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均是一阵哄笑,搞得杨舟轻面红耳赤,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想,最终仍是道:“南京城遭此大劫,兄长们倒是看得开。”
秦淮龙王云淡风轻,“好几遭了,早该习惯了。何况天命如此,咱们也不过几条小虫小蛇,能做的了什么呢?”
杨舟轻木然地听着,又木然地告辞。
他先回了趟龙宫,听龟丞相说有几个人跳入了金川河,日本人还在岸上开枪,两个人当场死了,还有三四个人命大,龟丞相悄悄掀起了一波浪遮住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杨舟轻赞许了龟丞相一番,才回到西流湾。
刚刚走到巷口,他便感到呼吸一窒,有几个日本兵大摇大摆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不那么醉的似乎还看到了他,刺刀瞬间就抬了起来。
他赶紧隐遁了身形,那日本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也便作罢离去。
杨舟轻心中不祥愈盛,几乎不敢再有任何停顿,向着巷中那无尽的黑暗狂奔。
第三章
曾经拥挤热闹的巷子,如今十分寥落。街坊们一半已经逃出南京,一小半逃到了主城区的外国人那里,剩下的人如今的景况,杨舟轻根本不敢去想。
他的五感本就比凡人强上许多,离西流湾的宅子还有百米,他便听到了极其虚弱的呼吸声,再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
杨舟轻头皮发麻,一条龙腾云,瞬息可达万里之外,可如今这仅仅一百多步,却像是走了一年半载。
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赤身裸体的阿如——她身上满是伤痕,脖子处还缠绕着一根皮带。
杨舟轻浑身颤抖地走过去,触了触她的鼻息,随即瘫坐在地。
印象里的她有一些腼腆,就连买菜还价都会脸红,可在最危急的时候,仍然决定留下来救治伤员。
他不知道为何她今天突然要回来,但看她手指甲里的血痕和周身伤痕,想来这个勇敢的姑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抵抗,不愿成为亡国奴。
杨舟轻伸手捂住脸,如果他没有回金川河,如果他早一个小时、哪怕是早半个小时回来,是不是一切便会变得不同。他冷眼旁观了一整个城市的苦难,可当这苦难降临到自己身边时,终于还是感受到锥心之痛。
生而为龙,却如此无能。
南京城的殡葬生意供不应求,杨舟轻多花了十个大洋才请来一个老头收敛阿如。那老头似乎也已经麻木,看着阿如摇了摇头,“这么好看的闺女,干嘛还要出门呢?”
杨舟轻不说话,沉默地看着那老头为她更衣穿鞋,甚至还细细地为她梳了头。
“我闺女如果现在还活着,可能也这么大了。不过幸好她早就死了,好过被这帮畜生糟蹋。”老头淡淡地留下一句话,“你要把她埋到哪里去?”
这还是杨舟轻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身边人的死亡,只能干涩道:“先前政府动员所有的医护人员坚守岗位,是不是有专门的安葬他们的公墓?”
老头笑了笑,“这个时候了,还有人会想这么多?”
“现在最好的公墓在哪里?钱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安安全全地长眠,让她母亲回来后能祭奠她。”
“好,那就汤山永安吧。”老头将阿如放在板车上,拖着她往城外走,杨舟轻隐遁了身形,只让老头一人看见,静默地跟着。
路上也有日本兵路过,可对老头均是熟视无睹,其中有一人看着漂亮姑娘的尸体有些心动,可发现那尸体早已僵硬便也失去了兴致。
他们一路走到了汤山公墓,杨舟轻目光冷冽,内心麻木地看着老头熟练地找棺材、放尸体、找墓碑。
“这姑娘叫什么?”老头拿出一根卷烟点上。
杨舟轻笑了笑,“郭寿如,福寿绵延的寿,吉祥如意的如。”
“好名字。”老头又看他,“你是他丈夫?”
不待杨舟轻说话,老头摇头,“不像,你应该是个兄长或是邻居。”
杨舟轻恍惚地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不知刘妈的名字,只好缓缓道:“我知道她弟弟的名字,郭寿安。”
老头沉默不语地将那名字刻在碑上,“这世道,也不知道安不安。”
杨舟轻看着阿如落葬,掏出10个大洋给老头,“你保重。”
老头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雾气中,又抽了一口烟。
见周遭无人,杨舟轻化作原身,一头扎进了长江。
原本载满大米茶叶的往来船只不断,如今逡巡在长江上的却是挂着狗皮膏药旗的军舰。不断的有尸体从两岸推下来,葬身鱼腹或是腐烂在河床上。
耀武扬威的日本人根本不曾注意到江底闪烁的绿幽幽的光,还有水底不寻常的暗流。
杨舟轻冷冷地看他们一眼,眼看着有一艘舰艇又要向岸上开炮,尾巴在水下一甩,由此而生的波浪硬生生将那军舰撞到了礁石上。
日本人一阵乱七八糟的痛骂,杨舟轻也懒得理会,实际上受制于所谓的天命和旨意,他也做不了更多了。
他顺着长江,一路游回金川河,再度蜷缩回自己小小的、破破的蜗居,不想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
过了足足五日,杨舟轻才缓过神来,将龟丞相叫来问话,“南京城如何了?”
龟丞相有些犹疑,“鬼差都忙不过来了,黄泉路上的人,可能都比现在大街上的人多了。我问了其他河的水族,他们那儿也满满当当都是尸体。”
杨舟轻点了点头,“还有呢?”
“南京城可能三成都被烧了。”龟丞相是个风雅龟,想起那些木质古建,心里也很是沉重。
杨舟轻缓缓地咬了咬牙,“是啊,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我平生见过的恶鬼、见过的妖魔已是不少,狠毒的凡人也不是没有,可万没有如此丧心病狂的。”
龟丞相也是叹息不止,“生灵涂炭啊。”
杨舟轻坐在狭小的河道里看了看天,转头又倒回床上,“难怪张嘉闻那厮不肯在南京长住。”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城重庆定居了吧?杨舟轻不无苦涩地想,或者是随便某一个尚未沦陷的内陆城市,而不是王气黯然收,此刻有如人间地狱的南京。
河里的血腥气让他觉得阵阵恶心,以至于他对龟丞相道:“我想吃点素的。”
从龟丞相惊恐的神情判断,自己应该是他见过第一条吃素的龙。
杨舟轻还是不顾他诡异的眼神,回西流湾拔了些荠菜白菜,在厨房用水焯了焯,拌了酱油麻油吃下。
吃着吃着,杨舟轻突然发觉西流湾下起了雨,而且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他再摸一把自己的脸颊,并不十分惊讶地发觉满是泪痕。
这个应该不算是犯天条吧?
杨舟轻浑浑噩噩地回了金川河,锦被一蒙,再也不问世事。
又不知过了几日,龟丞相匆匆跑过来,哭道:“大王,有一个怪人在河边钓鱼,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短短一小时,已经将咱们的水族钓得七七八八了。”
杨舟轻先是蹙眉,紧接着突然感觉有一道暖流从五脏六腑穿行而过。
他在龟丞相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化作了一条青龙鱼,缓缓向上游去。
第四章
凄风苦雨的南京,没人注意到有个年轻人钓了一条鱼。
那年轻人身形瘦削、一袭长衫,正是本该在重庆的张嘉闻。
他抱着这条青色的龙鱼,敏感地感觉到这条鱼竟然在落泪,头顶上这块小小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
他们回到了西流湾,杨舟轻这才从他手中跳下来,化成人形。
张嘉闻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低声道:“是阿如么?”
杨舟轻点了点头,喑哑道:“你为什么不劝她?你告诉她她留下会死,她是不是就会上船走了?”
张嘉闻抬头看着天花板,“谁说我没有劝?”
他想起登船前两日,他将阿如叫到房间,看着这个满脸倔强的女孩子。
“你如果要为国效力,哪里都可以,未必要是南京。南京守卫战必输,你何不保留有用之躯以待将来?”
“南京城还有那么多将士,他们有中央军、有川军、有桂军,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家人?可他们没有退,为何我要退?”
“马上南京沦陷,势将会有傀儡政权,你不是地下党,留在这里,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做个沦陷区的良民。日军步步紧逼,全国处处都会是战场,多一个护士,就可能多救一个人。你何必一时意气?”
不论怎么劝,阿如都倔强地不肯放弃,直到张嘉闻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杨舟轻与你不同,他能自保。何况就算你留下来,你和他也毫无可能,他对你无意。我坦白告诉你,我观你面相,若随你留下,九死一生。”
“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走,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阿如脸颊微红,“我又不是纯然为了他留下,虽然我只是个女佣的女儿,他在先生的教导下上了国立中央大学,可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九死一生,还有一线生机,我会小心的,先生不必再劝,也请阿娘保重!”
“当时我有些疲惫,觉得这工作是做不通了,她执意要为了将士们还有你留下,又有大义,又有私情。”张嘉闻看着杨舟轻的发旋,“我应该再坚持一点的。”
杨舟轻趴在他的大腿上,“其实我先前连她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你确实应该早些告诉我,我直接回绝了她,出于难堪,她都不会留在这里。”
张嘉闻伸手抚上他的头发,“她很坚持,只要你单身,我想她就不会放弃。”
“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喜欢我什么呢?我们分明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你知道么,她是在西流湾附近被日本人发现的,很有可能她是不放心,想回来找我。”杨舟轻把脸埋在他怀里,“凡人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是啊,那些明知会死,还奋勇杀敌的军人不傻么?那些信了日本人的鬼话,放下武器的溃兵不傻么?那些现在还觉得中国有救,还在奔走呼号、还在捐钱捐物、还在用血肉之躯挡枪口的中国人不傻么?”
杨舟轻从他怀里抬头看他,“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在一个城市停留太久了,凡人生命有限,他们的喜怒哀乐让你沉迷,可他们的生老病死又让你害怕。”
张嘉闻没有否认,又听杨舟轻道:“你为阿如还有咱们那些死去的街坊邻居超度吧,有你念力加持,兴许来世他们能投个好的年景,托个好的人家。”
张嘉闻应了,极其正式地走到院中,进行了一场冗长的超度仪式,杨舟轻颇为惊异地发现,平常冷冷淡淡的张嘉闻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原来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啊。
晚间他们都未用膳,早早地回各自房里歇息,杨舟轻躺在床上,一会想着张嘉闻为何回来,一会想着这人间地狱何时结束,外头的雨一直下个不停,让他几乎难以入睡。
他翻身时突然发现枕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本书,也不知张嘉闻什么时候放到他身边的,定睛一看竟然是《水浒传》,因为对落草为寇没啥兴趣,四大名著他只有这本没有读过,
身在南京,怎么都应该看红楼不是?于是失眠的杨舟轻翻开了这本书,才看了第一回 便坐不住了,兴冲冲地奔到了张嘉闻房间。
张嘉闻正临窗饮茶,见他拿着水浒传,眼中又嗔又怒又有几分喜色,不由得心中一软,似笑非笑地看他。
杨舟轻却是个俏皮的,拿着水浒便念起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
“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
“但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张嘉闻给他也倒了一杯茶,“怕你口干。”
“这个虚靖先生,是你吧?”杨舟轻挑眉。
张嘉闻示意他坐下,“乡野小说也可当真?别的不说,虚靖先生是徽宗赐给三十代天师张继先的封号,他又如何因范文正公的保举去为仁宗祈禳?”
杨舟轻听他一说确实有理,但又茫然道:“可我觉得此人写的,明眸皓齿、绿鬓朱颜,很像是你啊。别说所有天师都是这般,上次见到张鹤琴就比你差远了。”
“而且……你练过瘦金体,你对靖康之耻特别敏感,我觉得这小说或许有错,但你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虚靖先生!”
杨舟轻越想越对,干脆跑去书房,竟然真的让他翻到一本《汉天师世家卷》,很快翻到了卷三,“张继先,字嘉闻,号翛然子,引天雷劈蛟,捉妖祷雨,帮人算命,干的事倒也差不离……”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几行字上,“靖康之变,其言始验。丙午,金人寇汴,上与太上皇思天师预奏之言,遣使亟召。至泗州天庆观,索笔作颂,书终而化。时靖康丙午十一月二十三日,京师亦以是日陷。”
作者有话要说:
张天师羽化的那天正好金军攻入汴京
第五章
“当时我正好结出内丹,即将飞升,可当时的景况你也懂的,”张嘉闻看着窗外的雨,许是过了这么多年,脸上也看不出多少痛意,“说来好笑,那时我也不过三十五岁,甚至想过去汴京将上皇和官家救出来,可天命难违,我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肉身,只能不断往上飞……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父为我在龟山之下建了个衣冠冢。”
“所谓的羽化竟然是这样。”杨舟轻喃喃道,“难怪张老弟看得淡生死,却看不得国破家亡。”
张嘉闻瞪他一眼,杨舟轻嘟囔道:“我是公元937年生的,你是1092年生的,我足足比你大155岁呢。按照人类的算法,你叫我一声玄祖父都当得。”
张嘉闻冷笑,“按龙的寿命,你还是个孩子,按人,我早就是个不老不死的老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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