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知白往虚空一划,将唐文洛带去他们住的地方。
那屋子并不特别大,正正方方的,里头所有的窗都被密封着,唐文洛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韦知白为他打开九扬的房门,只见里头悬空着一条吊桥,而桥两边是万丈深渊。
“你直走就是,他受了伤,我们施了一点法术。”
唐文洛毫不犹豫就踏上了吊桥,韦知白看着他坚挺的背影,心里明白,就算他们将整个地狱移了过来,他都会走过去的。
虽九死犹未悔。
桥的尽头有一道门,他推门而进,入眼就是坐在冰床上打坐的九扬。
九扬听到动静,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忽而对唐文洛灿烂一笑。
这笑容莫说唐文洛没有见过,就连与他相处最久的杜康都没有,甚至那个让他甘心等待五百年的贾清都不曾拥有过。
他的心漏了一拍、两拍、三拍……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因为这个笑容而死去,但很快又被这个笑容救回来了。
这个笑容成了他漆黑的内心中唯一的欲望,就像一团热烈燃烧的火,哪怕到了天亮,也不会熄灭。
永远都不会熄灭。
可是九扬拍了拍自己的头,霎那间,笑容没了,他依旧用那清冷的声音说:“你来了。”
唐文洛点点头,“你受伤了,今天不该来的。”
“我们要在人间立足,总得要去的,但事情还是被我搞砸了,我还是控制……”九扬的胸口突然起伏不停,他只能握着自己的手,用力地喘着气。
当他再抬头时,眼睛无故充满了血丝。
他指着门口,狂暴地说:“出去!”
唐文洛显然被吓了一跳,却没有回头走,而是上前将九扬紧紧地抱在怀里。
九扬靠在他的肩上,气息渐稳,却突然张开嘴往他的脖子一咬。
他忍着痛楚,一下接一下抚摸着九扬的头发。
过了一会,九扬松口了,将他稍稍推开,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难过地说:“我应该要控制得住自己的,可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这一身修为有什么用!”说着说着,他就哭了,他悲愤地问道:“我怎样替我爹我娘,还有那些为我死去的妖精报仇啊?”
“没事,有我。”唐文洛抹去九扬脸上的眼泪,一声又一声安慰着。
他总算明白那赤元火进了九扬的体内,原来是把九扬的情绪无限地放大,而九扬是白狐,倘若情绪幅度过大,便是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九扬越哭越猛烈,唐文洛恍恍惚惚间竟觉得九扬也曾为自己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过。
他无计可施,安慰的话都说完了,只好继续轻拍着九扬起伏不停的背,一边埋怨自己竟如此没用。
突然,一丝闪光掠过他的脑海——赤元火、赤元火,魔界赤焰山的赤元火,一旦进了身体,就会在体内横冲直撞,直至把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烧掉。此火无药可解,只有施针将火放出来。
施针?
他知道怎样施针吗?
他能冒险为九扬施针吗?
他又能眼睁睁看着九扬死去吗?
忽而有一股力量在他体内迸发,使得他一片空白,昏昏沉沉,一切都凭着他的本能行事。
他放下神志不清的九扬,脱下他的上衣,只见他左手手臂上渗着一点点鲜血,而血红之中,又有一团暗红在转来转去。
九扬把赤元火困在了手臂上了,却不是治根治本的方法,除非他把手臂砍掉。
唐文洛咬破自己的指头,将血喂到九扬嘴边。等九扬迷迷糊糊地吸了一口,他才忽然惊醒,这一步原来是多余的。
他又拔下一根头发,接着以发代针,在那暗红的正中处刺下,又拔出,围着这一点又刺了十二个圈。
当他拔出最后一针时,后背已经全湿了,额上流着汗,手也发抖着。
凡人之躯,终是比不上——
比不上什么?
他深呼吸了几下,稳住气息,抬起手对着那十二个圈,微曲手指,口里令道:
“赤焰元火,归山勿留。”
19、【十九】
唐文洛昏迷了三天。
那天他替九扬放出臂内的赤元火后,已经筋疲力尽,只靠最后一点意志穿回去唐家,却在家门前晕倒了。幸好林伯一清早就出去置办东西,刚出门就碰到他倒下来,才能立即把他带回去。
这三天是唐家近十年来最难过的三天,而对上一次让唐家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就是十五年前他父亲母亲死于车祸,唐家的支柱一夜间倒下,老爷子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伤心病倒。
现在就像回到了那乌云密布的一年,所有子弟在收到消息的一刻就马上赶最近的一班火车或者飞机回来,连曹家和北方的万俟家都派人过来,严守在唐宅,十五年前的惨案绝不能再发生。
亲历那惨案的人至今依然忘记不了那弥漫在唐宅里外的腥风血雨——各界的妖魔鬼魂得知唐家当家死后都齐聚到唐宅外,能闯进来的硬闯进来,闯不进的就在外头叫嚣呐喊,不时抓一个活人过来生吞活剥,要逼唐宅把大门打开。
但唐宅大门依然关了一个月,外面已经迭了几层尸骨,最后老爷子从病榻起来,请来几个仙家神将,联合万俟家将那些恶物杀的杀,赶的赶,这才有了往后十年的平静。
如今老爷子老了,仙界不再管人间的事,唐文洛倒下的消息不知道怎样泄露出去,一时间恶物又现身了。
单说中林市,这三天已经有十个人无缘无故暴毙,全都招不回魂魄。
“小仲,你坦白说。”老爷子疲惫地躺在摇椅里,揉着太阳穴。
其实只要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串连一起,即使没有曹仲,都会知道人间得的是凶卦。果然曹仲打开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个字——剥。
老爷子正想拿过纸,曹仲却收回了。
“这卦是爷爷所卜的,五阴剥一阳,阴盛阳衰,小人得势,君子困顿,有倾颓之势。而我算的是——”他将纸反过来,背面写了一个“复”字,“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虽阴势盛极,但有一阳出现,否极泰来。”
“一阳来复么?”老爷子摇了摇头,“我老了,转机之词,还是等洛儿醒来再说吧。”
“既然文洛休养几天就会醒来,老爷子便不必担心。”
“他虽没有什么大伤,但他这一倒,我才知道有那么多东西在暗里窥伺着,盼着我们倒下,就是不知道谁逼得洛儿用尽一身力气。”他叹了一口气,“小仲,当今世上及得上洛儿天赋的人并不多,但……来得太快了。”
“文洛本领极高,所谓遇强越强,老爷子你就放宽心吧。倒是文沅,他的资质并不比文洛低——老爷子,你可有想过他二人之命为何过了二十七岁就算不出来?”
命案频生,以致不到十点,街上就已人烟罕至,十里街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响彻天际的叫声,但马上就没有了,只隐约还有一点回音,整条街静得可怕。
一个黑衣男子循着叫声过去,最后停在一条暗巷前。
暗巷里有个人正趴着身体,不知在吸吮什么。
倘若此事发生在三天前,他或许会以为这里正发生强奸案,需要他英雄救美,然而这三天来那些招不回魂魄的命案,十桩有六桩发生在十里街,他再抽抽鼻子,就嗅到那趴着的压根儿称不上是人。
狐狸精!
那狐狸精缓缓转过头来,黑暗中有一双绿眼闪烁着。
那男子自袋中找出一把电筒,对着狐狸精照出强光,竟是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平常人见了就算不吓得晕过去,也会打从心底发慌的。
可是他笑了。
他想到三天前在他家里闹的笑话。
这一只连人脸都没长好的狐狸精,怎么可能姓九?
那狐狸精佝偻着枯枝般的身体,向他缓步过来。
他的笑意更深了,在旁人眼里不成材的他连退都不退,而是从裤袋里抽出一道黄符合在掌里,嘴里默念了个“杀”字,就在狐狸精扑上来的一刻,他左手转上,右手转下,将掌里的黄符推了出去。
黄符在半空中烧成一团红火,接着扑向了狐狸精,刹那间牠倒在他的脚下,火烧遍牠的全身。
突然,火灭了,那狐狸精还剩了一口气,而后有匆匆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警戒地退后一步,回头的一刻喊出了一个“退”字。那退字像有实体般掷向后头的人,又快又狠,逼得那人退后了十来步。
等他稳住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是狐蛇一窝?”
“你是唐家人?”
他们又异口同声地答:
“是狐蛇一窝,但不是跟这只狐狸。”
“我不姓唐,姓阮。”
他们彼此打量着。
蛇妖心是:果然传闻都是假的,这唐家二少爷的功力看来不比大少爷的差。
男人想的是:原来是九家的蛇妖,那么就不算敌人了。
他们笑了笑,却都心领神会地不捅破对方真正的身份。
杜康说:“这东西我要了,那些臭道士要证据,我们要幕后黑手,把牠给我。”
“成。”唐文沅想到那日逞英雄,却连口中的媳妇儿都见不上一面,还白白地跪了一晚上祠堂,于是决定占占口上的便宜,“就当作是我给我媳妇儿的见面礼吧,替我给他问一声好,告诉他我就是那日光明大饭店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阮文堂。”
唐宅里,曹仲刚离开老爷子的房间,林伯立刻命人把晚饭端过来,但老爷子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他已经老得跟不上这几天的烦心事,只是当他想到曹仲“否极泰来”之语时,心里便踏实了一点。
“有林,你还记得十五年前吗?那年洛儿和沅儿才十二岁不到,可洛儿一个孩子守在我房门前,不让那些东西进来,足足守了一个月。”他躺在摇椅里说,“还有沅儿,他不说,这些年来你们便都忘记了。那时他偷跑出去把一个几乎被吃掉的小女孩救回来了,也在洛儿被围的时候救出了洛儿。”
“是的,老爷子。”林伯抹抹眼睛说,“曹少爷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惜二少爷他……实在是辜负了一身天赋。”
“都怪我从前逼得他太紧,可他心善啊,不愿滥杀无辜,便再也不愿学习道术。唉,都是我的好孩子,要是世间无任何纷争的话,他们喜欢做什么我也随得他们去的,但如今……有林,明天开始,好好看着文沅修炼吧。”
他让林伯把饭菜收拾下去,脑海里却依然想着曹仲临走前的话——文沅的本性是极好的,在他眼中万物都是善的,这也是他不学道术的因由。
这时候他才真正大悟,为何唐文沅一直以来宁愿当个胡涂的纨绔子弟。
20、【二十】
——但凡有心,皆有心魔,偏生你我都摆脱不了心中的执念。罢了,你去吧。
“小扬!”他大叫一声,猛坐起来,瞳孔一下子放到最大,一时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
慢慢地,他眼睛的焦距回来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唐宅。
下一刻,两个人步履匆匆地推门进来。
其中一个猛扑到他床前,激动地说:“哥,你终于醒了!我这几天真的过得太惨了!你再不醒来,我跟你一起昏迷好了。”
“又胡说什么?”唐文洛干着喉咙说。
跟着唐文沅进来的曹仲立刻倒了一杯水给他,“唐少爷,你已经睡了五天有多,全宅上下都担心着呢!现在我就去请老爷子来。”
“快去快去!”唐文沅赶走了曹仲,坐到床边,垂头丧气地说:“哥,你不知道,这两天爷爷都盯着我修炼,一刻都不能停,我都快疯了。外面又乱七八糟的,我连出去都不敢,就天天盼着你醒来,你到底怎么晕倒的?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厉害的角色,竟然还把你的脖子咬了?”
唐文洛喝了一杯水后,整个人就精神了不少。
他摸着脖子上的纱布,想起那晚他去了见九扬,而九扬在他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着。
后来——
后来的事他却记不起来了,连自己怎样回来都不知道。但他直觉要把那晚发生的事统统忘记最后,便不再想下去。
“不记得了。”
“那你去过什么地方?”唐文沅一见他摇头,就大嚷起来,“哥,你失忆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文沅,哥,你别吓唬我……没事没事,我马上找医生来,你别慌张,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你快躺下再休息一会吧。”
“我没事。”唐文洛拍拍床,让刚下床的唐文沅坐回来,问道:“这几天都发生什么事了?”
唐文沅深吸了一口气,就用这口气把这几天的事情连带个人感情抑扬顿挫地说出来,说到要紧处还要卖个关子,活像个说书人,一张嘴伶俐得唐文洛觉得要他留在唐家学道术简直是屈才了。
听到最后,唐文洛已沉下脸来,再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只想把外头的恶物都消灭了。
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他不是个逞一时之气的人,这场骚乱因他昏迷而来,如今他醒了,就看那些东西收不收手了。
收手是最好的,要是不收手呢?
要是有一天他不在呢?
这念头刚生起,他就有点慌了。他为什么会这般想呢?
他稳住心神,说:“文沅,这些年来你都玩够了,也避够了,从今以后就光明正大地修炼吧。”
“哥!”唐文沅顿时红了一张脸,弱弱地说:“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谁知道呢?你不愿收妖除鬼就罢了,但好歹要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家里。要是我这一次醒不来呢?文沅,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你不能逃避一辈子的。”唐文洛这话有些重了,下一刻他就拍了拍唐文沅的手,问道:“既然要找媳妇儿了,就别再这么吊儿郎当——对了,你那天说的媳妇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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