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赵成玉一知道文钦找他,不敢耽搁,顶着大雨就去了。
文钦一向稳重,雨下得这样大,文钦急匆匆地找个乞丐找他,一定有急事。
赵成玉想,难道文亭又出事了?
可真等他看见金刀刘尸体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他打着伞的手都抖了抖。天色昏暗,水汽迷蒙,飞檐淅淅沥沥地落下一线剔透的珠串,尸体被拖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平躺着,脖颈伤口经水泡发,狰狞可怖。
赵成玉小声说:“四哥,怎么回事?”
文钦没回答,只直勾勾地盯着赵成玉,赵成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干巴巴道:“四哥……”
文钦说:“成玉,今儿这事不是小事,有可能要命,说不定——”他顿了顿,不再看赵成玉,而是垂下眼睛,看着金刀刘死白死白的面孔,说,“和大哥有关。”
赵成玉睁大眼睛,“怎么又扯上大哥了?”
文钦道:“亭亭前一阵子被常青社那几个瘪三找麻烦,我就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专找上亭亭,还不是要他的命。现在金刀刘直接找上了我家,来我家里要杀亭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腰腹伤口隐隐作痛,他烦躁地抹了把自己的脸,说:“我想来想去,只能和陈生的死有关。”
“陈生死那天,亭亭在长兴饭店,”文钦道。
赵成玉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喃喃道:“你的意思是……大哥要杀亭亭?”
文钦漠然道:“常青社是试探,金刀刘是杀人,大哥是想借金刀刘的手杀亭亭。”
“……不是,四哥,”赵成玉脸都白了,“你怎么就确定是让金刀刘干的?”
文钦抬起眼睛看着赵成玉,淡淡道:“一连两次都是冲着亭亭来的,哪有这么巧的事?金刀刘一个外地人,刚到上海,怎么就能直接找到我家去?今天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大哥临时让我去陪三哥查账,桩桩件件,真就都是巧合?”
“大哥这阵子被上头逼得紧,一直在查凶手,”文钦说,“我们大哥的性子你知道,宁杀错不放过。”
赵成玉仍然不相信,“四哥,文亭是咱们弟弟,大哥怎么会怀疑他,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文钦扯了扯嘴角,道:“文亭姓文,不姓韩。”
赵成玉哑然,他和韩齐相识已久,知道韩齐的脾性。
半晌,他问:“亭亭呢,他没事吧?”
文钦沉默了一会儿,说:“伤势重。”
赵成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怎么会呢……四哥,大哥一定是误会了,我陪你去找他说清楚吧,啊?”
文钦看着赵成玉,说:“不是误会呢?”
赵成玉愣了。
文钦抿了抿嘴唇,舌尖也是苦的,他说:“陈生,是亭亭杀的。”
赵成玉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文钦说:“大哥不会放过文亭的。”
“我们打算离开上海,”文钦道,“成玉,我知道要和大哥对着干,让你很为难……你现在可以离开,咱们兄弟一场,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赵成玉打断他:“四哥,你说什么呢。”
他皱着眉,道:“让我想想,我先想想要怎么办,这尸体也不能就这么放着……”
文钦看着赵成玉,抬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说:“谢了。”
赵成玉道:“四哥,咱们之间说什么谢,”他目光落在文钦被豁开了口的衣服上,湿透了,黏着皮肉,隐约还能看见伤口,他说,“你先把伤处理了,咱们再商量商量,怎么离开上海。”
第52章
他们将金刀刘的尸体丢入了一口废弃的古井里,二人又仔仔细细地商量了许久,赵成玉离开,文钦转头回了趟家。
家中门锁已经坏了,窗户大开着,挨着床的桌子淋了个透。
文钦看着空荡荡的小屋子,恍惚间还是他们刚来到这里,那天是个顶好的天气,他们跟在房东后面听她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腔说这间屋子如何如何好,文亭小心地很在他身后,直到文钦同她敲定,定下这间屋子,文亭脸上才露出几分兴奋。
文亭小声说,哥,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么?
文钦哼笑了一声,搂着他的肩膀,说,小了点儿,先住着,等哥赚钱了再给你换个大的,漂亮的。
文亭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笑,又忍不住抬眼张望四周,清扫过了,屋子空而干净,文钦道,这里给你放一张书桌,这儿就摆咱们的衣柜。
文亭拿肩膀撞他,嘟囔道,哪里用的着衣柜,一个箱子就够啦。
文钦道,以后就用了。
以后——以后,文钦闭了闭眼,他想起文亭杀人时的狠绝利落,直到现在,文钦依旧没有办法把文亭和杀人两个字放在一起。
文亭如此瞒他,要说不震惊,不生气肯定是假的,可气过之后,却有几分茫然和后怕。
文亭和覃九相识,至少有好几年了,他竟一无所知,偏偏他还自诩他最疼文亭,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兄弟,甚至是恋人。
越是深思心情越是沉重复杂,文钦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想,捡了些要紧的东西,又帮文亭收拾了几件干净衣裳,抬腿欲离开,脚步顿了顿,朝床边走了过去。
床边放着一袋松饼,松饼已经凉了,文钦看了许久,拿起一块放入了口中,是街口那家点心铺子,文钦喜欢吃他们家的糖炒栗子和松饼。
不消多想,就知道是文亭买的。
文钦恍了恍神,舍不得丢,将松饼袋一并揣入了怀中。
文钦回到小诊所,文亭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他躺在床上昏迷着,脸色苍白,安静温驯,仿佛还是他认识中的乖巧的弟弟。
文钦沉默地看了许久,就这么支着长腿,坐在了一旁。
文亭是半夜醒的,他一醒,就看见了文钦。
窗外雨已经停了,静悄悄的,依稀能听见几声狗吠。
文钦没睡,兄弟二人四目相对,文亭嘴唇动了动,叫了声,“哥。”
文钦一言不发地盯着文亭,文亭想起了弄堂里发生的事,脸色更白,眼眶一下子红了,急地朝文钦伸手,声音嘶哑低弱,“哥……对不起,你别生气……”
文钦依旧不开口,他面容轮廓棱角分明,紧绷着,透着股子冷峻。
文亭呼吸变得急促,情绪起伏大,到底是伤重在身,眼前顿时发黑,短促地喘了好几声,才听文钦淡淡开口,道:“我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弟弟都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了,多出息啊。”
文亭心口发冷,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哥,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以后再也不做了。”
他哽咽道:“我再也不杀人了,我只是不想再成为你的累赘,哥……”
水珠子剔透滚下苍白脸颊,文钦看着他,嘴唇抿得更紧,文亭泪眼朦胧,望着文钦冷漠的模样,简直无法接受,他目光看向病床旁,挣扎着翻出抽屉里的剪刀对着自己的右手,说,“哥,真的,我再也不杀人了,我错了,你别不要我,”他哭得可怜,语无伦次地说,“真的……你信我,我可以废了这只手,只要你别丢下我,你喜欢我读书我就乖乖读书,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把剪刀往自己手腕里捅。
文钦怒道:“文亭!”
他倏然站直身,盯着他,说:“你还要试探我到什么时候?”
文亭怔怔地望着文钦,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文亭缓缓垂下眼睛,神情逐渐变得平静,将剪刀尖对着自己的白皙手腕浅浅比划了一下,说:“哥,我没想试探你,你不喜欢,我真的可以捅下去。”
第53章
文钦闻言眉心跳了跳,直接将他手中的剪刀夺了过去丢在了桌上,摔出砰的一声闷响,在寂静长夜里显得越发刺耳。他气急了,冷冷道:“你现在还管我喜不喜欢?我希望你怎么样你不清楚么?”
文亭脖颈白皙纤细,穿着病服,越发显得羸弱,他想起什么,望着文钦,眼神柔软,说:“我知道,哥哥希望我乖,我好好读书,成为像父亲母亲一样儒雅善良的人,哥哥想我开心快乐,安安稳稳地长大。”
“可我做不到。”
文亭语气冷静,缓缓道:“哥,我受够了每天看着你拼命,自己只能藏着躲着。”他扯了扯嘴角,玩着自己的手指,说,“这个世道豺狼虎豹横行,我可以听哥哥的,做个废物,但是我不能只是废物。”
“我不想哪天你真的出事了,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文钦哑然。
文亭却没看他,兀自道:“哥,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从北京逃出来,那一天是我生日,你买了个包子给我,包子热乎乎的,肉馅儿,好香。但是被路边的小混混盯上了,他们来抢我的包子,哥就把我护在身下,自己挨打,包子也被抓烂了。”
“我那个时候看着你,你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文亭说,“我那个时候就想,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欺侮?我好恨,我好想把他们都杀死,每一个打过你的,欺负过我们的人,我都想让他们去死!”
“文亭……”文钦怔怔地看着文亭,从来没有想过,文亭竟会这么想。大抵文亭从来都是乖巧听话,胆子又小,文钦不曾想过文亭也会恨,会怨。
文亭道:“哥是觉得我年纪小,不记得父亲母亲怎么死的么?”
“母亲当时就死在我面前,”他仰起脸,看着文钦,嘴唇是苍白的,眼睛黑漆漆的,冰冷若琉璃,“被人砍中后背,一刀——插在了心口,”文亭深吸了一口气,文钦闭了闭眼,仿佛也看见了那血腥的一幕,“够了……”
文亭咧了咧嘴,他看着文钦,说:“哥,我怕,我怕有一天哥像母亲一样倒在我面前,我只能哭,只能躲着发抖。”
“我受不了,”文亭道。
文钦一颗心都教他那些话捏得酸酸软软,他看着文亭,半晌,道:“你受不了,我就能接受了?”
文亭愣了下,望着文钦。
文钦淡淡道:“你瞒着我去杀人,就没想过哪天自己失手,我要怎么办?”
“你是要我去给你收尸的时候才知道我弟弟他妈的是杀手——不,我可能连给你收尸的机会都没有,”文钦说,“多少杀手死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你不知道么文亭?”
文亭沉默须臾,小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哥,我管不了那么多,”文亭重复了一遍,他神情冷硬偏执,隐约之间,竟有几分和文钦相像,他说,“那天覃九问我,想学杀人么?”
“我想啊,我想的都要疯了,”文亭短促地喘了一声,他闭上眼睛,说,“我恨,我好恨啊哥,我恨他们,恨当初把我们家灭门的人,甚至恨我自己……”
文亭遇见覃九时,覃九已经成了酒鬼,毒虫,像个脏兮兮的乞丐,终日躺在巷子里。文亭同他打过照面,有一日,文亭路过时,覃九正躺着,一只鞋子都甩开了,脏的,破旧不堪,文亭看了片刻,俯身将那鞋子放在了他脚边。他一抬头,才发现覃九看着他,目光穿过了散乱的头发,浑然不像个乞丐。
文亭敏锐地退后了一步,当即就走了。
直到那个晚上,那天文钦受了伤,严重的外伤,文亭夜里睡不着,眼睛都不敢闭上,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翻涌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文钦是因为他才这样辛苦,文亭神经质地满足着,又忍不住厌恶自己,两相搏杀,逼得他五脏六腑都痉挛着疼了起来,疼得他想落泪,又恶心得想吐。
文亭不敢吵醒文钦,只好蹲在弄堂里,孤魂野鬼似的,咬着手背痛哭失声。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问他,想学杀人么?
文亭说:“哥,我说过,我是怪物。”
“我不怕杀人,更不怕下地狱,从我发现我爱你,我离不开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第54章
文亭说完,二人沉默了许久,文钦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文亭……”
他按了按眉心,他本想问文亭,为什么不同他说,心里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可旋即他又想,要文亭怎么和他说?是和他说自己压抑的恐惧,憎恨,彷徨?文亭说不出口。
文亭从来都不让他担心。
他是最省心,乖巧的弟弟。
文钦说:“哥没有怪你的意思。”
文亭垂着眼睛不吭声。
“我只是后怕,亭亭,”文钦声音微哑,透出几分疲惫和无奈,“哥哥也会怕。”
那几个字说得沉重,一下子砸进了文亭心里,他抬起头望着文钦,看见文钦面上的痛色茫然,心口一点一点疼了起来,他无所适从地蜷紧自己的手指,“……哥。”
他们在一起漂泊这十年间,文亭望见的,永远是文钦坚毅冷峻的面容,是他哥哥笔挺不屈的脊背,仿佛任这乱世如何磋磨,文钦总能带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文钦何其强大坚韧。
这么多年,他们饱尝冷暖,遭过不知道多少罪,文钦对着文亭永远是笑的,轻松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文钦露出近乎脆弱疲惫的神态,而这都是因为他。
文钦说:“你知道我知道是你杀了陈生是什么感受?”
“是,我震惊,也很愤怒,”文钦说,“可我更多的是后怕,万一你当时失手被杀——还有你瞒着我拜覃九为师,去杀人,那些事,我都不敢去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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