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霖依旧在睡,张嘉闻站在他的身旁,神色十分古怪。
“怎么了?”
张嘉闻摇了摇头,“还未理清思绪,有些不明白为何我们竟分散开来探寻。待会我们回去,可以互相交换一下。”
回旅店各自沐浴,杨舟轻从浴室出来,就见张嘉闻斜靠在窗边,冷冷地看着街上来回巡逻的日军。
“刚才……”杨舟轻刚开口,张嘉闻便将窗户合上,窗帘也拉上,整个房间昏暗一片。
张嘉闻指指床,“上去?”
“不是,上……上床做什么?”杨舟轻尴尬问。
张嘉闻早已盘腿坐在了床上,闭上了双目,“你待会就盘腿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我要去你的识海看看。”
杨舟轻立时反驳,“这不公平,我也想去你那里看看。”
张嘉闻笑了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看到。”
杨舟轻有些笨拙地在他对面盘腿,有样学样地打坐,合上了双眼。
还来不及他准备,仿佛就有人将他魂灵狠狠拽出,扔到了一片黑暗中,脚下是牢固的土地,却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怎么看都看不到光亮。
神兽的本能让杨舟轻有些焦躁,很想吐一道雷或是下一场雨试探,又怕伤到张嘉闻的识海,只好强自忍耐,默默走着。
终于隐隐看见了亮光,杨舟轻小步跑过去,发觉竟然是一扇窗,他好奇地从窗里看过去,整个人都震惊了——窗里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春光,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抱在一起上下耸、动,面对着他的男人面上满是迷恋和沉醉,分明是先前见过的柳梦梅无疑。
杨舟轻无比尴尬,可又抑制不住地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红潮不受控制得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朵,他头一次知道像龙这般的冷血动物竟也可以面红耳赤。
本着非礼勿看的精神,杨舟轻本想转身离去,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仍是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下去。如果只是一场活春宫,张嘉闻没有必要和自己交换神识,他一定想确认什么,那么另一个主角的身份便至关重要。
两个人折腾了好一会,才换下一个姿势,二人换了个位置。
杨舟轻无暇去羞涩去好奇,他瞪大了眼睛。
很快,和刚才一般,杨舟轻又被重重地甩到了床上,却发觉自己依旧保持打坐的姿势,张嘉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属实精彩。”杨舟轻干巴巴道,“对了,柳梦梅那情人长的和何霖竟然没有半分相似,难道人转世后容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么?”
张嘉闻却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真是光明磊落。”
“怎么?”杨舟轻心中警铃大作。
“一点都不设防。”张嘉闻突然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仿佛那里还有两个小小的角,“从你是一颗蛋开始到此时此刻,我都看了一遍。”
“怎么可能,最多十分钟的时间,你哪里能看完千年时光?”杨舟轻头皮一麻,立时反对。
张嘉闻瞥他,“你不知道么,传说圣人法眼微合,就能起心动念百千亿次,推演过去未来诸般因果劫数。我虽远未能成圣,但早已修得道果,垂目观千年,又有何难?”
杨舟轻难得不讲礼数地用手指他,“好啊,嘴上说着事无不可对人言,却对我设下屏障,让我一无所获,却自己跑来取笑我,这是仙人所为,这是正人君子所为么!”
张嘉闻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悠悠道,“你不过是想知道我从前的事情,甚至知道我是谁,这也没什么难的。”
杨舟轻一喜,却又听张嘉闻开口,“我依稀记得我欠你一次,你确定用在这里?”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杨舟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我想让你留在南京。”
张嘉闻顿住,几乎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我劝你最好还是慎重一些,毕竟在你无限的生命里,我只会欠你这么一次。”
杨舟轻的目光本有些踌躇,可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果决,张嘉闻疲惫得揉了揉额心,“我们还是先说说柳梦梅这事吧。”
杨舟轻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张嘉闻每每想要逃避什么都会扶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柳梦梅的情人并不是何霖。”
“何霖是那个樵夫。”
第九章
“确实。”杨舟轻想起梦里的场景,不知为何竟然会闷得难受,“那柳梦梅的修为比寻常道士还是要高不少,何况还是前世情人,他是怎么认错人的?”
张嘉闻见他盘着腿难受,便伸手将他的腿掰开,让他躺着舒服些,“那个何霖,我匆匆掐算了一下,他的命格有些诡异,像是有两段人生交汇,有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杨舟轻蹙眉,“难道和周湘君一样,修习了什么邪术?”
“孺子可教。”张嘉闻自己也躺了下来,“你就快要出师了。”
因为沈阳情况复杂,他们并未定两间房,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常常觉得逼仄。
杨舟轻换了个方向,和他并排躺在一起,看着破旧的帐幔,“你急吼吼地来沈阳,处理好了那些书,就什么都不做了。我本来以为你这么在意家国存亡,可能会多做些事情。”
“做什么呢?”张嘉闻懒洋洋问。
杨舟轻不确定道:“我听力视力都比凡人好些,有时候学校里有些不知什么党派进步的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说要派人到东北做地下活动。偷情报、刺杀、救人一类的吧,反正就是宁死不当亡国奴。”
见张嘉闻微合双眼,但隐约透着些许暗淡,杨舟轻又道:“我们龙族是不能干涉太多的,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些规矩。救一两个人总没错吧?”
张嘉闻深吸一口气,“以一人之身,哪怕是仙人,想要挽救危亡,太难了。这场杀劫,不是一个人的,是四万万人的,不流血万里、不死人无数,这杀劫根本过不去。”
杨舟轻沉默了半晌,“窥探天机也不是什么好手艺,平白让自己不痛快。我很庆幸自己参不透,否则看到我认识的、交好的每一个人,我都会忍不住想他的以后。在这个世道,又有多少好的以后呢?你每段时间便要换一个城市,是不是这个原因?”
张嘉闻不置可否,“待再晚一些,我们再去何霖那边一趟。”
二人囫囵睡觉,杨舟轻睡得很不踏实,梦里自己身处一落英缤纷之处,身上身下洒满了红红白白的花瓣,有一人揽着自己的腰,咬着自己的喉结,低沉的笑声、温热的吐息在自己的耳边,像是最撩人的春风,也像是最无可救药的咒。
意乱情迷,他竟还记得去看那人的眼睛——那样的黑,那样的冷,又那样的悲悯。
杨舟轻浑身是汗地醒来,第一反应是看旁边张嘉闻的神情,一看就差点吓背过气去,张嘉闻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目光闪烁地在自己下半身游移,努力做出一副父爱如山的慈祥神色,“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原来你们龙族也是有成人这一说的。现在这里条件有限,刚知道你身份时,我正好问某个散仙要来本龙族的书册,只是我还未仔细看过。回去之后,让我细细读了,再来……”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但还是继续下去,“再来教你。”
杨舟轻尖叫一声,这一声过于雄浑,若不是张嘉闻捂住他的嘴,恐怕能把半个沈阳城都吓醒。
“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龙吟了。”张嘉闻苦笑,“你先前的裤子我已经帮你洗了,现在在外面挂着,这几日你就暂时穿我的吧。”
杨舟轻看了眼窗台上犹如万国旗一般的衣衫,倒回床上,将被子蒙住头,决定要从渤海一路游回去,再不见人。
张嘉闻将他从里头扒拉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寻常男子都会遇到的。”
“那你呢?”杨舟轻立刻来了精神。
张嘉闻瞥他一眼,“你猜?”
杨舟轻默默换上张嘉闻给的裤子,二人一同出门,街上依旧有很多日军在来回巡逻,时不时便将人拉到一旁盘问。
张嘉闻不想生事,拿出两张隐身符贴在额上,二人大摇大摆地朝着大西门去。
刚到大西门,杨舟轻就皱着眉头不说话。
只见何霖带着一两个摄影师站在大街上,一旁有几个日本兵,手上拿着被漂亮糖纸包裹的糖果,正和蔼可亲地发给路上的孩子,那些孩子有的是临时找来的,是衣衫褴褛的报童,有些似乎早有安排,全都打扮得干净漂亮。
何霖手上拿着纸笔在问孩子话,“自从皇军来了,你们感觉生活有什么变化?”
被点名的孩子对着一旁的日本兵鞠了个躬,矫揉造作道:“我们觉得安全了,安心了。”
另一个光鲜的孩子抢着回答,“而且听说皇军要给我们建很多铁路还有学校,以后我们也可以像英国日本的孩子一样认真读书了。”
“那还不够,”有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孩桀骜地说,带着明显的北平口音,“如果要和他们一样,我们还缺一个像天皇一样伟大的皇帝。”
杨舟轻听得反胃,突然听见张嘉闻道:“用石头砸也好,用棍子打也好,用你的爪子挠也好,我要看到他见血。”
他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古代那些鱼肉百姓的恶仆的心理,几乎雀跃地出手,随手抓了块尖利的石头掂了掂,用学堂学的抛铁饼的姿势准确无误地抛了过去。
孩子们一阵惊叫,何霖伸手捂住脑袋,血流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流出来,一旁的日本人抽出了枪,警惕地看着四面。
张嘉闻身形一掠,极快地晃到何霖身边,又极快地回来,手中多了块染血的帕子,给杨舟轻一个眼色。
二人回到旅店,张嘉闻就着那血算了算,悠悠叹息了一声,“果然如此。”
“怎么了?”杨舟轻紧张地看他。
张嘉闻讽刺一笑,“还记得上次那个周湘君么?”
“何霖也用了邪术?”
张嘉闻的笑意要多冷就有多冷,“不是他直接用的,但比这个更加糟糕。”
“我猜测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非常歆羡嫉妒,碰巧有人告诉他,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将那人的人生和运气完全占为己有。你猜他会怎么做?”
杨舟轻哑声道:“杀了他。”
第十章
张嘉闻利用取到的血演算,追溯到一处荒郊野岭。
杨舟轻不说话了,这是一个比芦席营更加名副其实的乱葬岗,大量的无主荒坟荒草丛生,不知多少冤魂被草草埋葬在这里。
张嘉闻沉思片刻,站在其中一个坟包上,“你去叫柳梦梅来,我想我有义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柳梦梅不过一刻便匆匆赶到,看到这个墓地面色便是一白。
张嘉闻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燃了已经用过两次的香。
他们很快置身于一个大学校园里,有个男生站在高台上,挥动着拳头,嘴里说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强不息,正在吾辈”这样的话,他的面容英挺阳光,正是杨舟轻在梦里看到的,和柳梦梅抵死缠绵的青年。
他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和带动力,很快听他讲的人纷纷跟着喊起了口号,一场校园集会便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他们也看到了何霖,站在台下鼓着掌,单从神情根本看不出半点恶意,然而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便会看到如同毒液一般的嫉恨和难以掩饰的得意。
杨舟轻心里一沉,心中知晓就是这一天了。
阮郎从台上跳下,应付了周遭同学的攀谈,对着何霖点了点头,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大学。二人似乎是想谈些事情,故意选了个偏僻的地方,随即阮郎递给何霖十几个大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口型似乎是“你用功读书,日后报效国家”云云。
何霖面上满是感动之色,随即深深鞠了一躬。
杨舟轻微微闭了闭眼,他已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果然,就在阮郎想要扶何霖起来的时候,一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那张英俊的脸孔依旧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抽搐了一下,也便不动了。
何霖似乎是慌张了片刻,再看周遭也没什么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伽内什神像拜了拜,然后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他趴在阮郎的创口处,将那些鲜血尽数喝了。
柳梦梅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看十余米之外的文溯阁,从他们会面的地方,抬头略看看,就能看见一身青衣、晒书的自己。
画面陡转,他们再度脚踏实地地站在地上,杨舟轻嘴唇颤抖着开口,“先生,你说周湘君真的死了吗?”
张嘉闻垂首想了想,“他当时定然是死了的,而且他恐怕也不过是个蟊贼,不是幕后主使。”
“但我觉得他已经够厉害的了,能够招出那般的邪神。”杨舟轻喃喃自语,“现在这个主使竟然还能教人饮血改命,何其阴毒。”
杨舟轻这个榆木脑袋还在想着幕后主使,张嘉闻却看向柳梦梅,“你从前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个汉奸。你之所以没有还上因果,是因为你这辈子开始提供便利的,已经不是你欠下的那个人了。”
“是啊,所以我偷偷放钱在他窗口,悄悄改了他的卷子,为他谋取编辑的位置……也对,如果是我才高八斗的阮郎,他哪里需要?”柳梦梅惨然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惶道,“他这个邪术,会不会影响阮郎?他往生了么?”
张嘉闻艰难道,“刚才我也帮你算了算,其实他已经往生了两次了。”
柳梦梅看他,“他在哪里?”
“你不想帮他报仇么?”杨舟轻好奇,“到底也算夫妻一场,他遇到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你竟然不想帮他报仇?”
柳梦梅神情飘渺,“我草木成精,就算有再深的道行,也没什么战力,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还不如去找到阮郎,庇佑他一世,还了因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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