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你今天六点四十要去学校考试,你,快,迟,到,了。”
路平安听见“迟到了”三个字顿时一蹦三尺高,冲进卧室就开始往书包里塞东西。妈妈早上五点就出门摆摊了,自然是没功夫叫他。以往他都会在前一天晚上定好闹钟,从来都没出现过意外。
只是昨天......
一想到昨天,路平安就想起自己像块牛皮糖一样黏在邢天身后的样子。他并没有醉,于是所有细节都浮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血液上涌,他只能顶着张红脸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书本和文具上去。
邢天站在路平安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光是看他像小鸡仔一样慌张的背影就足够乐了。他边乐边慢悠悠地说:“你也别太着急,把书包收拾好就行。早餐我给你买了,摩托车就在楼下,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事态紧急,路平安也顾不上和他客气,背着书包坐在后座戴上头盔,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啃着烧饼才想起自己还没道谢,一张嘴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
邢天的声音裹着晨风传来,也没清楚到哪儿去:“不用谢。”
车子在南中门口停下,一个和路平安年龄相仿的男同学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人看到路平安,刚抬手想打个招呼,可下一秒视线落在邢天脸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邢天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看回去。男生和他对视了几秒,灰溜溜地低下头转身走了。
路平安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把头盔递给邢天:“谢谢你啊,我进去了。”
邢天“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他翘起来的几根头毛:“好好发挥,给我争点气。”
路平安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挥挥手进了校门。邢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刚才那个男生慢慢走到路平安身边,两个人的身影连在一起,逐渐变成两个看不清晰的小点儿。他叹了口气,转动油门离开。
路平安正在脑海里最后默背一遍课文,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抬头,同班同学陈闵神情怪异地凑过来:“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啊?”
“我邻居。”
“是邻居啊。”陈闵松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我和你说啊,那个人你可得离他远点儿。他在我们学校可是出了名的!你知不知道他以前......”
“陈闵。”路平安突然打断他,语气严肃地说:“咱们走快点吧,要迟到了。”
和陈闵一起往教室飞奔时路平安想,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有人告诉他离邢天远点,他很危险。可奇怪的是,他压根不想知道那些没说完的下文,也不想听他们的劝告。
一天时间,学校丧心病狂地让他们做了四套卷子。路平安走出校门的时候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才勉强拾起一点精神,往公交车站走去。
还没走到站牌底下,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劈”了一刀,动作轻轻的,和小猫挠痒痒没两样。他却一下子站住了,第一反应就是赵日攀又来找他的麻烦,后背顿时冒出一阵冷汗。
邢天笑着绕到路平安面前,看见他紧绷的样子立刻反应过来,忙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是我,我吓到你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路平安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邢天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很亮,很黑,黑得看不见底,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就是能让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没有。”他笑笑,“你怎么会来?”
“今天提前下班,顺路来接你。”
撒谎。
从春风里到学校再到他家的路线路平安很清楚,在地图上七扭八拐得能画出一条盘龙。可他没有拆穿这个谎言,从邢天手里接过头盔,就像是接过一件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谢谢你。”
“不用谢。”
八月末天气炎热,晚风却吹得很清凉。路平安享受着舒适的“自然风”,不知不觉眯起眼睛。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邢天突然开口:“早上和你讲话的人是谁?”
“什么?”路平安含混地哼了一句,他是真的很困。
“早上和你讲话的人是谁?”邢天又问了一遍,语调和刚才一样平静,路平安慢慢坐直身体,脑海里浮现出一句早上听过的类似的话——
“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啊?”
你们怎么都这么关注对方?
“我同学。”他小心翼翼地答。
“成绩好吗?”
“挺...挺好的。”
邢天在路平安看不见的地方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可心中就是憋着一股气。从看见那个男生满怀戒备的眼神开始,到他居然走到路平安身边和他讲话,用脚趾都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一想到这一点,邢天就有种冲进校园把他揪出来揍一顿的冲动。
实在是很幼稚 ,但是他控制不住。
“你这次考试一定要超过他!”
“啊?”
路平安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了一跳,几秒钟后憋着笑保证:“好。”
考试的成绩没过几天就出来了,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抱着试卷进门时把脸拉得老长,好像全班同学每人都欠了她一百万。她在讲台上一张一张地念姓名,念成绩,每个拿到卷子的学生都要遭受几句“攻击”。路平安这一次考了满分,老师把卷子递给他时终于没再说什么,但目光还是冷冰冰的,看人一眼就像寒风在脸上剜了一刀。
这就是高三生苦逼的生活啊,路平安捏着卷子下台时在心里想,再努力一整天也看不到一张笑脸。
才怪咧!
邢天站在一群等着接孩子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之间,没有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黑,而是套了一件白底蓝条的运动服,高挺又显眼。看见路平安出来时他的嘴角上扬,笑容很浅,也很好看。
路平安跑到他面前,眼睛已经弯成了两道月牙。邢天揣着手臂,故意用严肃的语气问:“考得怎么样?”
路平安把年级排名表递过去。这张表他没有放进书包,一直特意握在手里。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预感,有人会在校门口等他,会问上这么一句。
邢天瞄了一眼排名,笑容立刻忍不住加深。他几次控制表情未果,干脆大大方方地露出牙齿:“上车,我给你奖励!”
“这就是你说的奖励?”破旧的小巷子里,路平安跟着邢天一边排队一边问。
“怎么,嫌弃了?”邢天指了指前面黑黢黢脏兮兮,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三黄饼铺”说:“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吃到难得的美味。”
说话间他们点的东西已经好了,老板隔着热气腾腾的炉子递过来两个纸袋:“萝卜丝酥饼,小心拿啊,烫!”
小破店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们随意地坐在路边。路平安瞄了邢天一眼,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于是他也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准备品尝一下所谓的“难得的美味。”
这一低头就半天没再抬起来。
因为实在是宇宙无敌超级爆炸的好吃啊!
酥饼的饼皮做得无比细腻,一口咬下去,层层叠叠的口感轻软酥脆;淋上肉汁的萝卜丝又烫又香,一定要趁热吃掉,不然它就会融化在舌尖,仿佛一汪香喷喷的猪油,美妙的回味让人半天都舍不得再张开嘴巴。
路平安近乎陶醉地吃着点心,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已经把目光黏在他身上许久。
一个纸袋里不过装了两只酥饼,邢天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转脸去看路平安,还在慢悠悠地啃第一只。他吃东西的速度总是很慢,样子也很认真。双手捧着袋子,小口小口地吞咽,眼睛连抬都不抬一下,就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
邢天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猫。
那还是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有自己的父母。爸爸在路上捡到一只严重营养不良的小猫,通体雪白,只是额头上有一块黑色斑点。他用手摸了摸那块斑点,小猫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天真而惊恐,却在看向他的时候充满了完全的信任。
他倒牛奶给它喝,之后又喂它火腿肠。小猫吃东西的速度很慢,样子近乎虔诚,就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
邢天一下一下顺着小猫背上的毛,轻声念着他给它取的名字:“小斑点,小斑点。”
再后来...
其实也没过多长时间,小斑点都还没机会长成大斑点,他的家就在一夜之间破碎了。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上门来讨债的人用铁棍敲得哐哐作响,就连他父亲的遗照也不例外。
邢天缩在角落,看着父亲的黑白照片被人从高处掀翻,一只脚踏上去,又一只脚踏上去,满地的玻璃碎片,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比碎片更加尖锐。他堵住耳朵,想要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和他一样瑟缩在墙角的小斑点。
一人一猫无声地对视了许久,他终于狠下心,抄起手边的扫帚向小斑点扔过去。小斑点受到惊吓,慌张地逃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执拗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你能不能帮帮我?
“求你,帮帮我。”
那一夜冲破黑暗向他跑来的路平安,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臂,眼神天真而惊恐,却在看向他的时候充满了完全的信任。
邢天突然朝他伸出手。
感觉脸上一阵温热拂过,路平安抬头,原来是邢天用手指从他嘴角捻起了一点白芝麻。“都多大了,吃东西还吃满脸。”他一边笑一边随意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尽职尽责地替他解决了那一点“浪费”。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再自然不过,很快就垂下手臂,转头打量起巷子里进来的行人。路平安却僵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剧烈的心跳通过身体传向耳朵,震得耳垂通红滚烫。
过了一会儿邢天又回过头,见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没吃完?”
路平安低头看了眼还剩一半的酥饼,大脑仍旧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机械地答:“我...吃不下了。”
油乎乎的袋子被人一手接过,邢天叹了口气,挂在嘴角的笑容却分毫不减。他三两口吃完了酥饼,把纸袋往垃圾桶里随手一抛:“走吧,送你回家。”
夕阳下邢天挺拔的背影被镌刻在金红色的光线里,路平安跟着他,亦步亦趋,晕晕乎乎,感觉自己有点病了。
第7章
“啊!”
凌晨三点,路平安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夜色如墨,在房间里缓缓流淌。他拧亮台灯,看见桌子上还剩半杯睡觉前倒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在一阵清凉的感觉中慢慢靠回床上。左手捂着胸口,那里面有一颗跳得过分活跃的心脏。
路平安其实经常做梦。
梦里的场景大多光怪陆离,醒来以后又都变得模糊不清。有些时候睡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他也把它们当做是梦。
妈妈以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说他的这种症状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对周遭的一切过于关注,过于警惕。
只是他做过那样多的梦,却从来没有一个梦像今天这样。
至少在遇见邢天之前没有。
一个月前的晚上,邢天在春风里门口点燃一支烟,骤然升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五官,一瞬间的明亮柔和。隔着烟雾他的脸似乎在笑,说出的话和刺激的味道一起猛然揪住路平安的心。
“你在担心我啊。”
就在那天晚上,路平安的梦里出现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模糊场景。这些场景在今天全部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清晰得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梦的开篇是邢天。
他站在一处非常空旷的地方,四面是蒙蒙的雾,天高地远,只有他一个人是明亮的。
路平安向他跑过去,心里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手指快要触摸到他的瞬间,邢天突然抬起头,目光里盛着前所未有的惊讶与厌恶。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是一段还没走完就被生生折断的命运。
周围突然响起嘈杂的快门声,人群的议论和低语,刺眼的白光一道接一道闪在他的眼睛上。路平安捂着脸,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了那个人,拨开层层叠叠的围观群众,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脸是那么清楚。
为什么?路平安在梦里都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我明明已经抛弃了与你有关的一切,为什么你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楚?
男人粗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他应该用了很大力气,眼角的青筋都凸了出来。可是路平安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只能感到整个人像溺水一样一波高过一波的窒息。
“你为什么要走?你们为什么要走!?”
男人反反复复地问,问到最后突然狞笑了一下。
“走有什么用呢,嗯?你离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和我一样,都长成了一个变态!一个人人唾弃,人人轻视的变态!”
“就算没有我的影响,你也是个变态!”
“变态!”
......
路平安的双手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被子。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落在棉花上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声响。他乏力地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了一角没被居民楼遮挡住的深蓝天空。
他和妈妈第一天来到南城,也是在这样一个蒙蒙亮的清晨。
从火车站通往招待所的路非常难走,晨曦中路平安和妈妈互相搀扶,磕磕绊绊,像是一对逃亡的旅人。
他们的确是在逃亡,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只因为妈妈又看见了一个与“那个人”很像的人。
每到一个新地方,妈妈都会认真地对他说:“平安,你在这里要好好生活,努力地学习。不要做坏事,成为一个坏人。但也不要做一个引人注目的人。”
要做一个平庸的人,面目模糊,最好和大街上拉出来的任意一位没有丝毫区别。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在这里待得久一些。
只是他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生来就不同。
这是他的命,是从他呱呱坠地开始就编写进血液和基因里的命,他无法摆脱,但可以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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