说,又嘟哝道,“就像个唱大戏的,看起来好凶……”
文钦脸色都白了。
第49章
初秋的雨透着股子阴凉,黏着发丝,文钦却全顾不上,他想,金刀刘怎么会找上文亭?还能找上他家来。
难道文亭真和陈生的死有关?
怎么可能呢?他弟弟文质彬彬,羸弱乖巧,怎么会是杀人凶手——文钦心里急,脑子里乱,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绪转得飞快,可旋即,心里却出现了另一道声音,文亭真的不会是凶手么?
刀片,长兴饭店,旧伤——文钦突然想起了一些旧事,那是他们刚到上海的那两年,他在码头做苦力,终日忙碌,后来跟着韩齐入了帮派,那时他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是新人,刚入帮派想要站稳脚跟,少不得要拼命,他受了伤怕文亭担心,不敢回家,索性睡在外头。
后来他偶然回了一次家,却发现文亭指头缠着绷带,他问文亭怎么了,文亭说做饭时不留神切着了手。这样的伤不止一次,可伤不重,后来便少了,文钦也没有放在心上。文亭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弄伤手指?
——刀片,刀,文钦口中尝着了雨水的冰冷,他心里蹿着无名火,燎得五脏六腑都沸腾了起来。
可即便文亭真的是报纸上那个神秘的杀手,他也不会是金刀刘的对手。
弄堂狭长,雨水斜斜地落下,汇聚成细细的水流打湿了斑驳的青石板。文钦心脏剧烈地起伏着,一声又一声的文亭喊出口,声音隐隐发颤,惊慌又焦灼,俨然如困兽。
他冲过一个弄堂口,鬼使神差的,文钦偏过头,就见一人狠狠摔在墙上,跌在了水里。鬼头刀刀身厚重,刀刃雪亮森寒,被人擎在手中,就要一刀砍下。
在那一瞬间,文钦只听嗡的一声,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寒意疯狂地蹿遍四肢百骸。
文亭听见文钦声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痛到极致,产生了幻觉。
这是他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气息。
从前文钦总是护着他,自己拿命去搏,却不肯让他涉一点险。文亭那时对文钦说,哥,我可以帮你的,文钦却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说,咱们亭亭只管好好长大就好了。
文亭想,可他不想只做文钦羽翼下的雏鸟,他怕哪天文钦当真出事,他什么都做不了。
文亭咽下嘴里的血水,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金刀刘冷漠阴鸷的神情,老东西被人捧着畏惧了一辈子,还过了十几年舒坦日子,临了不但雇主被杀,还让他吃了亏,岂能不恨?
雨水冰冷,文亭有些睁不开眼,金刀刘提着刀,淡淡道:“小子,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的刀老了。”
他说:“代我向覃九问好。”
眼见着刀就要落下,文亭真切地听到了文钦的声音,撕心裂肺,怕极了,慌极了,穿透了重重雨幕,“文亭!”
金刀刘闻声转头看去,文亭心一颤,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爬了两步抓住地上的匕首,朝金刀刘就撞了过去。
分神不过几息,金刀刘反应快,刀刃格住文亭匕首,二人踉跄间,文亭被鬼头刀顶在墙上,堪堪欲斫下,身后劲风袭来,文钦已经迫到身前。
青年面色阴沉,拳脚硬,力道凶猛,俨然盛怒的野兽。
雨水浸湿了眼睫毛,文亭艰难地喘着气,他心急如焚,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几步外动手的二人。文钦抢了先手,趁着金刀刘被文亭吸引注意力的瞬间直击对方右臂,他吃了疼,鬼头刀险些握不稳,越发恼怒。
文钦肉搏过硬,拳脚刚猛,到底是赤手空拳,身上已经见了血,金刀刘手中的刀却也脱了手,二人拼的是近身功夫。
“……哥,”文亭看着他哥不要命的样子,眼都红了,手攥着汩汩流水的青石板几度想爬起来,可浑身都疼,身上几处深深浅浅的刀口流着血,青衫脏污得不成样子。
金刀刘到底是年纪大了,同兄弟二人缠斗许久,呼吸也乱了,又下着雨,整个人都狼狈不堪。文钦同文亭的路子截然不同,若说文亭是蛇,文钦就是狼,虎,劲儿大,又蛮又狠,丝毫不在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难缠至极。
缠斗得久了,金刀刘更见不耐烦。
鬼头刀近在咫尺。
金刀刘硬吃了文钦一记,二人在地上滚了几圈,金刀刘伺机抓住鬼头刀,一刀就冲文钦劈了下去。
文钦闷哼一声,刀劈在胸口,却也攥住了对方的刀柄。
两两僵持。
文钦喘得厉害,雨越下越大,天被阴霾笼罩,也渐渐暗了下来。突然,他余光瞥见文亭挣扎着爬起了身,他弟弟满身都是血污泥泞,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却黑漆漆的,不见半分柔软,透着股子疯狂和杀意。
金刀刘若有所觉,他要抽身,文钦来不及多想,当即用力攥着对方的手不容挣动,陡然间血光飞溅,一把匕首狠狠扎入了金刀刘脖颈。
一捅一拔间,血水喷了出来,溅了文钦满脸。
他抬起头,就看见他弟弟握着滴血的匕首,手起刀落,直接又捅了进去。
金刀刘目眦欲裂,犹不可置信,伸手想捂着脖子,抽搐了几下,彻底松开了握刀的手。
第50章
雨越下越大,水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秋风卷过长巷,冷冽里多了几分血腥气。
兄弟二人呼吸沉重,谁都没有说话,文亭不敢看文钦的眼睛,他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将金刀刘推开,自己也站不住,膝盖叩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文亭一眼看到了文钦胸膛被豁开的伤,狭长一道,再深几寸就要切肉入里,他伸手想碰,文钦却直接拦住了他的手。
文亭心里一凉,比金刀刘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更加惊惶,他哆嗦着叫了声,“哥……”
文钦一言不发地看着文亭,血水自他指尖滴落,雨水将二人浸透了,头发黏着苍白的脸颊,嘴唇也没血色,看着可怜得要命。
文亭小心翼翼地看了文钦一眼,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眼眶红了,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哥,对不起,对不起……”
文钦嘴唇抿得更紧,面容冷硬,半晌,说:“能走么?”
文亭眼中升起一线希望,他看着文钦站起身,当即挣扎着爬了起来,紧紧地跟着文钦。文钦看了眼他手中的匕首,文亭猛地反应过来,被烫着了似的,直接丢了匕首,局促地将手贴着自己的腿。
文钦脑子乱,心里也乱,却知道文亭身上伤不轻,再让水泡下去,只怕要感染发炎。兄弟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艰难往前走,走了几步,文钦只觉衣角一紧,文亭抓住了他的衣服。
文钦顿了顿,看着文亭那几根手指,他缓缓攥紧,太用力,指节都发白,文钦在心里骂了声,冷着脸转过身,将文亭打横抱了起来,朝就近的诊所跑了过去。
文亭望着文钦紧绷的下颌,雨水一颗颗打在他的眼睛上,文亭却舍不得闭眼,紧悬着的那颗心缓缓落了下来。
文钦到底舍不得他。
文亭不可自控地想,他哥怎么这么好,他好爱他哥,好爱好爱。
文亭小声地说:“哥,我爱你。”
弄堂附近有个小诊所,医生同二人也算旧相识,一见他们这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吓了一大跳。
文亭已经昏过去了,文钦将他放在病床上,他看着医生,道:“麻烦了。”
所幸文亭伤虽重,却不及要害,文钦松了口气,他抬腿要往外走,一人说要帮他包扎一下,文钦看了眼自己胸腹的伤,说了声不用了,就走了出去。
金刀刘的尸体还在弄堂的巷子里。
这时雨下的大,没人外出,一旦雨停了,若是被人瞧见把巡捕房招来就麻烦了。
文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看着街边有个躲雨的小乞丐,抬腿走了过去,说:“帮我跑一趟喜乐班,找个人。”
喜乐班是赵成玉捧的小戏子的戏班。
他摸出两个大洋,小乞丐心惊胆战地看着文钦冷峻的面容,见了大洋,有些意动。
小乞丐犹豫道:“爷,您想找谁,”
文钦说:“赵成玉,让他来找我。”
小乞丐一把抓过他手中的大洋,应了声,忙不迭地冲入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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