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在洗漱台上掬了把水,皮糙肉厚地往脸上一泼,也不擦干,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继续上战场。
手机还在不停地震,池砚烦得很,他边走边健指如飞地把壮壮手机号也关进了小黑屋。一通操作下来,池砚没仔细看房间号,觉得走了差不多,直接推门进了包厢。
谁让门都长一样呢。
这间包厢没那么闹,甚至在他推门而入时鸦雀无声,池砚直觉奇怪,倏地抬起头。
只一眼,他以为自己掉进了十年前的梦中。
每个人他都认识,可隔着这么长的年月,又无法把少年时他们稚嫩的脸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中间那位,池砚觉得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也以为在做梦吧。
多少个午夜梦回里的美梦。
时间仿佛在这个包厢里停滞不前,谁都没有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喘气,直到稚嫩的声音打破僵局。
“帅叔叔!”
池砚一个激灵,神魂归位,那胖丫头坐在林康和赵晓燕中间,天真无邪地朝他挥手。池砚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脚后跟磕着门栏,进退维谷。
可他的眼睛,总是不可抑制地看向裴问余。
裴问余也在看他。
两人在短短几秒的对视里,都不约而同地想伸手抓住对方,可隔着距离,谁也不能轻易动作。
当池砚第二次把目光落在裴问余身上时,他已经不舍得移开了——裴问余比他离开时还瘦了些,外貌上没有太多变化,就是轮廓越发分明了,眼尾细长勾着人的魂,干干净净地坐在人堆中,那么显眼。
看着稳重了不少。
这么一比较,自己好像被生活蹉跎的没这么好了。
打个招呼吧,池砚心想,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可是,应该说些什么?
池砚搜肠刮肚,就是刮不出合适的开场白。
姜百青和林康面面相窥,都在使劲给对方使眼色——他们俩算是在座里面最知道内情的人了,可越是知道,就越明白这里头的一团乱麻,太闹心了。
好在,还有心无旁骛的人在。
“池砚?”
池砚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寻声找过去——这人身量不高,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挂着笑,非常兴奋地看着他。
池砚一时不敢确定,“付轮轮?”
“是我!”付轮轮高兴拍掌,“你还记得我啊,好久没见了!”
池砚努力看着他,却找不到一点过去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影子。池砚难以适应,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跟他搭话。
付轮轮不介意,他放下筷子,想走过去,奈何被拥挤空间里的桌椅板凳束缚了双脚,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池砚身旁。付轮轮尴尬地扶了扶眼镜,说:“池砚,你也在这儿吃饭吗?这家店是我开的,你在几号包间,我让收银台给你免单。”
“什么?”
池砚更加震惊了,付轮轮不好意思,说:“一言难尽。”
“……”
也不知道是谁比较一言难尽。自从池砚进入这个包厢后,一切发展都脱离正常轨道,眼下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尤其裴问余的存在感还这么高。
池砚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说:“你们这是在……”
姜百青顺着池砚的话冷不丁地插嘴,说:“看不出来吗?小团体聚餐。”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在场大概只有姜百青保持以前的熊样,一丁点没变,池砚忽然亲切了不少。
怎么这么贱得慌。
林康看出池砚处境尴尬,他把小丫头抱下餐椅,拍了拍她的头,说:“囡,快去把你叔叔带过来——池砚,一起坐下来吃吧,好久没见了,你跑哪儿去了?吃个饭都找不到你人。”
池砚:“我刚回国,没几年……”
小丫头一蹦一跳地蹿到池砚脚下,拉着他衣袖,说:“叔叔吃饭……你还有糖吗?”
池砚摸了摸口袋:“只有一根棒棒糖了,给你,留着明天再吃。”
“好!我喜欢苹果味道的。”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接了糖藏好,拽了拽池砚,“叔叔,走……”
“我……”
池砚没法留在这里吃饭,他要找个借口拒绝,可说什么都觉得心里酸酸的——原来一晃眼,到头来,只有他成了最不合群的一个。
这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天降灾星田壮壮,轻手轻脚地关了3号包间的门,刚一扭头,看见隔壁间的池砚,‘嗷’一嗓子,薅着池砚的脖子,把人拖了过去。
池砚本就虚,突然被壮壮掐着脖子死拉硬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是壮壮没眼力见,这二百五怕嚼舌根被隔壁的老板们听见,把这间屋的门也锁了起来。
壮壮精神高度紧张,他没注意屋里到的各位,保持着一个高难度姿势,说:“我靠,上个厕所这么久,我以为你掉坑里了!怎么不回去啊,那个黄总找你好几回了!”
池砚艰难曲折地吐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你先放开我。”
“哦。”
壮壮松开池砚,眼一撇才发现这屋里拢共六七人,都跟看猴似地在围观他。壮壮的社交恐惧症说犯就犯,咻地钻到池砚身后,问:“这谁们啊。”
“我同学。”池砚松了松脖子,说:“他找我干嘛?”
壮壮:“喝酒啊,不然还能干嘛,找你聊人生哲理吗?——你什么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池砚懒得搭壮壮的腔,他不耐烦地问:“那姓黄的已经两瓶五十度白酒下肚,还活着呢?”
“啊!越活越精神!”壮壮不停煽风点火,“刚又开了一瓶,谁陪都不行,就要找你喝。我说,这家店卖的是不是掺水的假酒啊,不光不上头,还千杯不倒?”
付轮轮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说:“我们家的酒都是真的。”
壮壮看有陌生人接他的话,胆子一怂,‘呲溜’又钻回池砚身后,“您、您哪位?”
付轮轮:“我是这儿的老板。”
操!田壮壮想哭,“说、说好的美女呢?”
付轮轮:“什么意思?”
池砚:“……”
犹如田间蛤蟆的壮壮不停在池砚耳边吱哇乱叫,把池砚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再加上不太消停的胃,举着小旗在一旁摇旗呐喊,好不热闹。
池砚不想让裴问余看见自己的狼狈,他只能硬撑着不露疲态,但生理脸色却掩不住。
壮壮看池砚脸色不自然,问:“池砚你怎么了?”
“没怎么。”池砚说:“喝完这轮能结束了吗?”
壮壮面露难色,说:“我看不能,刚刚那帮人订了这儿附近一家KTV会所包厢,看样子准备誓死不归啊——池砚,你得当心一点了,姓黄的老流氓肯定看上你了,你瞧瞧他看你的眼神……”
池砚眼皮一跳,幽幽地看向田壮壮,十分想把这货拍进他的娘胎里再重新生一遍。
可惜田壮壮断网,没接收到信号,继续不停嘚啵:“呸!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就他口袋里那三瓜俩枣也想泡你,痴心妄想!”
池砚不接话,安安静静等待着壮壮承上启下后的转折。
果然,没让人失望。
壮壮说:“可是咱们这个业务还在他手上,池砚,你看你都喝到这份上了,现在转头回家,不划算啊……”
池砚阴沉沉地一笑,说:“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壮壮疯狂摇头,努力为自己辩解:“没有没有!就是……反正你一男的、直男,稍微让他摸个手,也不会少块肉啊。当然,这老头如果不择手段,那你兄弟我肯定第一个出来揍他!”
池砚能让他气笑。不过,也多亏壮壮插科打诨,终于让池砚在这个房间的压力轻了不少。
随着壮壮絮叨音落下,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池砚刚刚吐完,现在又被一通连惊带吓,嗓子眼不停冒烟。他脑子里想着等会儿如何找借口溜之大吉,又觉得口渴,于是,顺手拿起桌上满水的玻璃杯,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喝完,他才觉察出不对劲。
池砚惊悚地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水,问:“这谁的水?”
裴问余:“我的。”
这是自池砚出现后,裴问余说的第一句话。
池砚眼眶发热,他鼻子一酸,想拔腿就跑,可那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池砚只能强装镇定,他拎起桌上的茶壶,谨慎稳重地重新添满,没洒出一滴。
最后,池砚把水杯放回餐桌转盘,平稳送到裴问余面前,说:“小心烫。”
裴问余说:“多谢。”
气氛不太对,但田壮壮那个四处漏风的小脑瓜愣是品不出哪儿不对,他依旧躲在池砚身后,十分刻意地咳一声。
池砚重新把目光放到壮壮身上,他打开门,一直脚刚迈出去,忽然又想起什么。思量片刻后,池砚用一种轻柔又淡然的语调对壮壮说——
“谁告诉你我是直的。”
说完,池砚潇洒离开,留下壮壮一人,在原地风中凌乱。
“什、什么啊……?”
壮壮带着哭腔望向包间里的众人,奈何没人理他,低头各吃各的。
只有裴问余,他拿着透明的玻璃水杯,深邃的眼睛在水晶灯的折射下,闪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裴问余学着刚才池砚的模样,把这杯水一饮而尽,随后抬眸,对壮壮笑了笑。
壮壮吓得要尿,惨叫一声逃命去了。
刚好,池砚在走廊等他,壮壮扑上去抱住池砚的胳膊诉苦:“你这什么同学啊,太可怕了我操,跟他比起来,黄老板都和蔼了不少。”
“闭上你的嘴。”
“哦。”壮壮乖乖听着池砚的话,又察言观色片刻,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你要真不想去,我下楼把帐结了,咱们现在就回家。”
池砚靠在走廊护栏上,右手隔着衣服摩挲着胸口挂坠,灯光稍亮,他戴在脖子上的串珠,就算隔着衣物,也显而易见。
熟悉的触感让池砚很快冷静下来,他看着楼下忙绿不歇地服务员,对壮壮说:“谈业务的事就在这儿解决,给我们就做,不让接拉倒,少了他一个项目我还能饿死不成——我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当孙子的。”
壮壮:“好!”
池砚说:“喝完这一轮我就走,壮壮……我难受。”
“怎么了?”壮壮紧张起来,“身体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是不太好,这事闹的,都怪我。”
池砚笑了笑,说:“对啊,全怪你。”
最后喝完,黄老板对项目依旧没松口,而且打定主意要把池砚‘请’去KTV。池砚给壮壮使眼色,精神处于高度集中的壮壮马上心领神会,耗子似的钻出包间,去结饭钱了。
池砚没当面拒绝黄老板,假装自己喝多了的模样,含含糊糊地对他说:“黄总,我去外面叫几辆车。”
老流氓顺着池砚的脊背,色眯眯地迷着眼睛,说:“好!你可别走啊,咱们还没喝够呢。”
池砚侧了半个身位,不露声色地跟黄老板保持着半米距离,并且谦逊有礼的点头,说:“我不走。”
收银台前,壮壮还在排队等结账,池砚对他招手,问:“我先去外面透透气,你开车了吗?”
壮壮:“开了,我刚叫了代驾,我们等会儿回哪?家还是公司?”
“回家吧。”池砚恹恹地说:“喝多了,我想回家。”
“哦,也行!”壮壮做贼心虚地往上瞟了一眼,小声说:“楼上那帮人怎么办啊?”
池砚蹙着眉,又忍过一阵胃痉挛后,才有气无力地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给他们叫辆车,把他们送到就成了,再把话说得漂亮些……你会说话吧?”
“我会!!不看脸我巧舌如簧啊!”壮壮推着池砚,说:“你先出去,小心又让他们逮着。”
“嗯。”
夜里的温度比池砚刚下车时又低了一个度,他穿得衣服不多,此刻颇有点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不过还好,又冷又疼的身体,足以让自己保持大脑清醒。
他们又遇见了。
池砚在冷风中回想了遍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他是不是应该回去,打个招呼或者要个电话号码?可是,他应该怎么开口才合适?当年他一声不吭的消失,裴问余怨他吗?
一连串问题像串着葡萄绕藤似的缠着池砚各路神经,不着片刻,他连气都喘不顺了。
十八小酒馆的大门口有几个小石墩子,池砚站着纠结片刻,没结出个所以然,还消耗了不少体力,于是,他自暴自弃地往石墩上一坐,暂时关闭了大脑。
同在一个城,有的是机会。
想是这么想的,但池砚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五分钟后,池砚听见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壮壮结完账出来寻人。
一回身,池砚再一次对上了裴问余的眼睛。
刚刚坐着时没发现,裴问余好像又高了不少,浑身休闲打扮,连领口都只随意地敞着一只扣子。
裴问余左手牵着小胖妞,安之若素地迎着池砚的目光。
池砚的定力没裴问余这么高,稍微没控制好,屁股一打滑,差点从石墩掉下去。裴问余伸手扶了池砚一把,随后,两个人像窜通了电流似的,一触即放。
“你……”
池砚刚蹦出一个字,忽然感觉嘴里原本又苦又涩的味道,搅着浓重的酒精,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丝血腥味,三重夹击在口腔里铺开,熏得人晕头转向,再加上不消停的胃蠢蠢欲动。在一阵接一阵抽痛过后,池砚还没来得及站稳,喉咙里就涌上一股腥甜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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