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必须隐藏。
像是把一块石头扔进海里,石头不断下沉,他的秘密不断下沉,只要沉得够深,也许就能假装它并不存在。
天色渐亮,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路平安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的身体僵硬,手脚冰凉,心脏却已经恢复常态,跳得安稳平静。
压在被子下的声音泄露了一点儿,回荡在房间里,轻轻的,带着哽咽。
“真的很难。”
“可是我一定要做到。”
春风里酒吧。
邢天手脚麻利地把新上架的酒水摆放整齐,一边关上酒柜一边拿起外套:“我走了。”
“诶诶诶,你站住,站住!”齐明从吧台上撑起身子,揪住他的领子不放:“你小子最近怎么一逮到空档就往回跑?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邢天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收起你的奇思妙想吧,我就是下班了要回家而已。”
“要回家而已~”齐明模仿着他的音调,低下头小声嘀咕:“你哪儿还有家啊?”
邢天把摩托车锁进车棚,抬头看了看,路平安卧室的灯还是灭的。他叹了口气,没有敲门,也没有停留,径直爬上三楼,在一片黑暗中扑向自己柔软的床。
床垫发出一连串不堪负重的吱呀声,邢天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已经两个礼拜了。
他已经两个礼拜没和路平安碰过面了,自然,也没去他家吃宵夜。
他怀疑路平安在躲着自己,只是没有证据,也想象不出原因。
算了,邢天拉过被子一角,往里面钻了钻,可能就是高三学习太累,人家正在争分夺秒地补眠呢,再说自己又不是真馋那一口。
肚子突然不配合地叫了一声,邢天皱着眉翻了个身。
其实还是挺馋的。
——
周六上午路平安坐了五站公交,在秋林路下了车。这里是南城最有名的玉器一条街,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有大批外地游客与珠宝商汇聚于此。路平安混进乌压压的人群中,有点紧张地捏紧了口袋里的几百元钱。
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李斌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吸溜豆浆一边烦闷地想。一上午来了几个人,都是匆匆瞄一眼就走。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仔细挑选的,又是个看着就拿不出手的学生。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么想着,李斌放下豆浆走过去问:“小弟弟,看中什么啦?”
路平安看了他一眼,有点没底气地指了指最中间的一枚花牌吊坠,“这个多少钱?”
“这个啊?”李斌眉毛往上一挑,惊讶的感叹张口就来:“你的眼光真好!看不出来小小年纪还挺懂行啊。我跟你说,这块料子是我上个月从云南进的,冰糯种白底青,一共做了三块牌子,现在就剩这一块了。”
“所以...到底多少钱?”
“一千。”李斌报出一个数字,见路平安倒吸了口凉气,忙放低姿态语气诚恳:“弟弟,我要是给别人就不止这个价了,是看你有眼缘才给你优惠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要是现在不拿下,我保证你下次再来就看不到它了。”
路平安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钞票,不好意思地开口:“谢谢你啊,只是我没这么多钱。”
石头已经松动了,李斌暗自得意,面子上仍是一本正经:“那你带了多少?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嘛。”
路平安把钱全部拿出来,八张一百元,整整齐齐地铺在柜台上。李斌皱着眉,一副心痛得快厥过去的表情:“行吧,八百就八百,就当我赔本交你这个朋友!”
“李叔。”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路平安不可置信地回头,邢天单手插兜,悠闲自得地走到他身边:“就这指甲盖大的玉卖人八百,还想跟人做朋友?人不把你当仇家就不错了。”
李斌看到邢天,尴尬地笑了两下:“这玉虽然形状小,但是雕工好啊,水头也细腻,冰糯种白底青......”邢天没等他说完,已经一手抓起花牌对着阳光照了照,“既不透也不润,哪来的冰哪来的糯啊?四百元,我要了。”
“四...四百?”李斌这回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着急地把邢天扯到一边:“小天啊,再怎么说我和你舅舅也算旧友,你不能让我赔本啊!叔今天好不容易有单生意,给我点面子行不?”
邢天笑得一脸无辜,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叔,你知我知,这块玉的成本绝对不到四百,你怎么会赔本呢?而且这人是我朋友,你给我点面子行不?”
五分钟后,路平安掏了四百元,捧着包装精美的花牌和邢天一起被李斌像送瘟神一样送出门。他低着头,眼角瞥到邢天今天穿的白色球鞋,一步一步向前,步步都像走在他心里。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心诚意地向邢天道谢:“刚才谢谢你了。”
邢天听见他主动搭话,表情立刻活泛起来:“不客气。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会在那儿?”
路平安思考了几秒没有答案,于是乖乖配合他:“你怎么会在那儿?”
“吴叔说今天有人赌石,要切一块大的,我就来凑个热闹。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空欢喜一场。”邢天一边感叹一边搭上路平安的肩:“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一个对翡翠一窍不通的人怎么会跑来这儿?上赶着被人宰啊?”
“我妈妈马上要过生日了,我想买个礼物送她。”
“阿姨要过生日了你不告诉我? ”邢天不满地皱皱眉,自顾自往下说:“什么时候啊?我也要给阿姨买个礼物,再买个蛋糕!到时候你晚自习下课,我们一起在你家......”
他越说越起劲,渐渐走到路平安前面。路平安看着他的身影,鼻子忍不住泛酸。他似乎总是这样远远地注视着他,直到形成一种习惯,直到自己都忘了回顾,这段原本寻常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特殊。
“邢天,”他终于调整好情绪,用最冷淡的语气开口:“你不要来。”
邢天回过头,左脚还维持着迈步的姿态:“你说什么?”
“我让你不要来了。我妈妈的生日不需要你参加,以后也不要再来我家吃饭了。”
邢天看着他,眼神里的温柔一点点收拢。就在路平安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动手打人的时候,他却突然笑了出来:“是你说要一直管我宵夜的,现在就想赖账?”
邢天的笑容很灿烂,灿烂到有几分虚假,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路平安的心情也跟着下沉,握在手里的盒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的丝线刺着他的掌心。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伤人的话,此刻却不得不狠下心。
“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会当真。”
“一直是多久?难道你要永远赖在我家吗?你没有自己的家人吗?”
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路平安却还站在原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上的水渍早已消失殆尽,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刚才的画面就会在脑海中重新浮现,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邢天挑着眉,再一次笑得张扬恣意。他从来都不会示弱,不会露出路平安害怕看到的脆弱伤感的表情。可就是这种顽强,让路平安感觉更加难受。
“我明白了,是你同学告诉你的吧,你终于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其实你应该早一点问他,早一点离我远远的,这样就不用硬着头皮摆出一副要和我做朋友的样子了,很辛苦是不是?”
一滴咸涩的水滑过唇角砸在地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路平安赶紧低下头,盯着地面的一圈水迹缓缓开口:“不用他讲,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一个男孩在不起眼的角落慢慢蹲下,双手无力地环住膝盖。
他今天说了很多谎,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可只有一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很久以前就知道。
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不能拥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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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要虐了要虐了(不是)
阴暗的过去浮上来,小平安就要嘴欠了......
第8章
路平安带着一脸晒伤的痕迹回家,还没来得及换鞋,厨房里妈妈的声音就传出来:“平安,去菜市场买点西红柿,要新鲜的!”
他“嗯”了一声,重新顶着毒辣的太阳往菜市场走。
中午市场里的人不多,路平安选了一个摊子,专心致志地往塑料袋里放西红柿。可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硬要和他作对,把他选好的西红柿统统拿到一边。他有些烦躁地抬头,正好对上齐明早已等待多时的笑容。
“明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就是不过脑子的话:“你也来菜市场买菜啊。”
“是啊,真巧,我买菜竟然也要来菜市场。”齐明果然抓住了他的漏洞,可劲嘲笑了他一番。直到路平安都快要扔下袋子走人了他才收敛表情,一脸八卦地靠过来:“诶我问你件事啊,小天儿最近是不是恋爱了?”
路平安听见“恋爱”两个字,心脏顿时像被浸在柠檬水里一样又酸又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没看到他最近和哪个女的眉来眼去吗?”
“没。”——貌似只有你经常和女的眉来眼去吧。
齐明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你是他邻居,天天距离那么近都没发现,那他应该还是单身。”
合着讲了半天这全是你的猜测?路平安捏着一颗西红柿,突然很想对着齐明砸过去。
齐明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路平安在心里问候了几百回,仍然挑拣着蔬菜絮絮叨叨:“可是不应该啊。他最近一下班就往回跑,有时候还提前走,脸上的笑,啧啧啧,掩都掩不住。问他他也只说要回家,又没爸又没妈的,唯一的舅舅也走了,回哪门子家啊。”
路平安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齐明。齐明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原来...他的那些事你不知道啊。”
我当然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的话......
路平安现在不想用西红柿砸齐明了,他想穿越回两小时前对着自己狠狠砸过去!西红柿还不够解恨,应该用石头,砖头,最好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好好感受一下邢天在听见他那番话时的切肤之痛!
齐明看着路平安眼眶泛红,呼吸急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以为他是在为邢天的隐瞒而生气,连忙揽住他的胳膊安慰道:“你别难过嘛,邢天这人就是这样,自己的事全憋在心里,一句话都不说,我也是听吴叔讲才知道的。你要是想了解他以前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呀。”
见路平安没有反应,他又伸手拍了他一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身边的人终于慢慢抬起头,看起来比刚才平静了一些,只是说话的声音还带着点儿鼻音:“谢谢明哥。但是他的事情,我不想听别人讲。”
路平安站在春风里门口,太长时间没来,店门外的服务生已经换了人,年轻的女孩化了一脸浓艳的妆,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蔷薇花。“蔷薇花”见他上前,立刻眼疾手快地拦住他:“身份证。”
前面那两个穿着校服的你都没查。路平安腹诽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带。”
“没带不许进。”女孩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而且你一看就是个未成年。好好在家写功课,别给姐姐添乱哈。”
就这样打道回府路平安实在不甘心,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求她:“我是来找人的,不进去也行,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叫一下邢天?叫一下就行。”
女孩的目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像是蔷薇亮出了浑身的刺:“你找他?你和他什么关系啊?”
路平安本能地想回答“朋友”,可下一秒他就把这个答案死死地咬在舌尖下。今天他对邢天做出那么伤人的举动,已经没有资格这样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了。“邻居。”他小声回答,两个字被他说得沮丧到了极点。
女孩抱着胳膊,露出一副彻底不想和他废话的姿态:“你要找他就给他打电话,我不是传声筒,没义务给你们俩跑腿。”
我当然有打电话,只是他关机了啊。
路平安重重叹了口气,向后几步退到一片树影里,“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吧。”
春风里门口的冬青树是吴叔种的,路平安靠着树干,看阳光透过浓绿的叶片,一会照在他的左眼,一会儿照在右眼,反反复复,如同一场乏味至极的游戏。他看了一会儿就厌了,低下头盯着自己在外面跑了一天脏兮兮的球鞋。
一只蚂蚁爬到他脚边,绕着他的脚后跟不停转圈,他就这样默默地在心里数着:“一圈...两圈...三圈...”意识随着它缓慢的脚步逐渐倦怠起来......
思维再次清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地上,后背被粗糙的树皮摩擦得火辣疼痛,原来自己竟然睡着了。路平安揉揉眼睛,费力地起身。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整条街灯火璀璨,变成了他第一次闯入时看见的那张浮华的面具。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掏出来一看,一长串来自妈妈的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路平安的心紧了紧,转身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又在酒吧门口停了下来。
门口的服务生换班了,现在的女孩看上去比之那位更不好说话,他也没想和她说话,只是想执拗地再往里面看一眼。
没想到他真的看见了邢天,高挺的身影立在吧台边,暗红色的灯光将他完全包裹住。那样浓烈的色调,却显得他越发孤寂。
路平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被他挡在后面的客人不耐烦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小声说了句抱歉,抬脚向家跑去。
一路上他的心都像拍打上岸的潮水,起起伏伏。他始终没有看清邢天的表情,可不知为何就是有种感觉,在他看向邢天的同时,邢天也在看着自己。
门外立着的孤单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下一秒邢天手里的杯子就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齐明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一半不敢相信一半幸灾乐祸:“原来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真是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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