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安混沌间感觉自己正伏在一个人温暖的背上,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妈妈也是这样背着他一路颠簸到医院。虽然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但那是母子二人难得平静亲密的时光,幼小的他仍然会感到开心。
“妈妈。”他伸手抱紧那温度的来源,喃喃自语。
“老子不是你妈。”背着他的人很快就给出了回应。
一整晚的惊慌和委屈突然在这一刻悉数爆发,眼泪从眼眶向外大滴大滴地砸落,路平安没有力气阻止。他其实也不想阻止,甚至轻轻翘起了嘴角,在泪雨滂沱间享受着破罐子破摔的任性和快意。
直到衣领被泪水彻底打湿邢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费力地扭过头,却只看见路平安埋在他肩上凌乱的头发,东一簇西一簇地翘着,像只炸了毛的小刺猬。
他叹了口气,托着路平安的大腿向上抬了抬,继续往路灯亮起的地方走去。
第5章
这一觉路平安睡得很不踏实。
半明半暗间似乎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背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清楚地知道那人是谁。
“邢天。”他念出这个名字,嘴唇像被人灌了一勺蜂蜜一样黏在一起张不开。
“嗯。”那人应了一声,凑近了一点儿,依稀可以辨认出五官的轮廓:“你好好睡觉,钱我放这儿了。”
他动了动喉咙,还想再说些什么,人影却倏得不见了,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上来,将他彻底吞没。
闹钟在耳畔尖利地响起,路平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不到一秒又头晕眼花地倒下。宿醉后剧烈的头疼依然叫嚣着,他捂着眼睛在床上缓了许久,终于攒够力气重新起床。
手指碰到枕边一个厚实的物件,路平安低头,原来是一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不多不少十二张,是他昨天被洗劫一空的工资。
他想起昨夜那个模糊不清的梦,原来都是真的。
从清早起就在客厅徘徊的路妈妈终于等到儿子顶着一个鸡窝头从房间里出来,只是还来不及问一句话,路平安就飞快地穿上鞋子,拉开门往外走。
“你去哪儿啊?”路妈妈追在身后问,回答的她的是一连串落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路平安一鼓作气跑到邢天家门口,正准备敲门,突然想到邢天之前说他要上夜班,睡不好觉会很烦躁,也不知这个点他起了没有。已经举起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悬而未决。
年代久远的防盗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邢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来,见到路平安这架势咧嘴笑笑:“来找我打架?”
路平安立刻把手收回去,脸颊“腾”得红了一片。脸皮这样薄,邢天在心里叹气。
“我是来谢谢你的。”他道谢的语气就像背诵课文一样认真,末了又问他:“你怎么知道赵日攀拿了我的钱?”
邢天擦着他的肩膀下楼,不屑地哼一声:“那孙子什么德行我还不了解?”
“为什么?”
路平安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邢天皱着眉转身,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像在阅读一道难以解答的谜题。
“你为这么这么帮我?”
邢天拧在一起的眉头慢慢展开,嘴唇上挑,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昨天我把你带进酒吧,赵日攀就已经明白你是我罩着的人。既然罩了,不如罩得彻底一点。”
他看着路平安滴溜溜转的眼睛,较真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耐心放软了语气:“好学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路平安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走到他身边:“你现在要干嘛?”
“我?下楼买早点。”
“哦。”路平安点点头,走到他前面去,“你来我家吃吧。我妈妈做了点心。”
邢天愣了几秒,随后把手插进口袋,跟在路平安身后得意洋洋地问:“你不是只管我宵夜吗?”
路平安闷头往前走,声音过了好一阵才传来:“既然管了,不如管得彻底一点。”
路平安在厨房一边吸溜灌汤包一边听妈妈说教,中间还夹杂了无数句对邢天的感谢和夸奖。每到这时刑天就会欠揍地挑着眉毛看他,直看得路平安想把脸埋进碗里。
二十分钟后妈妈终于停了下来,她扫了眼挂钟,拎起手边的挎包:“我要走了,冰箱里有菜,你中午记得自己热一下。”
路平安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地应了一声。妈妈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句:“邢天中午也留下吃饭吧。”
“好的阿姨!谢谢阿姨!”
门“砰”一声合上,邢天喝干净最后一点稀饭,搬着椅子往路平安那儿靠了靠:“都这个时间了你妈妈还出去卖早点?”
“不是,她最近在看店面,准备开了小吃店,就不用每天推着早餐车风吹日晒了。”
“那挺好,你妈妈的手艺不开店也可惜了。”邢天边说话边自觉地把碗拿到水池边去洗。“说到工作我想起来了,你那餐厅应该干不下去了吧,我这里有个活儿,工资比餐厅高,你来不来?”
“什么活?”路平安端着空碗也挤进来,邢天接过他手里的碗,挥挥手让他腾点地方:“就昨天你去的那酒吧,招一个调酒师兼服务员。”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记忆太不美好,路平安想起那片霓虹交织鱼龙混杂的地方就有点发怵。邢天看着他一副上刑场的表情乐了两声:“你这什么样子,好像我们酒吧会吃了你一样。”
说不定还真会吃了我,路平安腹诽了一句,这才想起问题的关键:“调酒师?可我不会调酒啊。”
邢天把洗好的碗放在一边,甩了甩手走到他面前。路平安第一次发现原来邢天比他高那么多,俯视的目光落下来,可以将他整个人罩住。
“我会不就行了。”
下午邢天就带着路平安去酒吧进行岗前培训。日光照耀下的酒吧一条街比夜晚温良了不知多少倍,甚至比普通街道更添了几分宁静。路平安抬头看了看招牌,轻声念出来:“春风里。这名字真温柔。”
“温柔个屁,文绉绉得酸死了。”邢天边吐槽边掀起门帘,刚踏进店里脑门就被吴叔用报纸拍了一下:“又在背后嚼什么舌根呢?”
邢天一见吴叔立刻笑得阳光灿烂,一手把路平安推到前面:“我就随口说说。您看,人我带来了。”
吴叔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把视线移到路平安身上:“样子挺端正的,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路平安下意识做了一个上课回答问题挺直脊背的动作:“路平安,十七,呃...快十八了。”
吴叔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别这么紧张,在这儿工作可以放松一点。我听齐明说你反应挺快的,干这个应该不难。行了,你带他进去吧。”
下午四点,店内安安静静的,一个客人也没有。齐明换了件比昨天更鲜艳的花衬衫,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见路平安来了,他毫不见外地撞了下他的胳膊:“诶,你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哥哥,要不是我在吴叔面前说了你几句好话,你才没那么容易进来呢。”
“不用谢他。”邢天从仓库里拿了两瓶酒,递给路平安一瓶,不动声色地挤进两人之间:“他帮你还不是为了找个人分担工作。”
齐明翻了个白眼,拎起杯子走到吧台另一边:“你这个人太不可爱了!”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齐明的“美言”,路平安学习调酒的进度异常迅速,没摔碎过杯子,也没出过几次错。出师的那天邢天搭着他的肩笑得异常嘚瑟:“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路平安捣了他一下,和邢天待在一起久了,脸皮似乎也变厚了几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邢天的眼睛向下一瞥,一副不和他一般见识的表情,端着刚调好的酒转身走进纷乱的光线与人影中。路平安看着他的背影,胡乱地想——邢天在这儿的工作比他自由得多,可也复杂得多。
他似乎什么都可以干,搬货,查账,调酒,送酒,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还吸引了不少漂亮女孩。又似乎是最不可替代的一个人,有好几次客人都指名道姓要邢天服务,邢天端着酒去了,很快就和别人说笑起来。那架势不像个服务生,倒像是客人多年的老友。
只是今天的情形和以往都不同。
路平安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那个早已被预定好的位置现在正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邢天站在他身边低垂着头,脸上虽然挂着淡定自若的微笑,但气势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压了一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中年男人始终皱着眉,似乎对邢天的回答很不满意,这场奇怪的僵局也不知会持续多久。
路平安往旁边看了一眼,齐明正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眉来眼去,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他攥紧拳头,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闷头往邢天的方向走过去。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邢天听见路平安的声音,眼睛顿时瞪大一圈,拉着他的手就要把他往后拽,可是已经迟了。中年男人抬起头,缓缓看了他一眼。只一眼,路平安就明白了这个人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锋利的匕首,可以刺进任何人内心深处。若是他想寻求什么,一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
路平安在背后反握住邢天的手,借用他微弱的支撑让自己定了定神:“那边有客人找这位服务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为您效劳。”
中年男人听了他的话,视线垂下去,落在眼前的红酒瓶上:“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一贯喝的那款Shiraz现在怎么没有了呢?”
路平安松了口气,飞快地回答:“现在是夏天,口感厚重的红酒会让人燥热,所以Shiraz我们进得少了些。您要是不满意这款酒,我再去仓库里给您找一些。”
“不用了。”那人敷衍地笑笑,“邢天推荐这一款,那这款就一定不会错。我没有问题了,你们走吧。”
邢天微微欠身给他鞠了一躬,拉着路平安转头便走。那人的声音追在后面,意味深长地飘进路平安的耳朵里——
“老吴的眼光好啊,挑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邢天领着路平安穿过舞池中央疯狂扭动的人群就把他撂下,提起门口的垃圾袋往外走。路平安感觉到他有些生气,虽然不明白原因,他还是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邢天已经扔完了垃圾,却不急着进去,倚在墙边点了支烟。骤然升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一瞬间的明亮柔和。
路平安晃了晃神,想起两人第一次遇见,自己傻里傻气地坐在围墙上,看见的就是他这副叼着烟的模样。
邢天也知道路平安在看自己,并没有分给他一丝目光,只是沉着声音问:“你冲出来干什么?”
“有些客人是我的熟人,我知道他们要什么,你不知道。”
路平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慌张地摆手:“我,我没有要和你抢生意的意思。我就是看你在那儿待得太久了,我...我...”声音越到后面越没了底气,自己似乎也理不清思绪,突然头脑发热跑过去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
邢天转过脸,朝着他的方向喷出一口烟,隔着烟雾他的脸似乎在笑,说出的话和刺激的味道一起猛然揪住路平安的心。
“你在担心我啊。”
第6章
南城高中的教学制度严格是远近闻名 ,八月才过了三分之二,高三的学生就已经被通知要回学准备考试。路平安在春风里工作了一个月便要收尾,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吴叔却没有丝毫介怀,不但给了他尽可能多的薪水,还提早关店,请他去家里一道吃火锅。
一群人挤在吴叔五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吴叔端起酒杯向路平安示意:“敬我们当中学历最高的人。”齐明也跟着接茬:“小平安你也真厉害,南中那个书呆子横行的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当然了,我们这里也有人待过,只是最后被踢出来了。”
邢天踹了他一脚:“闭嘴吧你!”
路平安有点惊讶,他第一次知道邢天也曾是南中的学生。只能说这个社会把他“改造”得很成功,看不出一丝过去的影子。
邢天似乎也不想解释他的过去,夹了一个蛋饺放进路平安碗里,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你快点吃,吃完我送你回家。”
聚餐进行到尾声,路平安到底还是鼓足勇气,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吴叔,明哥,邢天,我敬你们,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吴叔点点头,却没有拿起杯子:“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意我明白,酒就不要喝了吧,万一醉了怎么办?”
“只是半杯,哪里会喝醉。”路平安有点不好意思,逞强似的一口干了,坐下后红着脸咳嗽了半天。邢天一边慢慢喝酒一边用揶揄的眼神瞟他,他把头转向一边,装作没看见。
回家的时候他的确没醉,只是晕晕乎乎的感觉和困意一起侵袭,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头一点一点,把邢天的背当成鼓面来敲。邢天又好气又好笑,嚷了一句:“你没有骨头啊!”
路平安嘿嘿笑了两声,干脆把整个身体都压在邢天背上。他的笑声很软,像是散在风中的柳絮蹭过耳畔。邢天抿了抿嘴唇,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路平安被一阵剧烈的敲门惊醒。他猛地坐起身,久违的恐惧感瞬间占满心头。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听清,敲门的人正在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路平安!路平安!”
那是邢天,不是他害怕的人。
他抹了把脸,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把门打开。
邢天站在门外,左手拎着一袋子烧饼。看见路平安跟墙皮一样惨白的脸色皱起眉头:“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没。”路平安眼神回避着他含含糊糊地答:“大清早的你来干什么?”
“已经不早了。”邢天嘴角含笑,俯下身来看他:“现在是六点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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