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隐秘告白,如同密码一般通过电波传递过来,拨乱了心跳,抚慰了不安。
你的爱,就是让我安心的唯一良药。
72、凛冬忽至
美术生集训的日子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不用学文化课,每天就是画点画,其余时间只管玩儿。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
每天的课排得很满不说,还有一大堆绘画作业,素描色彩速写轮换着上课,绘画练习通常要一直画到凌晨才能画完,基本上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在画室椅子上补觉更是家常便饭。
穆辰也在日复一日三点一线的生活中明白了为什么乐哲会说集训是分手高峰期。
很累,但是穆辰知道有一个人比他更累。
江皓在起初的半个月里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发信息,穆辰有时候太忙会顾不上,但是一有空就必然会先回复,一来二去江皓也摸清了穆辰的休息时间,会踩着他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的点给他打电话,只不过每次都只是说一分钟就挂断,即使穆辰不愿意挂他也不会破例,直到后来听穆辰说太长时间没有看文化课有些担心,江皓才改在电话里给他读课本,直到听到穆辰睡着,才挂掉电话。
同宿舍的同学因为太累,一般都是倒头就睡,穆辰为了不打扰同学,打电话都会带耳机,江皓压低的声音就这样灌入耳道,温柔又沉着,给人无比的安心感。因为每晚的这个电话,穆辰起初因为有些认床而导致的睡眠不足都不治而愈了。
也正因这个每日如定时闹钟一样的晚安电话,穆辰因为乐哲的话而起的顾虑也慢慢的消散了。
夏去秋来,暮秋又至,联考已经临近,集训也接近了尾声。
一天课后,穆辰正在画室画着一副色彩静物,周围有一些同学在一旁围观。
穆辰的画在集训中是非常出彩的,经常被专业课老师拿来让其他同学学习。尤其是他的色彩尤为突出,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虚实关系和色调配合几近完美,曾经有老师说过连自己执教多年的水平,画色彩也不一定能超过穆辰。于是他每次画画,都会有一些同学来学习他的手法和步骤。
临近联考的最后关头,穆辰认为自己更需要的是巩固基础,稳扎稳打,成绩应该不是问题。
画室里,作画的声音和谈天的话音,嘈嘈杂杂,混作一团,像是暴风雨前的嗡鸣。
这段时间已经有同学在谈论联考报名的事了,到时候穆辰和乐哲都要回柳城统一报名,前几天爸妈的电话变的更加频繁,说他们最近刚好在一个地方出差,回来时能坐上同一个航班,到时候会亲自来接他回柳城,陪他去报名。爸妈其实不止一次的提过想去他集训的学校看他,但是都被他以没什么时间拒绝了。说是忙,不过是知道爸妈工作辛苦,不想让他们费心罢了,但是说到底,心里还是很想念他们。
但乐哲亲人却好像对他并不是很关心,没有打电话问过相关的事,于是打算自己坐火车回去,穆辰就向父母提出想捎上一个同学。
记得那天接完父母电话后,乐哲羡慕的说了句:“真好,爸妈和男朋友,总是有人给你打电话。”
穆辰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也感叹太多人的不幸,因此对自己的幸运产生了一种类似侥幸的负罪感。
我又凭什么能得到这么多爱呢?
穆辰作画时十分认识,即使作业再多他也不会敷衍了事,他缓缓的添上最后一片绿叶,即将收笔时,先前去楼下拿画具的乐哲穿过人群,不管不顾的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最后一抹绿色画偏了,水粉笔重重的点在纸上,像是一摊丑陋的污点,毁掉了整幅画作。
穆辰沉浸在画画中,被突如其来的打断惹得有些恼怒,但乐哲带着惊慌神情的一句话,让他的所有情绪都炸成了一团零散无序的碎片。
“穆辰,别画了。你父母出事了。”
穆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去了老师的办公室,又是如何到宿舍收拾了行李,又如何到了车站遇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江皓,又一起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面对着死亡通知呆愣了半晌。
而前来安抚遇难者家属的人已经放下一笔抚恤金离开了。
眼前的人和事都变得模模糊糊如在雾中,只有手中白纸黑字的死亡通知清晰无比,一字字都如刀割般的直直刺进了心里。
飞机失事了。
就在爸妈赶回来的路上,他满心期待着爸妈回来和集训结束的他重聚的时候,那架客机遇难坠毁,无一生还。
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也没有办法接受。
穆辰拿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的看了数遍,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拆开来理解个透,却越来越看不懂那上面的字。
怎么会呢?几天前,他们还好好的在电话里跟我说,要来接我呢。
一定是在做梦。
对,一定是梦,梦醒来就好了,他们都会回来了。
他放下了通知单,用尽全部的力气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拳,打的自己几乎要站不稳,落尽了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防止他再次伤害自己。
“江皓……”
“嗯,我在。”
“江皓,我,我为什么醒不了,这是梦吧,你告诉我这是梦,你打我一拳,让我醒来吧。”他木然的说着,就要牵着江皓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却又被他收了回去。江皓把穆辰转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让他可以放肆大哭。
可是穆辰觉得自己全身的水分都好像被抽干净了,哭不出也喊不出,只能无力的伏在江皓的身上微微颤抖,良久后,才能无声的落下几滴眼泪。
眼泪一滴滴落下,黑暗的眼前不断侵蚀,最后将他的整个意识都吞噬殆尽。
黑暗中,远处的一片光芒缓缓靠近,渐渐幻化出了两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爸妈!你们没事的,你们没事的对不对?别吓我了,回来吧!”
那两个身影向他微笑,像儿时无数次微笑那样,和蔼又充满爱意,让他珍藏在记忆深处不敢随意翻看,只怕看得多了就褪了色,而现在,那一抹微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明亮的像是生命赖以生存的阳光。
他们生他养他,给予他所有的爱与关心,即使工作忙难以相聚,也时时把他放在心上。
他以为爸妈不会离开他的,他还想着要和他们一起去报名联考,用努力让自己成为他们的骄傲,他还想……还想告诉他们,自己有一个喜欢的人,他对自己很好很好。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他们,可是他们却快速的向后退去。
他只能望着那两个光做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不见,自己却再也无法开口说出半个挽留的音节。
光芒消失在视野尽头,周遭的黑暗再次把他全部吞噬,如同冰冷粘稠的黑色湖水,把他拉下无尽的深渊。
脚踝、双腿、肩部、发顶……
整个人渐渐被黑暗的水完全淹没,最后的一缕呼吸也即将断绝。
沉沦之际,一只温暖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双目睁开,重见了光明。
-
一天前,穆辰父母飞机失事,工作人员根据资料找到了穆辰所在的学校,准备亲自通知遇难者唯一直系亲属并交予抚恤金,但是穆辰当时刚好在外地集训,段许闻刚想告知他穆辰集训的地点,江皓就主动提出要带穆辰回来。
段许闻起初觉得不太妥当,但看到江皓那种坚定到近乎疯狂的眼神,思索片刻还是准了他的假。
于是江皓坐了最快的班次到达丹城时,就恰好遇上了拖着行李到车站的穆辰。
穆辰好像失了魂,双目无神的看着自己,让江皓心如刀割,飞快的跑向他询问穆辰的情况,但是穆辰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任由江皓牵着自己去买了票,又任他拉着自己上了车,回到了柳城的家。
刚进了门,那位工作人员接到江皓的短信再次前往,留下了抚恤金和通知。
江皓在穆辰身后,看着他拿着通知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手指颤抖的几乎要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要把他瘦削的肩膀彻底压垮。
江皓把一切看在眼里,穆辰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对他的心脏行使着凌迟之刑,恨不能替他挡下所有的事,让他不要这样痛苦。
但是他不能。
每个人的苦难,总要由自己来受的,如果现在替他挡下了,未来的他就更难走出这片阴影。
他只能给穆辰一个可以肆意哭泣的肩膀,一个他可以随时依靠的港湾,至于港湾外的惊涛骇浪,他鞭长莫及。
穆辰在江皓怀里哭到晕厥时,江皓第一时间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只是说病人长时间没有进食的低血糖加上悲伤过度伤了身体,才会产生这种症状,饶是如此,江皓也执意要等着穆辰醒来再做一次诊断才能放心。
吊瓶里的药液一点一点的下降,他把一瓶卸下又换了另一瓶,他轻轻牵住穆辰在梦魇中抓动的手指,把他的一切挣扎轻柔的包裹入自己织就的屏障。
第五个小时零四分钟,穆辰睁开了眼睛。
恍惚朦胧的眼睛与他布满血丝的对上,四目相对的这一瞬,曾经是两人无数次梦中期许的画面。
然而天意弄人,期待已久的重逢却成为了一场更为痛彻心扉的永别。
夜幕降临,天光散尽,曲终之时,宴席终散。
暮秋的最后一丝暖意在夜色中褪尽,凛冬的寒风趁着黑暗肆意舞动,将最后一点生机摧毁,让肃杀之气重临。
今年,柳城的冬天,来的比以往都要早。让未来得及添上厚衣的人猝不及防的染上了风寒。
秋意的匆匆离去,正如告别,总是来的让人来不及准备。
也许每个人都要经历一场离别,或平静或轰烈。
谁都逃不掉。
谁都别想逃。
73、褪色生命
从黑暗中窥见光亮,又坠入无尽的黑暗,重现光明的那一刻,在他身边的只有江皓一个人。
冰凉的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像是被悉心保护的一个灵魂。
知觉一点点的恢复,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江皓溢满温柔的眼眸就近在咫尺。
可是……为什么……
穆辰骤然间如遭雷击,奋力挣脱了江皓的怀抱,坐起身向四周慌乱的环视了一圈又一圈,病房里的冷白灯光把一切照的清晰明亮,但是穆辰的目光却没有了焦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又好像像是完全不认识这个尘世。
“穆辰,你在家里晕倒了,所以我送你来了医院,你别担心,医生说你没有大碍……”
“江皓,我醒了吗?”
穆辰像是没有听到江皓的解释,声音冰凉沙哑,像是寒风扫过崎岖不平的地面,似是绝望的询问,又似是神志不清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颜色……”
穆辰开始用力的揉着自己的眼睛,揉到眼眶发红,不受控制的落下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疼痛而产生的眼泪。江皓试图抓住他的手,却被他狠狠挣脱了。他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走到窗边去,却被地上放的一个凳子绊倒摔在了地上。
很痛……不是梦吗?
摔在地板上的痛感对他做出了回应,但是他仍是不认命般的往窗户的方向爬。
病房的窗外是一棵很高的柳树,即使到了初冬季节,从窗户里还能看到它未落的几片枯黄柳叶,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再向楼下看,夜晚的白色灯光照射下,应该有一片深绿的冬青……
然而穆辰只看到了一片黑白交错的光影。
如同葬礼般的配色,悄然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色彩尽数埋葬。
-
次日早上,江皓带着穆辰去挂了眼科医生的号,诊疗结果初步判定是后天性色盲。但奇怪的是检查结果上视网膜和视神经都显示正常,没有发生病变。也就是说,暂时找不到治愈的方法。
省联考就要开始报名了,江皓知道色觉对穆辰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从小学画,尤其在色彩上十分有天赋,他为此付出良多,可是现在没有了色觉,意味着他的生活再也没有了色彩,也再也无法画出那样色彩配合完美的画作。
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自己的梦想,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昨天穆辰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伏在窗台上浑身脱了力,江皓冲过去扶住他才不至于让他从楼上摔下去,把穆辰抱回床上安抚着让他睡着后,自己怀中的颤抖还清晰无比的印在脑海。
“真的没有办法治疗吗?”
“抱歉,因为是获得性的色盲,找不到原发疾病就意味着无从下手,患者近期受到突发性刺激的话,建议移步精神科。”
也就是说,可能是心理疾病引发的生理问题。
仔细询问了其他的一些情况后,江皓又马不停蹄的去了精神科,只不过在去哪里之前,他把穆辰留在了病房并叮嘱护士看顾好他。
他的考虑不可谓没有必要,因为在国内,大多数人对精神科还是抱有偏见的。
他独自走进了精神科医生的诊室,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眼前穿着白大褂端坐在桌子后,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的斯文男人,赫然就是给江望霁做心理治疗的沈昔!
之前在挂号时没有注意医生的名字,竟然这么巧就遇到了认识的人。
“沈医生?”
沈昔显然也认出了他,站起了身与他平视,以示礼貌。
“江皓同学是吗?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皓上次在孤儿院见沈昔就对他印象不错,这次遇到他,心也放下一半,条理清晰的向他陈述了穆辰的情况。
“按照你的陈述和眼科那边的诊疗结果来看,我初步判断你朋友的情况是受到重大刺激所致。但是只是我的推测,不敢断言,如果有机会,我建议你带他来见一见我。放心,只是聊聊天,我不会给他太多压力。”
江皓和沈昔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以便观察穆辰的病情。
单人病房的门被关上了,江皓尽量轻的拧开了门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窗帘被全部拉上了,白昼的阳光一丝也不能进入,黑暗的如同最浓的夜色。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没有任何色彩,只有一片黑。
病床上的少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埋在膝间,把自己的最后一点视觉都封闭,即使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也不肯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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