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得坦白,却使老爷子心里踏实了。
他问道:“文沅知道吗?”
“知道,他也喝了记川水。在记川发生了很多事,唐家不是孤立无援的,曹仲手臂纹著的两个门神,一直看着人间,他们很快就会出来,但我未必、站在你们这边。”
“因为你是魔?洛儿,那又如何?”他搭住沈墨之冰凉的手,“帮助沅儿,守护人间。洛儿,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善恶由己。”
“魔界没有这一套,为善为恶,对我们不太重要。”
“那么沅儿呢?他是你的弟弟!”
“爷爷,不要少看文沅,他是天山宗的大弟子,何况——”沈墨之勾起了一边的嘴角,直言道:“他上辈子是我杀死的,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不是今辈子的兄弟之情抵得了的。这一切他都记得,他不会期望我会为他做什么。如果他有这个期望,他应该要学聪明一点。”
老爷子一时无话。
静下来的时候,他才听清楚了外头混乱的打斗声。
他心中一凉,却又听到沈墨之忽而一笑。
“我记得爷爷总是说,我有一点是及不上文沅的。现在我总算明白,这就是我和他的本性。我不是个无情之人,却不能像他一样,对天下万物都有情。他是唐家最好的继承人,爷爷,相信文沅,倘若说这人间还有谁能对付能了我,那就只有他。”说罢,他就站起来,“我是时候要走了,但有一件事,请爷爷帮我一下。”
“什么事?”
沈墨之隔空拿了一把剪刀过来,双手递给了老爷子,接着背对着老爷子跪下,“如果爷爷愿意,就替洛儿把这头发剪了吧。”
唐宅外的战况正酣,虽有个灭天在,但九扬和九秋还勉强应付得了,其他的小鬼小妖,就不算什么了,总算是势均力敌。
这时候,沈墨之凭空而降。
他披着一刀剪的及肩的头发,背着手立在中间,接着一声“停手”,清楚地打进在场的人、妖和鬼的耳朵里。
他们都听从地停下手来。
只有灭天,趁九扬分心之际,给了他一掌。
沈墨之冷眼看着,任得这一掌往九扬身上打去,只是唐文沅比他想像中更快地推开了九扬,勉强避开了灭天这一掌。
“大将军,今晚您是灭不了唐家的,请回吧。”
“你就是这样遵从你师父的?”灭天冷声说。
“我与唐家的交情,师父很清楚。他随得我来,只为让我报恩。恩报了,就一干二净。你要是愿意,今晚就给我一个情面;不给也没关系,我沈墨之今晚就站在唐家大宅前,看谁敢进去。”
“好!我就给你这个情面,免得丢了你师父的面子。走!”
话音一落,灭天就带著鬼兵走了,其余的妖也不敢再留。
“沈——”唐文沅正要留住沈墨之,却见他在虚空一划,在夜空中消失了。
100、【一百】
“那个沈墨之到底是什么东西?”
“万俟言怎么会与那些东西扯上瓜葛,还尊他们的师父为师?”
“还有东宁,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饭厅里纷乱嘈杂,一句接一句轰入唐文沅的耳朵里。
最后他拍桌而起,说:“沈墨之是——”
所有人都闭上嘴,将视线放到他身上,他的喉咙却被哽住了。
“他是、他是——”
他想到了沈墨之三番四次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既然那么决绝了,今夜为何还要回来?
如果告诉他们真相,沈墨之就是唐文洛——
不是,他一刹那间想起了,沈墨之只是报恩的,他要把恩报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了在阴间时候,沈墨之同样上了枷锁,受着那些被他杀死的冤魂的穿心折磨。
那时他问:“以你的道行,何必受这样的苦?”
沈墨之平淡地答:“欠下的恩怨,有些是活着的时候还,有的是死后还。贾清,你虽夺我所爱,但我也欠你一条命,我们下辈子再算吧。”
沈墨之就是这样恩怨分明的魔。
如果现在能再见他一面,他一定要问他:“你欠我的命还算不算数?怎样还?是不是我说了算?”
他的手被拉了一下,便立刻回过神来,只见他们都紧紧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但他终究说不出口,只好由拉着他手的九扬站起来。
“沈墨之是天魔的大弟子,大家都应该听说过天魔吧?魔以天魔为尊,他久居魔界的良常山,甚少下山,但如今看来,他并非出世隐遁,六界的事,大概都少不了他的掌控。”他横扫了众人一眼,“天魔有四个弟子,刚才说了,沈墨之是他的大弟子,千年以前早有传言,等到沈墨之下山的一天,他若要颠覆六道,六道不得不乱——”
说到一半,他忽然定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唐文沅,说:“我想到了。”
“知道什么?”
“各位,夜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那些妖鬼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事不急,我们明日再谈吧!”说罢,他就划开虚空,拉着唐文沅回到房间,连一点说话的余地都不留给在场的各门各派。
现在没有比他这灵机一触更重要的事。
“你想到什么了?”
“你可有听说过魔界血族的事?”
唐文沅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师父曾提过两句,可那都是几千年前地事了,血族早就消匿于世间。”
“如果血族只是消匿于东方呢?”
“你意思是——”唐文沅立刻明白过来了,却难以相信地说:“不可能,他承的是心魔一脉。”
“他父亲是心魔,可他的母亲呢?你说了,那吸血鬼跟沈墨之的气有一半相像。血族是魔界最为神秘的一族,几千年来都没有他们的踪迹,若然他们早就不在东方了,这一切不就解释得通了吗?”
唐文沅坐下来,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他师父曾说,血族最是凶残,所以他过去的哥哥也将重新变为那凶残的魔吗?
过了很久,他才捉住九扬的手。
九扬一对上他无助的眼神,就心疼地蹲了下来。
他摸了摸九扬好看的眉眼,轻声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什么一切就不能跟你一样美好呢?我喝下孟婆汤的时候,最后想的是你,我以为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变好。我所等的,不就是这些吗?
“文沅、”他顿了顿,垂下眼帘,又喊了一声:“贾清。”
他捧着九扬的脸,在他的眼睑上落下一个吻。
“当年我下山,只一心收尽天下的妖魔鬼,不问是非善恶,结果种下杀业。但那到底是太平的年代,倘若没有沈墨之,你大抵会陪我逍遥一辈子吧。我知道我逃不过了,因为我哥,我这辈子又逃避了二十七年,往后我不会再逃了。五界纷乱,我会守着你的。”
“孟姑姑曾经给我唱过一首歌,我给你唱一唱吧。”九扬抬起头说。
“好,说起来,我倒是没有听过你唱歌。”
——难寻觅梦,盼得歌声来入梦。
——三月阳春,日暖风清无蔽云。
——前生恨别,今世相知连理结……
九扬打住了,最后一句,他实在唱不出口。
他笑了笑,说:“我们会等到日暖风清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带你去妖界,那里比你们人间美多了。”
“只要没有杀戮,哪里都是美好的。”
他闭上眼睛,吻住了九扬的嘴唇。
在这湿润甜腻之中,他将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最后一次忘记刚才的混战、忘记那些被灭天丢在地上的尸体,以及忘记东方马戏团的惨案。
从此之后,他将会担负起他在人间的责任,再不逃避。
101、【一百零一】
——把沈哥哥还给我!
火从他的四肢烧起,很快就把他整个狐身烧着了,那亮丽的白毛被烧得火红,像一只火狐——
九扬从床上弹起来。
他瞳孔放得极大,没有焦点,然后摔下床,左碰右撞地离开房间,却被拦腰钳制著。
他本能地抓住钳制著他的两只手臂,仰著头,但失去焦点的眼睛却看不清楚抱著他的人,只能痛苦地叫着:“水,给我水!”
“醒醒,九扬,快醒醒!”
九扬猛吸了一口气,激烈地咳了几声,这才清醒过来。
他慌张地看着眼前的唐文沅,脸色刷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晕倒了,昏迷了一天。你到底怎么了?”他扶着九扬坐到床上,接着倒了一杯水给他。
今天是唐文洛出殡的日子,宾客云集,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瞻仰遗容的时候,九扬却晕倒在棺柩旁边。
九扬想起来了,那一刻他的头痛得要爆开似的,比以往都要痛,就像有人拿着锤子把他的头骨一片片敲开,接著把其中一块掀起。他只能拼命地按着那块头骨,却似乎是徒劳的。
临倒下之前,他的双眼死死地盯著唐文洛平静的容颜,终于明白了脑海里的人意欲何为。
他只能反复地在心里说——他没有死,他只是回去了。
疼痛渐退,他也失去意识了。
然而到这一刻他才蓦然惊醒,这竟是有来有往的对答?
他抖着手接过唐文沅递来的水,猛喝了一口,佯作镇定地说:“我作恶梦了。”
唐文沅伸手探了探他的湿淋淋的额头,“这么热,你作什么恶梦了?害怕成这个样子,我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在高岱山不也是这个样子?”
“也是——不对,那不同,我那时中了梦仙的迷阵,你却是无缘无故看着我哥的尸体倒下了。要不是爷爷知道他并没有死,他肯定要追究这件事的,不过你放心吧,我说了,你是这几天损耗的灵力太多,爷爷也明白的,这几天外头太不太平了,天天都死人……”
唐文沅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九扬按著他的手,正色地说:“没有什么迷阵。”
说罢,他又僵硬住了。
他抓紧唐文沅的手,摇了摇头,只是说,“我头很痛,你让我再睡一会吧,只是做恶梦而已,这些年来我过得不太好。”
“好好,一切明天再说,我在这里陪你吧。”他搂着九扬的肩,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静静地坐在床边陪他。
一直坐到九扬睡著了,他才离开。
然而等他关上门,九扬就翻了翻身,起来盘坐。
等到顺理气息后,他就在虚空中画了一块镜子,轻声说:“出来,我知道你在,给我出来。”
没有回应,镜子内外的九扬都在自说自话。
他又喊了几声,依然得不到回应,似乎他晕倒前的拉锯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而已。
但他清楚不是。
从他喝下记川水,他就明白了自己时不时头痛的原因。那不是元气大伤留下的顽疾,而是他体内还有另外一只狐狸。
这狐狸或许会从千年的昏睡中苏醒,如同千年前他睡醒了,就成了这身体的主人。
他只是没料到,这只狐狸会这么快就醒来。
是的,他骗了沈墨之,也骗了所有人。
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打破了镜子,双目凌厉地瞪著紧闭的窗。
他知道窗外是一个怎样黑暗的世界,也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骗局,可是这样的一个骗局,他能与何人说?
不是最亲密的人,只能是足够理智的。
他用同心术找到韦知白:“知白,来我的房间,你一个人来。”
韦知白不到一刻就拉开虚空,来到九扬的面前。
“小蛇睡了,大家都累了好几天,你身体怎么样?头疾又发作了吗?”他坐到床边,为九扬把了把脉,脉象平稳,已经没有大碍。
但九扬刚晕倒时,脉象有乱又杂,他咬紧了牙关才没有把这事说出来。
他早知道九扬的痛疾,但九扬交代过他,不到要紧关头,绝对不能说出这事来。
“现在已经好了很多。知白,我知道我头痛的原因了。”
“什么?”
“你听著,这件事除了你跟我,不能有别个知道。适当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他们……”九扬从记川开始说起,说到千年以前,却又瞒了三分,但这七分事实已够韦知白惊住了。
听到最后,韦知白已不懂得反应,这么大的一件事,他该怎样瞒?
他又该不该瞒?
102、【一百零二】
唐文沅一早就收到警察局送来的信件,打开来看,是几十张尸体的照片,老少男女,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脖子上都被咬了两个牙孔,跟僵尸片一模一样。
他随手一扔,问道:“今天的报纸有没有这些凶杀案的新闻?”
“没有。”过来送信的林伯答道。
“他们连凶杀案这块遮羞布都不用了,干脆把所有命案都压了下来,这是自欺欺人!我的脾气要是再火爆一点,现在就直冲市政府厅,把那市长扔到那些僵尸面前。”唐文沅又把扔到一边的照片拿到手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今晚我就出去抓僵尸。家里终于清静下来,我却不能好好呆在家里一个晚上,时也,命也!”
林伯早就习惯了他的唠叨,也惯性地变了一下脸,但很快就变回来了。
在身穿的黑色绣金龙唐装的他面前,林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只把他当作从小看着长大的二少爷了。
唐文洛的丧礼刚过,虽然没有隆重的仪式,但刚从唐家离去的名门大派,全都默认了唐文沅就是唐家的新当家人,穿上了曹家的白色绣黑龙唐装的曹仲亦同此理。
43/99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