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还是付轮轮。
付轮轮在池砚的辅导下,成绩是进步了一点点,但这一点点撼动不了他坚实的地位。‘力争上游’的地狱模式,在他身上没起一点作用。
裴问余甚至怀疑,这种人的智商是否真实存在。
在烧烤店里忙前忙后,忙着为自己儿子挣前程学费的付轮轮妈,在接到师太这通电话以后,精神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她甚至想赶走店里唯二两桌客人,直奔学校去问个究竟。
当付轮轮的妈赶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同学们下了晚自习,各自成群结队地消失在老师的视野里。
这个女人可以说是蓬头垢面,满身的生肉裹着烟碳烧火味,师太见到她都会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她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捂着师太的手,问:“老师,轮轮在哪儿啊,我跟他说说。”
“刚下课,应该回家了吧。”师太有些奇怪:“你们母子之前在家都不聊的吗?”
女人唉声叹气:“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段时间更夸张,就进门打个招呼,其余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上楼关上门写作业,我怕影响他学习,就没去打扰他,我以为……”
以为他他这么努力,会有好的结果。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刚出校门没多久,应该还在路上。”
“他手机让我没收了,这玩意儿影响学习!”
师太听闻倍感欣慰,虽然学习成绩不太理想,但学习态度还是值得嘉奖的。师太清了清嗓子,“你去学校对面那家叫‘我的猫’的店里看看,如果没回家,那肯定在店里——他们小组一直都在那儿进行课外学习。其实你不用担心,据我观察啊,没干别的事……”
这女人还没等师太说完,匆忙道了谢,转身就走,气势汹汹扬起的灰尘,糊了班主任一脸。
‘我的猫’不难找,付轮轮的妈顶着弱小骨瘦的身体,三两步杀到店里。沈老板正给楼上那帮祖宗送完鲜榨果汁,刚下楼,就跟推开门的女人撞个正着。
沈老板彬彬有礼地问:“欢迎光临,您吃点什么?”
“我找我儿子!”
沈老板放下托盘,没改脸上的笑容,“您儿子哪位?”
她没回答,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磅礴气魄,一把推开沈老板,就往楼上冲。沈老板哪这么容易让一个女人推倒,他稍微让出一点路,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洋酒,悠哉哉地跟着上楼,翘着一条看不见的大尾巴,看热闹去了。
池砚正在给付轮轮讲解一道比较复杂的英语阅读理解——这个人逻辑不行,死记硬背也差点意思,只能靠最基本的勤能补拙。
但一个没有天分的人,再怎么勤奋,补出来的东西也缺斤少两,池砚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一点是一点,而且,付轮轮格外信任他。
学习氛围很好,池砚嘬着一杯鲜榨的胡萝卜苹果汁,正逐个单词拆解着跟付轮轮解释意识,裴问余偶尔做题做累了,抬起头看看池砚养眼,直到他余光瞟见一位形象不怎么体面的女人出现。
裴问余觉得这女人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事情不对,胳膊肘杵了池砚一下,充满戒备的观察着。
池砚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他对埋头苦学的付轮轮说:“你妈来了。”
妈这个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给了付轮轮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他乍一听见,第一反应就是哆嗦。姜百青不明所以,他摁着付轮轮地手,说:“你抖什么?”
付母‘啊’地尖叫,从不属于她的音域里发出一声响:“你们放开我儿子!”
这撕心裂肺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儿子是跟着一伙穷凶极恶的人在杀人放火。
突如其来的冷水泼得所有人都僵在原位,裴问余沉着脸,嫌恶地撇开眼睛不想再看这个女人。林康喝完最后一口果汁,一头雾水地问:“这什么情况啊?”
付轮轮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耗子,不敢直视笼罩着他的阴影,但周围伙伴的气息,让他生出试图反抗的勇气。
“妈,你怎么来了?”
付母走上前,越过坐在桌外侧的两个人,抓住付轮轮的手腕,不容抗拒地说:“跟我回家!”
付轮轮挣扎着,却没挣脱开,“我不回去!我、我作业还没写完,我还要学……”
“你在这儿学什么?你跟着这群人能学到什么”付母近乎歇斯底里:“我每天都能你说,让你跟学习好的人走得近一些,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偏偏要跟这些不三不四地混一起!”
这下好了,之前还只是池砚一个人,现在在座各位全成为带坏他儿子浩浩大军里的其中一员。
池砚默默地跟裴问余对视,心情颇感微妙。
不三不四这个词像一剂毒药,毒得付轮轮七窍不通,看着自己的母亲都觉得面目可憎。他豁出去了,倏地大吼:“妈你可太看得起我了,你去学校问问,就我这样的,谁看得起我!除了他们,谁愿意跟我玩!”
付母抖着皮皱粗糙的手,想摸一摸儿子的脸,“我们去找班主任,我们换个组,妈妈说过了啊,我是为了你好!只要你学习成绩上去,只要你出人头地……”
“出不了的,妈!”付轮轮偏头躲了那只手,说:“你为了我好,可你想过我吗?我要是再这么下去,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咱们家就这样,你们生不出十项全能的聪明孩子,为什么要来逼我!没用的废物都是扎堆的……”
‘啪’的一声,回音清脆,付母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付轮轮一半的脸瞬间红了,也打得在场各位木若呆鸡。
池砚那杯还没喝完的鲜榨果汁命运多舛,随着一巴掌遭了殃,杯子在桌面滚了一圈,泼了池砚一身。
池砚:“……”
付母被气急了,打完一巴掌之后,头晕目眩,她抓着桌角,稳住自己的身体,眼睛不敢看付轮轮。
“你……跟不跟我回去?”
付轮轮一咬牙,硬是没让眼泪掉出来,“我不回去。”
“好!那你就一辈子别回来!废物!”
付母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差点撞了正喝着酒看热闹的沈老板。
付轮轮看着他妈仓惶的背影,嘴巴一憋,终于哭了出来。
小组聚集地被付轮轮妈一锅端了,算半个罪魁祸首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齐刷刷往外冒,池砚从没见哪个男同学哭成过这副德行,也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安慰。
作为旁观者的姜百青瞠目结舌,可能因为从小生活环境的关系,他对这种类型的亲情关系匪夷所思,“付轮轮,你妈……怎么这样啊?”
“我妈就是这样。”付轮轮哭够了,再怎么伤心难过也挤不出眼泪,只是抽着气说:“我爸死的早,我跟她相依为命十几年,她还会时不时数落我爸生前窝囊,但凡多读点书,也不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而她自己呢,吊着分数线,就是进不去好学校,一气之下,干脆不读了。所以她把全部压力都转压到我头上——我从小就活在她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中。”
可是总有很多事情和期待背道而驰。
池砚听着,无声地叹气——人和人之间的性格反差,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
“唔——”林康说:“我妈也这样,但没你妈这么严重,如果我真的不行,强扭的瓜也上不了水果店啊。”
裴问余:“以你现在的成绩,上不了什么好学校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上什么好学校,我现在所学的,所努力的,都是为了不让她难过。”付轮轮苦笑:“可我还是让她失望了。”
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人心里,因为朋友的出现,不知不觉有了一条底线,他妈妈三番两次的轻易踩压践踏,把底线摧毁得一塌糊涂。
这才忍无可忍。
但是反抗过后,眼前又是一片茫然,接下来呢?该怎么办?
池砚拍拍付轮轮的肩,“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高考成绩不理想,真的不上学了吗?”
“我想开个店,小吃店、烧烤店、餐饮店,什么都可以。”付轮轮说:“有时候我家烧烤店太忙,我就去帮忙,那时候我是真的开心,不是因为可以偷懒不用写作业——我看见那些人,聊着天,谈着事,边笑边喝,等吃饱喝足,事也谈成了,天也聊完了,感情就更深了吧,送他们出店门,我就特满足。你们懂吗?可我妈不让,她一定要让我考大学,说这出息。我要给咱们家光耀门楣,给她挣个面子。可我不行啊,我不想考大学,我吊着命拼命学,我还是不行。”
这是付轮轮张嘴说话最多的一次,苦水伴着负面情绪一起倒了出来,身体倒也轻松了不少。
池砚没体验过这些,他想象不了,只能作为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派,毫无创新地安慰他,“跟你妈好好谈谈呢?”
“谈不了,一说这个她就奔溃,就会、就会弄成现在这个局面。”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这种事情对他们这种除了学习,日常生活只剩睡觉吃饭的兔崽子来说,是天方夜谭的,毕竟谁也没有摊上过这种类型的妈。
在场唯一一位已经成年很久的人,踱着懒散的步子,慢悠悠地走到包间,先瞧了一眼满地胡萝卜汁的狼藉,轻轻啧了声,说:“你们出去之前,挑个人给我把地板擦干净了。”
池砚嗤之以鼻:“没人性啊。”
沈老板:“你看我长得很像普度众生的缺心眼吗?”
这会儿池砚身上糊着果汁,心情也不太美丽,蹦起来就要跟沈老板吵一架。裴问余眼疾手快,拽住池砚的手腕,顺着毛,把自己的果汁怼到他嘴里。
然后,他对沈老板说:“给我快抹布,我给你收拾干净。”
“行!”沈老板拍拍手:“欸,那个付、付轮轮是吧?”
付轮轮抬起头看沈老板:“啊?”
“你妈情绪看上去不太稳定啊,让她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跑,没关系吗?”沈老板把手里的杯子推到付轮轮面前,说:“喝吧,果汁,喝完去找找你妈,吵架归吵架,安全最重要啊。”
那其实是酒,上头还特别快的一种。
付轮轮一口气喝完,脑子瞬间让酒精炸的烟花灿烂,然后心里徒然一惊,顺着沈老板的话,想到了很多惊悚的画面。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因为太急,脚下还软着,晃晃悠悠地抓着池砚的肩才站稳,然后,几乎是爬着桌子才走出了包厢。
沈老板写了一张纸条给付轮轮:“沿着回家的的路找,如果找不到,就打我电话。”
付轮轮感激涕零,但因为贫瘠的表达能力,并没有成功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
姜百青第一个站起来,想帮付轮轮一起找人,被沈老板一个眼神强势压了下去。
“你们几个,要么留下来继续写作业,要么回家睡觉,别给我吃饱了撑着到处裹乱。”
沈老板说话的语气和架势,莫名让姜百青想起了他哥,被花样收拾的恐惧席卷全身,只能讪讪的收嘴,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
心急如风的付轮轮转身就往楼下跑,跑了不久又喘着气回来了。
沈老板问:“还有事?”
付轮轮经过一晚上的打击,形象很狼狈,但身上一时没有了唯唯诺诺又抬不起头的气质,他红着眼睛,对包厢里的朋友们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妈不是故意说你们的,我跟你们道歉,还有池砚……”
“你们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们是我的朋友。”
说完,付轮轮抹了脸,红着面孔,跑出了店。
血缘之间连着的线就是这样,有时候觉得强加的压力和疼痛让自己无处遁形,恨不得立刻甩掉烫手的魔鬼,当可手里空荡荡时,又有说不出来的寂寞和想念。
这个,裴问余是懂的,他摘了有色眼镜,看付轮轮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被这么一闹,谁也没心思继续做题,池砚的洁癖还犯了,看着自己衣服上的一坨恨不得脱了裸奔。裴问余以最快的速度弄干净了遭瘟的地板,和池砚回了家。
这一晚上,池砚没怎么睡着,他心里有挂念。
裴问余让池砚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烙醒了,他伸手搂住人,在他额头了亲了亲,“想什么呢?还不睡。”
“付轮轮找到他妈了没?”
“不知道。”
“唉。”池砚感叹地说:“我今天正式涨了好大一番见识,真是人外有人啊。”
裴问余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怎么说?”
其实池砚想到了裴问余的母亲——肉体的伤害和精神的打击,对于孩子来说,哪个影响更深重呢?人三观和性格的形成,取决于自身的定力还是天生的遗传?
想到这儿,池砚的心猛地疼了,再也没敢往下继续探究。
他亲了亲裴问余的脸,拉起被子,裹住两个人,“也没什么,就是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身处付轮轮的位置,现在大概已经叛逆得鸡飞狗跳——感谢我妈。”
裴问余失笑,捂在被子里的手掐了把池砚的腰窝,轻声说:“睡觉,再不睡我就不客气了。”
“啧——”池砚:“你打算怎么不客气啊?”
“我书包里有一套班主任特供数学真题,想体验一下吗?”
池砚虎躯一震,立马闭上眼睛,但是这货闭了眼睛不闭嘴,振振有词地耍赖,“小余,我爱你,饶了我吧!”
第56章 踏实
第二天,付轮轮按时到了学校,除了黑眼圈重了一点外,其余毫无异常,昨天晚上抬头挺胸的气势仿佛只是短暂出现了片刻,一不留神,又重新披上了低眉顺目的外衣。
假装表面的心平气和,就是忍着委屈,各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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