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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古代架空)——麦客

时间:2021-11-17 15:28:29  作者:麦客
  鱼贩妻抱着女儿遗留的衣物涕泗横流,说出口的话像赌咒发誓:“老娘要去衙门揭发,叫你和你那恩人大老爷黄泉作伴!”
  “你哪儿也不许去!”鱼贩将里屋的门落上两道锁,转回正堂。
  里外空空如也,沈育已经不见了。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一滴血。
  安井坊的最里头是沈氏学塾,已被官府贴上封条,昔日雅致的园林景观尽数疯长荒颓。
  沈育趁着夜色,溜进学塾,翻过一道墙,落进隔壁另一座庭院。
  两座院子背靠背,近在咫尺,却是一个在安井坊,一个在升平坊,从正门走要足足经过两道坊门,没人想到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座院子仅一墙之隔。
  官兵搜遍了安井坊,却从没搜过升平坊,沈育得以藏身在这座同样被荒废的小院里,躲过一劫。
  院落久无人居住,堂屋门窗却关闭落锁,沈育考虑到强行破门的动静会引起左邻右舍警觉,半月以来从没在房里歇过,一直睡在姑且能遮风避雨的马厩。
  暑日炎炎,夜里沈育却觉得寒凉刺骨,他蜷在马厩的草堆里,饥肠辘辘,两颊烂肉渗出的血不断往肚里咽,腥味染红了梦境——
  他梦到父亲上任汝阳郡守的那天,沈府门庭若市,户限为穿,送礼的、庆贺的、攀亲的络绎不绝。
  门童手捧的礼单快高过脑袋,他拣了最上面那封柬,洒了金子似的金光灿灿,礼金丰厚到令人咋舌。
  “汝阳郡守、太子少师,沈公亲启……”他拿着金柬进书房,念给父亲听。
  沈矜正在写字,头也不抬,一笔挥就一个“净”字:“都退了,莫名其妙。”
  他说:“这封是少府史单光义写的,也退吗?单光义是单官的族侄。”
  沈矜这才抬头,瞥儿子一眼:“你心里还装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字写好了,横幅铺在几案上——心虚意净、明心见性。
  他笑起来,奉承父亲道:“您是太子少师,未来的帝师,当然是别人想攀您的关系,用不着迁就他们。”
  前院礼官唱贺的尖声像数支唢呐,炒得气氛多么了不得。他随手将金柬扔了,书童忙不迭双手接住,免得掉在地上。
  “开门,官兵搜查。”
  喧嚣声先于鸡鸣叫醒了升平坊。沈育在军靴踏上青石砖的下一刻睁开眼,躲在阴沟里的半月以来,他每晚都以为自己将在睡梦中死去,清晨却都如约而至。
  这座无人居住的院子很快也被敲响大门。
  “军爷,这家不住人了。”
  “没人的院子更要查!”
  他听见抽刀的声音,大门的铜锁马上会被斩断,沈育从马厩的草堆里爬起来,过于饥饿导致的强烈反胃使他一阵头晕目眩。
  然而他想象中的闯入并没有发生。门口安静片刻,隐约有人说话,接着铜锁被钥匙打开。
  马厩在东院,官兵们从西院进,堂屋的门锁被劈开,一阵兵荒马乱。
  要想翻墙回到隔壁的学塾,必须穿过西跨院,眼下已无路可退了。沈育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有人往东院来了,他抽出怀中短刀。
  进来的不是官兵,长衫皮冠,手里提一串铜钥匙。是他给官兵开的门锁。
  那人一眼看见马厩里的沈育,为其形貌所骇,提起一口气就要大叫,被沈育捂嘴锁住喉管,拉进马厩后。
  “唔!唔唔!”那人拼命挣扎。
  沈育贴着他耳朵悄声说:“小崔先生,是我。”他的声音里像掺了把沙砾,磨得人耳朵生疼,一股浓腥的血气从沈育口中流进崔季鼻子。
  崔季不挣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官兵吆喝起来,寻找崔季,沈育放开他,退后两步,一瞬之间他的性命掌握在这位衣冠楚楚的旧识手中。
 
 
第3章 奉师茶
  崔季在沈育的注视下转身进入西院,传来他与官兵的对话——
  “搜完了?”
  “还有东院。”
  “东院我已查看过了,”崔季与官兵们讲话并不如寻常百姓那般卑躬屈膝,言语间有种矜傲的底气,“原先用来堆柴养马,没什么好瞧的。”
  “那可不行,崔公子,上头的命令是不能放过全城任何角落,还请您行个方便。”
  “这是我的宅子!”崔季的声音追着官兵脚步迅速接近东院。
  他闪身拦在官兵前头,半点不惧银闪闪的刀锋:“你们在我的私宅里东翻西找,损坏物什……”
  话没说完被推得一跟头栽地上。
  崔季是个学文的,手无缚鸡之力。
  官兵鱼贯而入,崔季握拳锤地,悲愤地大叫一声。
  东院里什么也没有。
  官兵们用刀柄挑开柴火堆,军靴踢散马厩秸秆,象征性地四下转转。
  “崔公子,对不住了,捉拿朝廷钦犯事急从权,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话是这样说,官兵们却一个正眼也没舍给地上的崔季,山洪一般将小院搅动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
  崔季爬起来,干净的长衫沾了泥土灰尘,他浑然不觉,兀自心脏狂跳,劫后余生的无力充斥四肢百骸。
  他甚至不敢出声叫沈育的名字,蹑手蹑脚走进马厩,在沈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翻找,好像沈育有什么变幻成一粒草屑藏进秸秆堆里的神通。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马厩的食槽。食槽里堆放着枯枝草灰,印出一个人的形状,崔季砰地屁股坐地,扶着食槽大口喘气,草灰下沈育的脸面对马厩顶棚,静静睁着眼睛。
  崔府的马车停在宅院门阶下,两座石墩挡着一前一后,车帘撩起又放下,车夫催动马蹄,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升平坊。
  学塾隔壁的宅院是崔季私产,沈育事前确实不知,他也没想到官兵在全城范围内展开搜捕,势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想当然耳,沈氏一门从郡守到夫人,从夫子到学生,尽数引颈受戮,独独缺他沈育,幕后之人做梦都想要他项上人头。
  谁包庇他,谁就是死。
  崔季半点不怕死,归家途中还去药铺抓了止血的药材。“城中到处都是单官的眼线,”崔季说,“我不敢叫来大夫,只有几味药材,回去将就捣碎了给你敷脸。”
  他注意到了沈育嘴角不断渗血,多半是口中有伤。
  沈育问:“你不惧单官?”
  崔季犹如被他侮辱了,讥嘲道:“我家世代清正,单狗敢尔!”
  沈育说:“我家也世代清正。”
  崔季立马住嘴,神情间有同病相怜的苦闷。
  芙蓉巷,汝阳郡叫得出名字的四大家,两家居头,两家居尾,崔府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深处,道路两旁尺余宽的水流里芙蓉花粉团锦簇,熏风挑起帘角,沈育那双骷髅般的眼洞看见花丛中沈府大门贴上肃杀的封条。
  沈崔马谢,汝阳四大家,最初并不做官,也不经商,乃是以教书育人闻名,号称天下学阀。百年间宗师辈出,南朝才子得以名列《人物品藻》者,多数皆是出自此四家,其学风之盛,为南亓朝廷输送了不知凡几的文士清流,民间甚至以“登龙门”称呼那些得入四家治学的秀才。
  沈矜、崔显、马贺、谢览,并称汝阳四皓,贤名在外,却州府连辟而不就,守着书房方寸之地,只管读书作文章,乃是汝阳郡最富德望的四位师长,如今已去其一。
  物伤其类,沈府伏诛,崔家也显得了无生气,下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为主人停车拴马,烈日晒得每个人像戴着干涸的面具。
  沈育跟在崔季身旁,下人们默契地并不多问。多事之秋,须得管好眼睛与嘴巴。
  这当口,作为一家之主的崔显却不在汝阳。
  崔显是崔季的父亲,与沈育之父沈矜齐名的学塾夫子,朝廷聘人教书,曾给汝阳四皓都下过诏书,只有沈矜胜任了这份工作,因此后来被授以郡守钤印。
  “我父不在,家中就是我说了算,”崔季领沈育进堂屋,“你放心住下,崔家没有两面三刀的小人。”
  堂屋里,崔季的妻子也在。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见到丈夫身后跟着鬼似的人,也发出了同鱼贩妻一般无二的尖叫。
  “叫什么!”崔季马上关严门窗,“你不记得了?这是沈育。”
  不介绍还好,“沈育”两个字从崔季口中说出来,妻子的脸白得仿佛随时能晕过去。
  她的手脚开始发抖,两眼上翻。在这半月的时间里,“沈”字已成了汝阳,乃至整个南朝的禁词,一旦遭人举报,立刻会被打为同党下狱,等待问斩。为沈家鸣冤的,劝皇帝三思的,倒了八辈子楣正好也姓沈的,流的血能染红涿水三日三夜。
  “你得……”崔季妻子冷汗直冒,一双手隔着锦缎衣料托住下腹,“你不为我想想,也得为孩子……”
  她竟然怀有身孕。
  崔季张了张嘴,继而看向沈育:“贤弟,你且先去里屋稍作歇息。”
  同样的情况沈育已经遇到过一次,只是鱼贩依旧拿他当贵人供着,不好意思请他回避,反倒自己关起门来力劝妻子。
  里屋有一张榻,榻边几案周到地放了温水、米汤,崔季甚至还念着沈育嘴里有伤,没有给他难以下咽的糕点。
  体贴如斯。
  沈育靠在榻上,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滚烫,四肢沉重无力,多半是风餐露宿、受伤受凉的结果。真是金贵,他嘲笑自己,米汤裹走伤口的血丝流进胃里,多少让他缓过来一口气。
  隔着一张半遮半掩的垂帘,崔季与妻子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为不至于此,”崔季妻子并不似鱼贩妻那般歇斯底里,她清醒而冷静,“当年公公与沈师奉旨教书,同入储宫,太子乃国朝之本,将来九五,成为太子的老师就会是未来的帝师,一世荣宠享之不尽。最终是沈师得了太子青眼,既与太子殿下有师徒情谊,殿下又怎会坐视沈家遭难?当真是生在帝王家,如此冷酷无情……”
  崔季道:“慎言,如今之际,只有不谈国事为妙。”
  崔季妻子说:“但你从前亦同我提起,储宫里那位,既顽劣愚钝,又没心没肺……”
  兴许是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沈育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崔季妻子的言语蚊虫嘤咛一般在他耳边盘旋,使他衰弱模糊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
  殿下……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是一个顽劣,愚钝,没心没肺……
  两年前的崔季看上去更显意气,束发戴冠,一身暗纹织就的素地锦衣,清贵又矜持。
  “总之你父子二人进储宫,一定万事小心为上。”
  彼时沈矜父子刚刚奉旨北上望都城,安顿下来不久,崔季便特地上门提醒,他和他的父亲崔显已经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了储宫。
  提及此事,崔季便恨恨:“奉师茶,你要亲自检查,太子给的糕点也别吃,险些硌坏我父的牙。”
  从前慕名欲拜入沈氏学塾的子弟不可胜数,为求名师指点不惜负箧曳屣、隆冬立雪,沈育还从未听说过这等无赖学生,自是诧异不已。
  “太子是这样的人?”
  崔季道:“先是我父,后来马贺先生、谢览先生奉旨教书,无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传闻马师在宫中教书时,某日上街办事,被几个赖皮流氓套上麻袋好一顿暴揍,半生斯文尽毁,当天便连夜赶回了汝阳。再说谢师,你也知道的,谢师乃是远近知名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芳兰竟体,素有雅师之称,他在储宫的待遇倒是不错,然而不出半月也是掩面涕泣而去。你可知坊间如何言说?竟是那太子钦慕谢师美貌,先生不堪其扰!”
  沈育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先入为主已对太子有了一个印象。
  崔季最后再次强调:“他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
  沈矜抵达望都王城数日,不见太子前来延请讲师,也不见下诏聘他的皇帝召他入宫觐见,最后是父子二人自己找上储宫大门。若非如此,沈育怀疑皇帝与太子简直已将他二人抛之脑后。
  储宫之主不在,招待沈矜父子的尽是些半大年龄的小黄门,个个面白唇红,长得阴柔秀气,令沈育直觉进了妖精窟。
  太子讲师到访,小黄门一个二个都不当回事,礼数怠慢。沈育压着怒火问:“殿下现在何处?”
  小黄门顿时支吾起来,有的说在西市,有的说在东市,望都城里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都给他们说了个遍。
  沈育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太子蛮混至此。倒是沈矜不以为忤,好整以暇地看这满宫阉寺忙乱,觉得有生之年要教导这样一位学生,是一件颇为新奇有趣的事。
  仆下们商量,派了两位小黄门分别去东西两市寻回殿下。等到人回宫,已是正午时分,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沈育在心中将这位荒唐的太子殿下做了无数设想,或许他是一个满面油腻、大腹便便之人,或许他是一个彻夜寻欢、眼挂青黑、憔悴枯槁之人,或许他令人对面生厌,当然,也有可能生的如南亓王室一脉相承的牛高马大、威武雄壮。
  但及至见面,他的这一切设想全都落空。
  太子殿下,名讳上梁下珩,他是个细胳膊细腿,眉清目秀,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小少年。
  南亓国法,以五采之衣彰显官阶职位,百姓着褐衣,富贵之人可以服紫。梁珩披着金纹紫衣,胸前大敞,露出雪白的里衣与脖颈,一副刚从什么地方放纵回来的模样。
  沈育听说太子与自己同龄,可眼下看上去却像更小一点,仿佛一株养坏的树苗,软耷耷的。
  育人先立师威,沈育替他父亲唱白脸,哪怕面对太子也毫不退让,正要引经据典、严辞训诫几句,梁珩忽然一个立仆,脸朝下摔在他跟前。
  沈育:“……”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
  “殿下!”
  “摔着哪儿了?!”
  梁珩摸到沈育衣角,拽得他趔趄一步。
  “殿下喝多了。”小黄门扶着梁珩在席垫上坐下,伺候醒酒的,束发脱靴的,兀自忙开,无视了一案之隔的沈矜与沈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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